誰都知道“廟”之所以為廟,是因為廟裏有被人供奉的“神”;如果廟裏無“神”,那也就不成其為“廟”。正是借用“廟”與“神”的關系,黑格爾說:“ 壹個有文化的民族,如果沒有哲學,就像壹座廟,其他方面都裝飾得富麗堂皇,卻沒有至聖的神那樣。”
按照黑格爾的比喻“,廟裏的神”是使“廟”成其為廟的“靈光”,哲學則是使人類的“文化殿堂”和“精神家園”成其為文化殿堂和精神家園的“靈光”。這就是說,哲學,它就像普照大地的陽光壹樣,照亮了人類的生活;如果失去了哲學,人類的生活就會變得黯然失色。正因如此,黑格爾說:“凡生活中真實的偉大的神聖的事物,其所以真實、偉大、神聖,均由於理念。”又說:“ 人應尊敬他自己,並應自視能配得上最高尚的東西。”
由此可見,黑格爾是把“哲學”視為對“崇高”的追求,並把哲學的“理念”視為“崇高”的存在。因此,在黑格爾那裏“ ,崇高”即是“理念”“ ,理念”即是“崇高”;對“崇高”的追求,就是對“理念”的認同,對“理念”的認同,也就是與“崇高”的同在。
這就不難理解,為什麽黑格爾把哲學視為“理念(”即“絕對精神”)的“自我運動”和“自我認識”,而把人們對哲學的學習視為是“使人崇高起來的偉大過程”。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麽黑格爾把哲學比喻為“廟裏的神”,認為哲學是照亮人類生活的“普照光”。
在黑格爾看來,人類應當追求高尚的東西,應當過壹種高尚的生活。而這種“高尚的東西”,就是規範人類生活的“理性”。這樣的“理性”,並不是個人的理性,而是壹種“普遍理性”;這種“普遍理性”,需要壹種特殊的文化形式,這就是哲學。
黑格爾對哲學的這種理解,最集中地表達了整個傳統哲學對哲學的理解。
當代美國哲學家理查德·羅蒂說:“自希臘時代以來,西方思想家們壹直在尋求壹套統壹的觀念,這套觀念可被用於證明或批評個人行為和生活以及社會習俗和制度,還可為人們提供壹個進行個人道德思想和社會政治思考的框架。而‘哲學’就是希臘人賦予這樣壹套反映現實結構的觀念的名稱。”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與希臘文化終生為伴的黑格爾,把哲學比喻為“廟裏的神”,實質上是最為集中、最為鮮明地表達了人們對哲學的傳統理解:即哲學是照亮人類生活、並從而“使人類崇高起來”的“太陽之普照”。
2,哲學是廝殺的戰場
閱讀哲學史,人們不難發現壹個奇特的現象:每個哲學家都自認為找到了“廟裏的神”,即認為自己發現了哲學的真諦;而其他的哲學家則批判和反駁對哲學的這種理解,並各自宣布自己所理解的哲學才是唯壹真正的哲學;所以哲學家們總是互相批判,哲學的歷史就是哲學家們互相討伐的歷史,也就是哲學自我批判的歷史。
對此,現代德國哲學家石裏克曾作過頗為精彩的描述。他說:“所有的大哲學家都相信,隨著他們自己的體系的建立,壹個新的思想時代已經到來,至少,他們已發現了最終真理。如果沒有這種信念,哲學家幾乎不能成就任何事情。例如,當笛卡兒引進了使他成為通常所稱‘現代哲學之父’的方法時,他就懷著這樣的信念;當斯賓諾莎試圖把數學方法引進哲學時,也是如此;甚至康德也不例外,在他最偉大著作的序言中,他宣稱:從今以後,哲學也能以迄今只有科學所具有的那種可靠性來工作了。他們全都堅信,他們有能力結束哲學的混亂,開辟某種全新的東西,迎來壹個全新的劃時代。”正是針對這種狀況,石裏克頗有見地地指出,哲學事業的特征是,它總是被迫在起點上重新開始。它從不認為任何事情是理所當然的。它覺得對任何哲學問題的每個解答都不是確定或足夠確定的。它覺得要解決這個問題必須從頭做起。
正是基於哲學史上的多樣的哲學和紛歧的思想之間的“彼此互相反對、互相矛盾、互相推翻”的“這個不可否認的事實”,黑格爾把哲學史比喻為壹個“廝殺的戰場”。他認為由於“這個不可否認的事實“ ,全部哲學史就成了壹個戰場,堆滿著死人的骨骼。它是壹個死人的王國,這王國不僅充滿著肉體死亡了的個人,而且充滿著已經推翻了的和精神上死亡了的系統,在這裏面,壹個殺死了另壹個,並且埋葬了另壹個。這樣的情形當然就發生了:壹種新的哲學出現了。這哲學斷言所有別的哲學都是毫無價值的。誠然,每壹個哲學出現時,都自詡為:有了它,以前的壹切哲學不僅是被駁倒了,而且它們的缺點也被補救了,正確的哲學最後被發現了。但根據以前的許多經驗,倒足以表明《新約》裏的另壹些話同樣地可以用來說這樣的哲學。
使徒彼德對安那尼亞說:“看吧!將要擡妳出去的人的腳,已經站在門口。”且看那要駁倒妳並且代替妳的哲學也不會長久不來,正如它對於其他的哲學也並不會很久不去壹樣。”
在這段議論中,黑格爾首先是承認了這樣的事實,即哲學史充滿著哲學思想的互相批判,而且這種相互批判永遠也不會完結。但是,黑格爾認為,如果只是把哲學史看成“壹個殺死了另壹個,並且埋葬了另壹個”的歷史,哲學史就失去了“發展”的意義。在黑格爾看來,哲學的自我批判,本質上是由於哲學的時代性所決定的。他說:“妄想壹種哲學可以超出它那個時代,這與妄想個人可以跳出他的時代,跳出死亡之屋,是同樣愚蠢的。如果它的理論確實超越時代,而建設壹個如其所應然的世界,那麽這種世界誠然是存在的,但這個世界只存在於他的私見中,私見是壹種不結實的要素,在其中人們可以隨意想象任何東西 。” 正因為哲學是“思想中所把握到的時代”,表達新時代的哲學必然要通過對表達舊時代的哲學的批判而獲得哲學的統治地位,由此便構成了哲學史的“廝殺的戰場”。
3,哲學是花蕾、花朵和果實
黑格爾說:“花朵開放的時候花蕾消逝,人們會說花蕾是被花朵否定掉了;同樣地,當結果的時候,花朵又被解釋為植物的壹種虛假的存在形式,而果實是作為植物的真實形式出來而代替花朵的。這些形式不但彼此不同,並且互相排斥互不相容。但是,它們的流動性卻使它們成為有機統壹體的環節,它們在有機統壹體中不但不互相抵觸,而且彼此都同樣是必要和重要的,而正是這種同樣的必要性才構成整體的生命。”
這是壹個很美的比喻。花蕾孕育了花朵,花朵又孕育了果實;但花朵的怒放正是否定了花蕾,果實的結出也正是否定了花朵,由此看來,這個否定的過程,不正是以新的形式與內容肯定了先前的存在嗎?如果這樣來看哲學史,它就不再是壹個“堆滿著死人的骨骼”的戰場,不再是壹個徒然否定、壹無所獲的過程,而恰恰是壹個“揚棄”的過程,結出果實的過程。這樣理解的哲學史,才是哲學的發展史。
現代的哲學家們,特別是所謂“後現代主義”的哲學家,總是不斷地宣稱拒斥、終結、消解、摧毀了以往的哲學,似乎哲學史真的只是壹個“堆滿死人的骨骼”的戰場。仔細地品味壹下黑格爾關於“廝殺的戰場”以及“花蕾、花朵和果實”這兩個耐人尋味的比喻,我們就會從“間斷”與“連續”的辯證統壹中去理解哲學的歷史。
不僅如此,黑格爾關於“花蕾、花朵和果實”的比喻,還會啟發我們用“否定之否定”的觀點去看待每個哲學體系自身的發展。在黑格爾自己的哲學體系中,每個概念都是作為“中介”而存在的,它否定了前面的概念,卻又被後面的概念所否定。這就像花朵否定花蕾,花朵又被果實否定壹樣,使概念自身處於生生不息的流變之中,並不斷地獲得了愈來愈充實的內容。而這種概念自我否定的辯證運動,正是深刻地展現了人類思想運動的邏輯,哲學發展的邏輯。
應當看到,在哲學的“花蕾、花朵和果實”的自我否定的運動中,矛盾著的雙方往往是“高尚心靈的更叠”和“思想英雄的較量”。這種“更叠”與“較量”本身,就是對人類思維的撞擊和對碰,是對人類精神的升華。
4,哲學是密涅瓦的貓頭鷹
許多人在談論哲學時,經常引用黑格爾的這個比喻。在黑格爾看來,哲學就像密涅瓦的貓頭鷹壹樣,它不是在旭日東升的時候在藍天裏翺翔,而是在薄暮降臨的時候才悄然起飛。
這裏的“密涅瓦”即希臘羅馬神話中的智慧女神雅典娜,棲落在她身邊的貓頭鷹則是思想和理性的象征。黑格爾用密涅瓦的貓頭鷹在黃昏中起飛來比喻哲學,意在說明哲學是壹種“反思”活動,是壹種沈思的理性。
按照黑格爾的說法,反思是“對認識的認識“ ,“對思想的思想”,是思想以自身為對象反過來而思之。如果把“認識”和“思想”比喻為鳥兒在旭日東升或艷陽當空的藍天中翺翔,“反思”當然就只能是在薄暮降臨時悄然起飛的貓頭鷹了。
當代著名哲學家維特根斯坦認為,人們的任何壹種活動都可以說是壹種遊戲。遊戲必須依據和遵循壹定的規則。沒有規則的遊戲是無法進行的。所以,人們從事任何壹種活動或學習任何壹種知識,也就是掌握和運用某種遊戲的規則。但是,規則又是必須不斷更換或更新的,否則就不會產生更好的“遊戲”,就不會有新的科學發現、技術發明和藝術創新等等。哲學的“反思”,就是批判地考察各種“遊戲”規則的活動。因此,它必須是以“遊戲”的存在和某種程度的發展為前提,它只能是在“黃昏”中“起飛”。
黑格爾把哲學比喻為在黃昏中起飛的貓頭鷹,還有更深壹層的含義,這就是哲學的反思必須是深沈的,自甘寂寞的,不能搞“轟動效應”或“明星效應”。黑格爾說:“時代的艱苦使人對於日常生活中平凡的瑣屑興趣予以太大的重視,現實上很高的利益和為了這些利益而作的鬥爭,曾經大大地占據了精神上壹切的能力和力量以及外在的手段,因而使得人們沒有自由的心情去理會那較高的內心生活和更純潔的精神活動,以至許多很優秀的人才都為這種艱苦環境所束縛,並且部分地犧牲在裏面。因為世界精神太忙碌於現實,所以它不能轉向內心,回復到自身。” 因此黑格爾提出,精神上情緒上深刻的認真態度也是哲學的真正基礎。哲學所要反對的,壹方面是精神沈陷在日常急迫和功利的興趣中,壹方面是意見的空疏淺薄。精神壹旦為這些空疏淺薄的意見所占據,理性便不能追尋其最終的真理。哲學自身,因而也就沒有了活動的余地。
哲學的反思需要“精神上情緒上深刻的認真態度”,需要從急迫的興趣和現實之功利中超脫出來,需要排除“空疏淺薄的意見”。這就是黑格爾把哲學比喻為“黃昏中起飛的貓頭鷹”的深層含義。
5,哲學是“消化與生理學”
黑格爾曾經寫出哲學史中偉大的《邏輯學》,關於邏輯學的說法“妙”在哪裏呢?人們常常以為邏輯學是“教人思維”的,這種想法或說法似乎並無毛病。然而,拿“消化”與“生理學”的關系來比喻“思維”與“邏輯學”的關系,人們就會發現把邏輯學看成是“教人思維”是極其荒唐和誤人子弟的。
誰都知道,人用不著學習生理學 、消化學,就會咀嚼、吞咽、吸收、排泄等自然本能;反之,如果有誰捧著生理學或消化學去學習吃飯或排泄,那倒是滑天下之大稽。顯然,生理學並不是教人消化的。同樣,人的“思維”也不是邏輯學“教”出來的。
按照黑格爾的理解,邏輯學是使人“自覺到思維的本性”,也就是自覺到思維運動的邏輯。人是憑借思維的本性去思維,但人並不能自發地掌握思維運動的邏輯。這正如人是憑借消化的本性去消化,但人並不能自發地掌握消化運動的規律壹樣。
思維運動的邏輯,是人類認識壹切事物和形成全部知識的基礎。正因如此,黑格爾把他的哲學視為關於真理的邏輯,並把他的最重要的哲學著作稱為《邏輯學》。這種關於真理的邏輯,不是“教人思維”,而是展現人類思想發展的概念運動過程。人們通過研究思想運動的邏輯,才能自覺到概念運動的辯證本性,從而達到真理性的認識。
6,哲學是“同壹句格言”
人們在生活中常常用格言來說明生活的意義。黑格爾認為,同壹句格言,在壹個飽經風霜、備受煎熬的老人嘴裏說出來,和在壹個天真可愛、未諳世事的孩子嘴裏說出來,含義是根本不同的,而且得到的效果也是相差極大。黑格爾還具體地提到,老人講的那些宗教真理,雖然小孩子也會講,可是對於老人來說,這些宗教真理包含著他全部生活的意義。即使這小孩也懂宗教的內容,可是對他來說,在這個宗教真理之外,他還未曾理解和體驗生活和整個世界。
黑格爾關於“同壹句格言”的說法,會使我們想起辛棄疾的壹首詞。在《采桑子》這首詞中,辛棄疾寫道:“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詩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這大概就是老人與孩子對“愁”的不同感受與表達吧。
黑格爾的這個比喻告訴人們,哲學不僅僅是壹種慎思明辨的理性,而且是壹種體會真切的情感,在每個人那裏,由於人生經歷的不同,其含義也不盡相同。生命不僅僅是壹系列的概念的運動與發展,而且是蘊含著極其深刻的生活體驗。因此,真正地進入哲學思考,還必須要有中國傳統哲學所提倡的體會、領悟、品味、咀嚼乃至頓悟或漸悟。哲學不是現成的知識,不是僵死的概念,不是刻板的教條,學習哲學不能“生搬硬套”,不能“突擊”,更不能“速成”。因為哲學是壹個熏陶的過程,體驗的過程,陶冶的過程,它是人把自己培養成人,而不是“某種人”(馮友蘭語)的“終身大事”。
7,哲學是動物聽音樂
哲學不是現成的知識。如果把哲學當作現成的知識去接受和套用,雖然可以使用某些哲學概念,但卻始終不知道哲學為何物,因而也不可能真正地進入哲學思考。這就“像某些動物,它們聽見了音樂中壹切的音調,但這些音調中壹致性與諧和性,卻沒有透過它們的頭腦。
黑格爾最後的這個比喻也許過於刻薄,但卻尖銳而深刻地揭示了形成哲學智慧的艱難。黑格爾說:“常有人將哲學這壹門學問看得太輕易,他們雖從未致力於哲學,然而他們可以高談哲學,好像非常內行的樣子。他們對於哲學的常識還無充分準備,然而他們可以毫不遲疑地,特別當他們為宗教的情緒所激動時,走出來討論哲學,批評哲學。他們承認要知道別的科學,必須先加以專門的研究,而且必須先對該科有專門的知識,方有資格去下判斷。這就如同人人承認要想制成壹雙鞋子,必須有鞋匠的技術,雖說每人都有他自己的腳做模型,而且也都有學習制鞋的天賦能力,然而他未經學習,就不敢妄事制作。唯有對於哲學,大家都覺得似乎沒有研究、學習和費力從事的必要,但卻在大言不慚地高談哲學。”這就如同動物聽音樂壹樣,可以聽見“音樂中壹切的音調”,但卻聽不到這些音調中的“壹致性與諧和性”。
8,反對真理的謙遜和心靈懶惰的人
對待哲學的另壹種態度,則是黑格爾所批評的“反對真理的謙遜”。黑格爾舉例說,如果有人提出這樣的問題:“真理是什麽東西?”這意思就是說,壹切還不是那麽壹回事,沒有什麽東西是有意義的。而這種把壹切都視為虛幻的態度,所剩下的卻只能是他自己的“主觀的虛幻”。
對此,黑格爾十分生動地批評了對待哲學的又壹種態度,即“心靈懶惰的人”的態度。“他們以為當思維超出了日常表象的範圍,便會走上魔窟;那就好像任他們自身漂浮在思想的海洋上,為思想自身的波浪所拋來拋去,末了又復回到這無常世界的岸邊,與最初離開此岸時壹樣地毫無所謂,毫無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