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之後,更加吃驚。好厲害喲,曾國藩之為人!
這家夥,上承三省吾身的祖訓,下開自我批評的先河,時刻不忘修身養德,狠抓自己活思想,狠鬥私字壹閃念,堪作樣板。道光二十二年,他三十壹歲,從十月初壹那天起,靈魂深處爆發反革命,給自己訂了個“日課冊”,名之曰《過隙集》,天天在上面寫。寫些啥?“每日壹念壹事,皆寫之於冊,以便觸目克治。”“凡日 間過惡,身過、心過、口過,皆記出,終身不間斷。”天天寫《過隙集》不是為了 發表,而是為了“念念欲改過自新”。《過隙集》必須字字寫正楷,不但寫,而且做。十月初九日,也就是《過隙集》剛寫到第九天,便猛省從前與小珊結仇怨,錯在自己當初“壹朝之忿,不近人情”,是夜即到小珊住處“登門謝罪”。長談之後,過了四天又請吃飯。效果嗎,“從此歡笑如初,前隙盡釋矣。”想那《過隙集》中壹定寫了不少醜念醜事,此亦足見他的自我批評敢於刺刀見紅。太可怕了,這老反革命,不,壯反革命!
這家夥,可以說是無限熱愛本階級的最高領袖道光皇上。道光二十五年十月初十日,欣逢皇太後七十壽辰,他以新任翰林院侍講學土的身份,同滿朝文武跪在壹起,擡頭有幸目睹龍顏(其實看見的是給太後跪拜時高聳的龍臀),立刻想到皇上春秋已高,種起子膚仍然強壯,六十壹歲那年種出了八阿可,今年六十四歲又種出九阿哥,可見“聖躬老而彌康”。又目睹“七阿哥僅八歲,亦騎馬雍容,真龍種氣象”。這些都是特大喜訊,宜函告家人,以分享幸福。如此忠愛老龍,如此慕愛小龍,難道還不可怕?
這家夥,進土出身,先任禮部侍郎管文教,後任刑部侍郎管司法,從不掌兵。威豐三年,太平革命軍解放南京城,關他屁事。部長級京堂官不當了,這時侯倒跑回湖南去辦團練,募湘軍,還說“系為大局起見”。從此做定了革命死對頭,可怕,可怕!
這家夥,從戰爭中學習站爭,吃壹塹,長壹智,敗不餒,勝不驕,愈打愈頑強,壹路攻下去,鹹豐四年十壹月,攻下黃梅縣,追近九江府,函告家人:“我現在軍中聲名極好,所過之處,百姓爆竹焚香跪迎,送錢米豬羊來犒軍者絡繹不絕。”果果此人熱得發昏,太平天國就有希望。可惜他不發燒,仍然“寸心兢兢,且愧且慎”,“唯力盡人事,不敢存絲毫僥幸之心”。兩月前奉旨署湖北巡撫,賞戴花翎,而“現在但願官階不再進,虛名不再張,常保此以無咎,即是持身守家之道”。第二年打敗仗,回頭整頓水師,以郡陽湖為根據地,“日日操練,夜夜防守”,“不敢片刻疏懈”。不時巡弋長江,隔斷武漢南京兩處的太平軍,使之首尾不得相應。第 三年,亦即閑豐六年,戰局扭轉,到處反攻。兩個弟弟也上戰場帶兵打仗,兇猛異常。湘軍名震東南,他卻函訓三子:“凡人多望子孫方大官,余不願(爾等)為大官,但願(爾等)為讀書明理之君子。勤儉自持,習勞習苦,可以處樂,可以處約,此君子也。余服官二十年,不敢稍染官宦氣習,飲食起居,尚守寒素家風,極儉也可,略豐也可,太豐則吾不敢也。"
這家夥,身許社稷,魂繞家園,信函壹封接壹封地寄回湖南湖鄉曾宅,給家人撞警鐘。自身既為皇上侍講學士,能通天了,深恐老父在家鄉賣人情,誡以“莫管閑事”,囑其謝絕壹切請托。聽說“父親大人近來常到省城縣城”替人說情,又趕快提醒他:“此是幹預公事!”朝廷將要委派新學官去長沙,又預先說明白:“父親萬不可去拜他!”以上都是道光年間事了。鹹豐四年四月,屢次挨打後,“幸湘潭大勝”,又函告家人:“吾家子侄半耕半讀,以守先人之舊,慎無存半點官氣。不許坐轎。不許喚人取水添茶等事。其拾柴收糞等事須壹壹為之。插日蒔禾等事亦時時學之。”兩天以後,又囑家中四位老弟勿來長沙軍營找他,“但在家中教圳後輩,半耕半讀,未明而起,同習勞苦,不習驕佚。”同年九月,收復武漢有功、奉旨署湖北巡撫,賞戴花翎,又恐家人頭腦發燒,趕快提醒四位老弟:“諸弟在家,總宜教子侄守勤敬。吾在外既有權勢,則家中子侄最易流於驕,流於佚。二字皆敗家之道也。萬望諸弟刻刻留心,勿使後輩近於此二字,至要至要。”鹹豐八年,在江西建昌行營時,又函促家中子侄讀書,種菜,養魚,餵豬。規定“後輩諸兒項走路,不可坐轎騎馬”,“諸女莫太懶,宜學燒茶煮菜”。鹹豐十年,奉旨署兩江總督,後兼欽差大臣,功名到頂峰了,還在發愁:“余家後輩子弟,全末見過艱苦模樣,眼孔大,口氣大,呼奴喝婢,習慣自然,驕傲之氣人於膏盲而不自覺,吾深以為慮。”像他這樣不近人情,堅頭吝腦,吾蜀人所謂的老牛筋,可怕已極!
這家夥,不但嚴束家人,頻撞警鐘,而且狠抓九弟的活思想,及時做細致的思想工作。九弟曾國荃鹹豐六年率湘軍三千人江西援吉安,由此登上戰爭舞臺,同三年前的胞兄壹樣,做定了革命死對頭。鹹豐八年二月,國荃弟前線來信,詆上級長官為“傀儡膻惺之輩”,不樂意聽彼輩的指揮。國藩兄覆函批評,說此語“已露出不耐煩之端倪”,擔憂“將來恐不免於齟齬”,提醒他勿忘了去年所贈箴言。兩月後又去涵,說頃接別人來信“言弟名遠震京師”。下壹句就敲戒尺了:“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弟須慎之又慎!”同治元年二月,知悉國荃弟與同事關系緊張,又批評他只看見對方臉色淩厲,看不見自己的臉色同樣淩厲。又舉出他的來信“常多譏諷之詞,不平之語”,並指出他的隨員和仆從在外面“頗有氣焰”,而他本人做何面目不言自喻。三月後又去函,責備他不太廉,指往年刮錢買田地壹事,警告說:“ 若壹面建功立業,外享大名,壹面求田問舍,內圖厚實,二者皆有盈滿之象,全無謙退之意,則斷不能持久。此余所深信,而弟宜默默體驗者也。”不到壹個月又去函,專談聽取批評,哪怕批評的不是事實,態度也得“抑然”,不得“悍然”,並提出“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八個宇。天哪,這八個字原來竟是這家夥的語錄!想起怪不自在!
這家夥,“抑然”了壹輩子,毫無進取意識,常誦的格言是“盛時常作衰時想,上場當念下場時”,常求的境界是“花末全開月未圓”。同治二年四月,知悉九弟升官,署了浙江巡撫,花似乎全開了,他怕,隨即奏片請將自身兩江總督兼欽差大臣兩頂帽子分出壹頂給別人戴,“將來遇有機緣,即便抽身引退”。同治三年七月,打下南京城,滅了太平軍,兩項帽子之上又封侯爵,他倒“彌增謙涑”起來。兩年後,他五十五歲,上疏請求解除本兼各職,註銷爵位,僅以退休人員身份“留營維系軍心”。同時函訓長子曾紀澤(此人後來成了能幹的外交大臣):“讀書乃寒士本色,切不可有官家風味!”次年函達太太歐陽氏:“居官不過偶然之事,居家乃是長久之計。”得失榮辱看淡了,打起仗來心不紛,特別可怕!
這家夥,體孔孟思想,用禹墨精神,操儒學以辦實事,玩《莊子》以寄閑情,由封建文化培養見識,從傳統道館汲取力量。也許厲害就厲害在這裏吧?三十七歲跳升內閣學士,該享受綠呢轎了,仍坐藍呢轎。補禮部侍郎缺,仍坐藍不換,其慎可知。軍務雖忙,“凡奏折、書信、批稟,均須親手為之”、“每日仍看書數十頁”,其勤可知。兩江總督卸任,工資尚結余二萬兩銀,其儉可知。遺囑不許出版文集,其謙可知。不但蔣介石標榜過他,據《曾國藩家書·重印序言》說,青年毛澤東壹 九壹七年也說過“吾於近人,獨服曾文正”。啊,這就更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