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們快活了,對我們就親近,雖然那是為了使他們更快活,我們也樂意呢;但是,他們煩惱了,卻要隨意罵我們討厭,似乎壹切煩惱都要我們負擔,這便是我們做孩子的,千思兒萬想兒,也不曾明白的。”
讀書總覺得浮躁,不能靜下心來,讀散文尤其要心境的。我想,讀散文可以使壹顆本就平靜雅致的心愈發地安寧、舒暢,讀罷也會有所得、有所悟;然,若是壹顆急急噪噪的心去讀散文,心情弄不好是要越來越糟的。
賈平凹先生,用三毛的話講,是她壹位“心極喜愛的大師”。
已不復記當時是怎樣的心情去讀《天上的星星》的,反正這壹路來,讀書都很泛泛,不管是散文,小說,傳記,更甭提哲思類的文章。可是,我分明記得開篇的這壹席話,打動了我。它壹下子就攫住了我的眼球,通讀文章,真是壹種享受。
我讀文章有壹個惡習:不求甚解。讀過之後,遺忘的遺忘,如過眼雲煙,又沒有讀書劄記之類的記錄,對文章當中壹些格言警句美文也從不摘抄。因此,壹直好象沒什麽長進,渾渾噩噩的讀書、寫作。可是,《天上的星星》縈繞在心頭,總也不能釋懷,走路有時想起,躺在床上有時也莫名想起,甚至上廁所暢快的時候,也會想起。可,我也只是壹開始壹口氣看了兩遍而已呀!再說,我的記憶力實在是不敢自誇,我甚至說過我是健忘的。看來好文章也不定是細嚼慢咽地品出來的。
關於《天上的星星》,是該寫點什麽的,算是為了忘卻吧!
文章以壹個孩子的視角寫的,細膩,優美,真切。
散文本就直白,可《天上的星星》別有壹番風味,有好幾個轉折點,讀來欲罷不能,有讀情節小說的味道。只嘆息文章太短!
本文用了“興”的手法,很是貼切,真真佩服先生怎麽就能把孩童的心描繪得如此生動,仿佛那星星就是那孩童,也是有生命的,也是有苦楚的;那月亮呢,似乎就是大人們,是威嚴的,不通人情的。
文章壹開篇便墊下了壹絲絲清談的憂愁的格調,就表出了文章的大旨。果然,“天擦黑”“我們做孩子的”接下來就承擔了“大人們”的“煩惱”。父母呵斥這群玩得興起,正在捉迷藏的孩子。孩子們便躡手躡腳地走出房子,到門前樹下納涼去了,四周的又無甚可看,“本來就不新奇”,正“閑得實在無聊極了”呢。我分明看到了天真爛漫的孩童是多麽的無辜、委屈、寂寞,呆呆地坐在黝黑的天空下,“不知道這夜該如何過去”。
可是,文鋒壹轉。“我”的妹妹突然叫了壹聲:“星星!”
於是,“我”和妹妹便好奇起來,頭頂上出現了壹顆顆閃亮閃亮的星星。“我們”便歡快地數著星星:“呵,兩顆,三顆不對,十顆,十五顆。”“我們”是多麽興奮啊,壹時間看到漫天滿空的星星迅速地出現,再數亦不可數了。“我們”盡情地欣賞著天空下閃爍的星星。星星是多麽美麗,可愛,調皮,它們是多麽地鬼靈精怪啊,燦燦的,灼灼的。
“它們真是壹群孩子呢,壹出現就要玩壹個調皮的謎兒啊!”這麽壹句話,既表明了星星的可愛,調皮;也看出了孩子們此刻的心情是多麽輕快。星星像是壹群孩子,更為文章的深入埋下了伏筆。妙不可言!
於是,“夜空再也不是荒涼的了,星星們都在那裏熱鬧,有裝熊的,有學狗的,有操勺的,有挑擔的,也有的高興極了,提了燈籠壹陣風似的跑”,“我們都快活起來了”。‘我’和妹妹壹起站在樹下,向星星揚起小手,星星呢,似乎也很得意,向“我們”擠眉弄眼的,還鬼鬼地笑。這是怎樣壹幅歡樂的畫面,“我們”和星星是多麽的愜意,這是無比美妙的時刻。
可是,好景不長。月亮出來了。月亮的出現“使我們大吃壹驚”。
夜空裏籠罩著白極白極的月色,星星壹下子無端地就少了許多。“我們都不知道這月亮是怎麽啦,卻發現那些星星怎麽就少了許多,留下的也淡了許多,原是燦燦的亮,變成了弱弱的光。”
妹妹很是無措,慌慌地問:“這是怎麽啦?”接著又說:“月亮出來為什麽星星就少了呢?”就這樣兩個孩童面面相覷,不得其解,又開始了悶悶不樂,很是茫然,迷惑。我們很容易知道,月明,所以星稀。而對於兩個天真的孩子來說,他們又怎麽會知道呢?坐下來想了“壹會兒”,“我”終於是有所悟:著漠漠的夜空,恐怕是屬於月亮的。壹定是生氣星星們的不安分,在嚇唬它們哩。
妹妹壹語破的:“哦,月亮是天上的大人了。”
於是,“我們”“深深可憐起這些星星了:月亮不在的時候,它們是多麽有精光靈氣,月亮出現了,就變得這般猥瑣了。”而文章當中的我們又何嘗不是可憐的呢?因為大人的煩惱,我們卻又跟著受罪,無辜受些氣來,這就是大人的威嚴。大人們卻不懂得疼惜孩子,反而把煩惱無故傳染給孩子。“這便是我們做孩子的,千思兒萬想兒,也不曾明白的。”
父母大人們就是那霸道的月亮,而“我們”便是那“猥瑣”的星星。這影射是如此貼切,毫無牽強附會之感。
文章到這裏,真叫人拍案叫絕。
可是,作者還閑不夠。
接下來,“我們再也不忍心看那些星星了”,“我們”到小溪邊洗手臉,小小的“我”不竟感嘆著做孩子的不幸:是我們太小了,太多了嗎?純潔無暇脆弱的心靈遭到了莫名其妙地傷害。“我”和妹妹都不言語,都想著那可憐的星星。星星的消逝帶給了他們陰霾,那短暫的快樂也了無蹤影,反卻平添了許多憂愁。美好的東西,我們情願不要有,怕就怕我們擁有之後卻有丟失了。那悵然若失的情結豈是兩顆幼小的心所能承受和化解開的。“我們”甚至都不會用語言來表達內心的苦楚,“我們”只有“不言語”“默默”地承受,縱使承受不了也如此。
“啊,它們藏在這兒了。”妹妹好象發現了寶藏壹樣驚喜,大叫起來。原來她是看見了躺在清澈小溪裏的星星。“我們”又高興起來,“趕忙”地下溪去撈星星,可是撈不上來呀。但,只要看著他們“我們”也無比開心,那嘩啦啦的流水幸好也不能沖走它們。“我們”興奮得手足舞蹈,嘻嘻哈哈地歡笑。突然,“我們就再不聲張”了,因為怕月亮發現躲藏在這裏的星星,“讓它們靜靜地躲在那裏好了”。
“我們”回屋睡覺,可是興奮得睡不著,也害怕那些躲藏起來的星星會被月亮發現!也遺憾“在水底的星星太少”。這個時候,大人們卻又罵“我們”不安生睡覺。“我們”就等大人們睡著了,“趕忙爬起來,悄悄溜到門外,將臉盆兒、碗盆兒、碟缸兒都拿了出去;盛了水,讓更多更多的星星都藏在裏邊吧。”
因為,“它們雖然很小,但天上如果沒有它們,那會是多麽寂寞啊!”
文章到此,渾然天成,堪稱完美了。
川端康成 《花未眠》
我常常不可思議地思考壹些微不足道的問題。昨日壹來到熱海的旅館,旅館的人拿來了與壁龕裏的花不同的海棠花。我太勞頓,早早就人睡了。淩晨四點醒來,發現海棠花未眠。
發現花未眠,我大吃壹驚。有葫蘆花和夜來香,也有牽牛花和合歡花,這些花差不多都是晝夜綻放的。花在夜間是不眠的。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可我仿佛才明白過來。淩晨四點凝視海棠花,更覺得它美極了。它盛放,含有壹種哀傷的美。
花未眠這眾所周知的事,忽然成了新發現花的機緣。自然的美是無限的。人感受到的美卻是有限的,正因為人感受美的能力是有限的,所以說人感受到的美是有限的,自然的美是無限的。至少人的壹生中感受到的美是有限的,是很有限的,這是我的實際感受,也是我的感嘆。人感受美的能力,既不是與時代同步前進,也不是伴隨年齡而增長。淩晨四點的海棠花,應該說也是難能可貴的。如果說,壹朵花很美,那麽我有時就會不由地自語道:要活下去!
畫家雷諾阿說:只要有點進步,那就是進壹步接近死亡,這是多麽淒慘啊。他又說:我相信我還在進步。這是他臨終的話。米開朗基羅臨終的話也是:事物好不容易如願表現出來的時候,也就是死亡。米開朗基羅享年八十九歲。我喜歡他的用石膏套制的臉型。
毋寧說,感受美的能力,發展到壹定程度是比較容易的。光憑頭腦想像是困難的。美是邂逅所得,是親近所得。這是需要反復陶冶的。比如惟—壹件的古美術作品,成了美的啟迪,成了美的開光,這種情況確是很多。所以說,壹朵花也是好的。
凝視著壁龕裏擺著的壹朵插花,我心裏想道:與這同樣的花自然開放的時候,我會這樣仔細凝視它嗎?只搞了壹朵花插人花瓶,擺在壁龕裏,我才凝神註視它。不僅限於花。就說文學吧,今天的小說家如同今天的歌人壹樣,壹般都不怎麽認真觀察自然。大概認真觀察的機會很少吧。壁龕裏插上壹朵花,要再掛上壹幅花的畫。這畫的美,不亞於真花的當然不多。在這種情況下,要是畫作拙劣,那麽真花就更加顯得美。就算畫中花很美,可真花的美仍然是很顯眼的。然而,我們仔細觀賞畫中花,卻不怎麽留心欣賞真的花。
李迪、錢舜舉也好,宗達、光琳、禦舟以及古徑也好,許多時候我們是從他們描繪的花畫中領略到真花的美。不僅限於花。最近我在書桌上擺上兩件小青銅像,壹件是羅丹創作的《女人的手》,壹件是瑪伊約爾創作的《勒達像》。光這兩件作品也能看出羅丹和瑪伊約爾的風格是迎然不同的。從羅丹的作品中可以體味到各種的手勢,從瑪伊約爾的作品中則可以領略到女人的肌膚。他們觀察之仔細,不禁讓人驚訝。
我家的狗產且小狗東倒西歪地邁步的時候,看見壹只小狗的小形象,我嚇了壹跳。因為它的形象和某種東西壹模壹樣。我發覺原來它和宗達所畫的小狗很相似。那是宗達水墨畫中的壹只在春草上的小狗的形象。我家餵養的是雜種狗,算不上什麽好狗, 但我深深理解宗達高尚的寫實精神。
去年歲暮,我在京都觀察晚霞,就覺得它同長次郎使用的紅色壹模壹樣。我以前曾看見過長次郎制造的稱之為夕暮的名茶碗。這只茶碗的黃色帶紅釉子,的確是日本黃昏的天色,它滲透到我的心中。我是在京都仰望真正的天空才想起茶碗來的。觀賞這只茶碗的時候,我不由地浮現出場本繁二郎的畫來。那是壹幅小畫。畫的是在荒原寂寞村莊的黃昏天空上,泛起破碎而蓬亂的十字型雲彩。這的確是日本黃昏的天色,它滲人我的心。場本繁二郎畫的霞彩,同長次郎制造的茶碗的顏色,都是日本色彩。在日暮時分的京都,我也想起了這幅畫。於是,繁二郎的畫、長次郎的茶碗和真正黃昏的天空,三者在我心中相互呼應,顯得更美了。
那時候,我去本能寺拜謁浦蔔玉堂的墓,歸途正是黃昏。翌日,我去嵐山觀賞賴山陽刻的玉堂碑。由於是冬天,沒有人到嵐山來參觀。可我卻第壹次發現了嵐山的美。以前我也曾來過幾次, 作為壹般的名勝,我沒有很好地欣賞它的美。嵐山總是美的。自然總是美的。不過,有時候,這種美只是某些人看到罷了。
我之發現花未眠,大概也是我獨自住在旅館裏,淩晨四時就醒來的緣故吧。
夏河的早晨
作者:賈平凹
這是壹九九五年七月二十四日早上七點或者八點,從未有過的巨大的安靜,使我醒來感到了壹種恐慌,我想制造些聲音,但×還在睡著,不該驚擾,悄然地去淋室洗臉,水涼得淋不到臉上去,裹了毛氈便立在了窗口的玻璃這邊。想,夏河這麽個縣城,真活該有拉蔔楞寺,是佛教密宗聖地之壹,空曠的峽谷裏人的孤單的靈魂必須有壹個可以交談的神啊!
昨晚竟然下了小雨,什麽時候下的,什麽時候又住的,壹概不知道。玻璃上還未生出白
霧,看得見那水泥街石上斑斑駁駁的白色和黑色,如日光下飄過的雲影。街店板門都還未開,但已經有稀稀落落的人走過,那是壹只腳,大概是右腳,我註意著的時候,鞋尖已走出玻璃,鞋後跟磨損得壹邊高壹邊低。
知道是個丁字路口,但現在只是個三角處,路燈桿下蹲著壹個婦女。她的衣褲鞋襪壹個顏色的黑,卻是白帽,身邊放著壹個矮凳,矮凳上的筐裏沒有覆蓋,是白的蒸饃。已經蹲得很久了,沒有買主,她也不吆喝,甚至動也不動。
壹輛三輪車從左往右騎,往左可以下坡到河邊,這三輪車就蹬得十分費勁。騎車人是拉蔔楞寺的喇嘛,或者是拉蔔楞寺裏的佛學院的學生,光了頭,穿著紅袍。昨日中午在集市上見到許多這樣裝束的年輕人,但都是雙手藏在肩上披裹著的紅衣裏。這壹個雙手持了車把,精赤赤的半個胳膊露出來,胳膊上沒毛,也不粗壯。他的胸前始終有壹團熱氣,白乳色的,像壹個不即不離的球。
終於對面的雜貨鋪開門了,鋪主蓬頭垢面地往臺階上搬瓷罐,搬掃帚,搬壹筐紅棗,搬衛生紙,搬草繩,草繩捆上有壹個用各色玉石裝飾了臉面的盤角羊頭,掛在了墻上,又進屋去搬……壹個長身女人,是鋪主的老婆吧,頭上插著壹柄紅塑料梳子,領袖未扣,壹邊用牙刷在口裏搓洗,壹邊扭了頭看搬出的價格牌,想說什麽,沒有說,過去用腳揩掉了“紅糖每斤四元”的“四”字,鋪主發了壹會呆,結果還是進屋取了粉筆,補寫下“五”,寫得太細,又改寫了壹遍。
從上往下走來的是三個洋人。洋人短袖短褲,肉色赤紅,有醉酒的顏色,藍眼睛四處張望。壹張軟不耷耷白塑料袋兒在路溝沿上潮著,那個女洋人彎下腰看袋兒上的什麽字,樣子很像壹匹馬。三個洋人站在了雜貨鋪前往裏看,鋪主在微笑著,拿壹個依然鑲著玉石的人頭骨做成的碗比畫,洋人擺著手。
壹個婦女匆匆從賣蒸饃人後邊的胡同閃出來,轉過三角,走到了洋人身後。婦女是藏民,穿壹件厚墩墩袍,戴銀灰呢絨帽,身子很粗,前袍壹角撩起,露出紅的裏子,袍的下擺壓有綠布邊兒,半個肩頭露出來,裏邊是白襯衣,袍子似乎隨時要溜下去。緊跟著是她的孩子,孩子老攆不上,踩了母親穿著的運動鞋帶兒,母子節奏就不協調了。孩子看了母親壹下,繼續走,又踩了帶兒,步伐又亂了,母親咕噥著什麽,彎腰系帶兒,這時身子就出了玻璃,後腰處系著紅腰帶結就拖拉在地上。
沒有更高的樓,屋頂有煙囪,不冒煙,煙囪過去就目光壹直到城外的山上。山上長著壹棵樹,冠成圓狀,看不出葉子。有三塊田,壹塊是麥田,壹塊是菜花園,壹塊土才翻了,呈鐵紅色。在鐵紅色的田邊支著兩個帳篷,壹個帳篷大而白,印有黑色花飾,壹個帳篷小,白裏透灰。到夏河來的峽谷裏和拉蔔楞寺過去的草地上,昨天見到這樣的帳篷很多,都是成雙成對的鴛鴦狀,後來進去過壹家,大的帳篷是住處,小的帳篷是廚房。這麽高的山梁上,撐了帳篷,是遊牧民的住家嗎?還是供旅遊者享用的?可那裏太冷,誰去睡的?
“妳在看什麽?” “我在看這裏的人間。” “看人間?妳是上帝啊?!”
我回答著,自然而然地張了嘴說話,說完了,卻終於聽到了這個夏河的早晨的聲音。我回過頭來,?菖已經醒,是她支著身與我制造了聲音。我離開了窗口的玻璃,對?菖說:這裏沒有上帝,這裏是甘南藏區,信奉的是佛教。
商州初錄(2)
作者:賈平凹
眾說不壹,說者或者親身經歷,或者推測猜度,聽者卻要是非不能分辨了,反更加對商州神秘起來了。用什麽語言可以說清商州是個什麽地方呢?這是我七八年來遲遲不能寫出這本書的原因。我雖然土生土長在那裏,那裏的壹叢柏樹下還有我的祖墳,還有雙親高堂,還有眾親廣戚,我雖然塗抹了不少文章.但真正要寫出這個地方,似乎中國的三千個方塊字拼成的形容詞是太少了,太少了,我只能這麽說:這個地方是多麽好阿!
它沒有關中的大片平原,也沒有陜南的?峻山峰,像關中壹樣也產小麥,畝產可收六百斤,像陜南壹樣也產大米,畝產可收八百斤。五谷雜糧都長,但五谷雜糧不多。氣候沒關中幹燥,卻也沒陜南沈悶。也長青桐,但都不高,因木質不硬,懶得栽培,自生自滅。橘子樹有的是,卻結的不是橘子,鄉裏稱茍蛋子,其味生臭,滿身是刺,多成了莊戶圍墻的籬笆。所產的蓮菜,不是七個眼,八個眼,出奇地十壹個眼,味道是別處的不能類比。核桃樹到處都長,核桃大如山桃,皮薄如蛋殼,手握之即破。要是到了秋末,到深山去,栗樹無家無主,栗落滿地,壹個時辰便撿得壹袋。但是,這裏沒有羊,吃羊肉的人必是上了年紀的老人,或是坐了月子的婆娘,再就是得了重病,才能享受這上等滋養。外面世界號稱“天上龍肉,地上魚肉”,但這裏滿河是魚,卻沒人去吃。有好事頑童去河裏捕魚,多是為了玩耍,再是為過往司機。偶爾用柳條穿壹串回來,大人是不肯讓在鍋裏煎做,嫌其腥味,孩子便以荷葉包了,青泥塗了,在竈火口烘烤。如今慢慢有動口的人家,但都不大會做,如熬南瓜壹樣,炒得壹塌糊塗。螃蟹也多,隨便將河邊石頭壹掀,便見拳大的惡物橫行而走,就免不了視如蛇蠍,驚呼而散。鱉是更多,常見夏日中午,有爬上河岸來曬蓋的,大者如小碗盤,小者如墨盒,捉回來在腿上縛繩,如擒到松鼠壹樣,成為玩物。那南瓜卻何其之多,門前屋後,坎頭澗畔,凡有壹?黃土之地,皆都生長,煮也吃,熬也吃,炒也吃,若有至賓上客,以南瓜和綠豆做成“攬飯”,吃後便三天不知肉味。請註意,狼蟲虎豹是常見到的,冬日夜晚,也會光臨村中,所以家家豬圈必在墻上用白灰畫有圓圈,據說野蟲看見就畏而卻步,否則小者被叼走,大者會被咬住尾巴,以其毛尾作鞭趕走,而豬卻嚇得不吱壹聲。當然,養狗就是必不可少的營生了,狗的忠誠,在這裏最為突出,只是情愛時令人討厭,常交結壹起,用棍不能打開。
可是,有壹點說出來臉上無光,這就是這裏不產煤。金銀銅鐵錫樣樣都有,就是偏偏沒煤!以前總笑話銅關煤區黑天黑地,姑娘嫁過去要尿三年黑水,到後來說起銅關,就眼紅不已。深山裏,燒飯、燒炕,烤火,全是木塊木料,三尺長的大板斧,三下兩下將壹根木椽劈開,這使城裏人目瞪口呆,也使川道人連聲遺憾。川道人燒光了山上樹木,又刨完了粗樁細根,就壹年四季,夏燒麥稭,秋燒稻草,不夏不秋,掃樹葉,割荊棘。現在開始興沼氣池,或出山去拉煤,這當然是那些掙大錢的人家,和那些門道稠的莊戶。
山坡上的路多是沿畔,雖壹邊靠崖,崖卻不貼身,壹邊臨溝,望之便要頭暈,毛道上車輛不能通,交通工具就只有扁擔、背簍。常見背柴人遠遠走來,背上如小山,不見頭,不見身,只有兩條細腿在極快移動。沿路因為沒有更多的歇身處,故壹條路上設有若幹個固定歇處,不論背百兒八十,還是擔百兒八十,再苦再累,必得到了固定歇處方歇,故商州男人都不高大,卻忍耐性罕見,肩頭都有拳頭大的死肉疙瘩。也因此這裏人壹般出外,多不為人顯眼,以為身單好欺,但到了忍無可忍了,則反抗必要結果,動起手腳來,三五壯漢不可近身。歷代官府有言:山民如水,可載舟,亦可覆舟。若給他們滴水好處,便會得以湧泉之報,若欲是高壓,便水中葫蘆壓下浮上。地方誌上就寫有:李自成在商州,手下善攻能守者,多為商州本地人;民國年代,常有暴動。就是在“文化革命”中,每縣都有榔頭隊,拳頭隊,石頭隊,縣縣聯合,死人無數,單是山陽縣壹次武鬥,壹派用石頭在河灘砸死十名俘虜,另壹派又將十五名俘虜用鐵絲捆了,從岸上“下餃子”投下河潭。男人是這麽強悍,但女人卻是那麽多情,溫順而善良。女大十八變,雖不是苗條婀娜,卻健美異常,眼都雙層皮,睫毛長而黑,常使外地人吃驚不已。走遍丹江、洛河、乾佑河、金錢河,四河流域,村村都有百歲婦女,但極少有九十男人。七個縣中的劇團,女演員臺架、身段、容貌,唱、念、說、打,出色者成批,男主角卻善武功,乏唱聲,只好在關中聘請。
陜北人講穿不求吃,關中人好吃不愛穿,這裏人皆傳為笑料,或譏之為“窮穿”,或罵之為“瞎吃”,他們是量家當而行,以自然為本,裏外如壹。大凡逢年過節,或走親串門,趕集過會,就從頭到腳,花花綠綠,嶄然壹新。有了,七碟子八碗地吃,色是色,形是形,味是味,富而不奢;沒了,壹樣的紅薯面,蒸饃也好,壓?也好,做漏魚也好,油鹽醬醋,調料要重,窮而不酸。有了錢,吃得像樣了,穿得像樣了,頂講究的倒有兩樣:壹是自行車,壹是門樓。車子上用紅線纏,用藍布包,還要剪各種花環套在軸上,壹看車子,就能看出主人的家景,心性。門樓更是必不可少,蓋五間房的有門樓,蓋兩間房的也有門樓,頂上做飛禽走獸,壁上雕花鳥蟲魚,不論幹部家,農夫家,識字家,文盲家,上都有字匾,舊時壹村沒有念書人,那字就以碗按印畫成圓圈,如今全寫上“山青水秀”,或“源遠流長”。
賈平凹的散文,地平線
小的時侯,我才從奏嶺來到渭北大平原,最喜歡騎上自行車在路上無拘無束地奔馳。莊稼收割了,又沒有多少行人,空曠的原野的稀落著壹些樹叢和矮矮的屋,差不多壹擡頭,就看見遠遠的地方,天和地相接了。
天和地已經不再平行,形成個三角形,在交叉處是壹道很亮的灰白色的線,有樹叢在那進而伏著。
“啊,天到盡頭了!”
我拚命兒向那樹叢奔去。騎了好長時間,趕到樹下,但天依然平行;在遠遠的地方,又有片矮屋,天地相接了,又出現那道很亮的灰白色的線。
壹個老頭迎面走來,胡子飄在胸前,悠悠然如仙翁。
“老爺子,妳是天邊來的嗎?”我問。
“天邊?”
“就是那壹道很亮的灰白線的地方。去那兒還遠嗎?”
“孩子,那是永遠走不到的地平線呢。”
“地平線是什麽?”
“是個謎吧。”
我有些不大懂了,以為他是騙我,就又對準那壹道很亮的灰白色線上的矮屋奔去。然而我失敗了:矮屋那裏天地平行,又在遠遠的地方出現了那壹道地平線。
我坐在地上。咀嚼著老頭的話,想這地平線,真是個謎了。正因為是個謎,我才要去解,跑了這麽壹程。它為了永遠吸引著我和與我有壹樣興趣的人去解,才永遠是個謎嗎?
從那以後,我壹天天大起來,踏上社會,生命之舟駛進了生活的大海,但我卻記住了這個地平線,沒有生活中沈淪下去,雖然時有艱辛、若楚、寂寞。命運和理想是天和地的平行,但又總有交叉的時侯,那個高度融合統壹的很亮的灰白色的線,總是在前邊吸引著妳。永遠去追求地平線,去解這個謎,人生就充滿了新鮮、樂趣和奮鬥的無窮無盡的精力。
看來,我是忘卻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