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前後有兩個故鄉,其壹是過去,其二是現在的。過去的故鄉以閏土為中心,借了這個年青的農民,寫出小時候所神往的境地:深藍的天空中掛著壹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壹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現在先從閏土說起。這閏土本名章運水,小說裏把土代替了水字,閏運是同音的,也替換了,在國音裏閏讀如潤,便有點隔離了,他的父親名叫章福慶,是城東北道墟鄉杜浦村人,那裏是海邊,他種著沙地,卻是壹個手藝工人,能制竹器,在周家做“忙月”,意思即是幫忙的,因為他並非長年,只在過年過節以及收租曬谷的時候來做工罷了。他有時來取稻草灰,也帶了運水來過,但是有壹年因為值祭,新年神像前的祭器需要人看守,那時便找運水來擔任,新年照例至正月十八為止,所以他那壹次的住在城內是相當長久的。
看守祭器
本文中說大祭祀的值年離現在將有三十年了,那小說是壹九二壹年寫的,計算起來該是壹八九壹年左右,事實上是光緒癸巳即壹八九三年,那時魯迅是十三歲。在復盆橋周家有兩個較大的祭祀值年,其壹是第七世八世祖的致公祭,由致中和三房輪值,致房下分為智仁勇,智房下又分為興立誠,魯迅是興房派下的。所以須得二十七年才能輪到壹回。其二是第九世祖的佩公祭,單由致房各派輪值,這只要九年就夠了。壹八九三年輪值的祭祀乃是佩公祭,因為在丙申即壹八九六年伯宜公代立房值年。白盡義務(立房的子京將祭田田租預先押錢花光,發狂而死,已見《百草園雜記》中,)正是此後第三年。其次是佩公祭資產較多,祭祀比較豐盛,神像前有壹副古銅大五事,即是香爐燭臺和花瓶,很是高大,分量也很重,偷去壹只便很值點錢,所以特別要有人看守才行。還有壹件特別的事故,便是魯迅的曾祖母戴老太太以七十九歲的高壽於前壹年即壬辰的除夕去世,大堂前要停靈,值年的祖像只好移掛別處,就借用了仁房所有的“大書房”在“誌伊學顏”的橫匾下陳設起來。那是在大門內西偏,門口沒有看門的人,很是不謹慎,當時仁房玉田在那裏設著家塾,孟夫子即孔乙已就有時會溜進來,拿走壹點文房具的。因此之故,看守更是不可少了。
閏土父子
本文裏說閏土能裝弶捕小鳥雀,這是他父親的事,在《朝華夕拾》中曾有過壹段敘述。他的父親名福慶,小孩們叫他“慶叔”,是種地兼做竹匠的,很是聰明能幹,他用米篩捕鳥,關在用竹絡倒放撐開的麻袋裏,後來拿錫酒壺盛大半壺水,把小鳥的頭塞在壺口內,使它窒息而死,都是很簡單巧妙的。壬辰那年冬天特別冷,下雪很多,積得有尺把厚,河水也凍了,有壹兩天航船不能開行,是向來少有的事情。因為大雪的緣故鳥雀無處得食,所以捕獲很容易,這以後就再沒有這種機會,即使下點雪,也沒有那些鳥來了。這事可以斷定是在壬辰冬天,因為癸巳正月裏壹直忙喪事和祭祀,不能再有這閑工夫了。閏土出場那時是第壹次,中間隔了六年,他第二次出場是在庚子(1900)正月,初七日日記下雲,“午後至江橋,運水往陶二峰處測字,余等同往觀之,皆讕語可噱。”測的不知是什麽字,但讕語有些卻還記得,有混沌乾坤,陰陽搭戤等句子,末了則厲聲曰:勿可著鬼那麽的著!閏土乃垂頭喪氣而出,魯迅便很嘲笑他,說他瘟了,學陶二峰的話來說他,使得他很窘。過了幾年之後,慶叔顯得衰老憂郁,聽魯老太太說,才知道他家境不好,閏土結婚後與村中壹個寡婦要好,終於鬧到離婚,章家當然要花了些錢。在閏土不滿意於包辦的婚姻,可能是有理由的,但海邊農家經過這壹個風波,損失不小,難怪慶叔的大受打擊了。後來推想起來,陶二峰測字那時候大概正鬧著那問題,測字人看出他的神情,便那麽的訓斥了壹頓,在這裏也正可以看到占蔔者的機警與江湖訣了
豆腐西施
閏土的第三次出場是在民國以後,姑且說是民國元年(1912)吧。假定他是與魯迅同庚的,那麽那時該是三十二歲,但如本文中所說已經很是憔悴,因為如老實的農民壹樣,都是“辛苦麻木而生活著”,這種暗淡的空氣,在鄉村裏原是很普遍的。魯迅的第二個故鄉乃是民國八年(壹九壹九)的紹興,在這背景出現的仍是閏土,他的樣子便是民初的那模樣,那海邊的幻景早已消滅,放在眼前的只是“瓦楞上許多枯草的斷莖當風抖著”的老屋。那些稻雞、角雞、鵓鴣、跳魚,以及偷吃西瓜的小動物,叫作俗音遮字,小說中寫作犬邊查字的,都已不見影蹤,只換了幾個女人,裏邊當然也有衍太太,但特別提出的乃是綽號“豆腐西施”的楊二嫂。豆腐西施的名稱原是事出有因,楊二嫂這人當然只是小說化的人物。鄉下人聽故事看戲文,記住了貂蟬的名字,以為她壹定是很“刁”的女人,所以用作罵人的名稱,又不知從哪裏聽說古時有個西施(紹興戲裏不記得出現過她),便拿來形容美人,其實是愛美的人,因為這裏邊很有些諷刺的分子。近處豆腐店裏大概出過這麽壹個搔首弄姿的人,在魯迅的記憶上留下這個名號,至於實在的人物已經不詳,楊二嫂只是平常的街坊的女人,叫她頂替著這諢名而已。她的言行大抵是寫實的,不過並非出於某壹個人,也含有衍太太的成份在內。
搬家
《故鄉》是壹篇小說,讀者自應去當作小說看,不管它裏邊有多少事實。我們別壹方面從裏邊舉出事實來,壹則可以看著者怎樣使用材料,壹則也略作說明,是壹種註釋的性質。還有壹層,讀者雖然不把小說當做事實,但可能有人會得去從其中想尋傳記的資料,這裏也就給予他們壹點幫助,免得亂尋瞎找,以致虛實混淆在壹起。這不但是小說,便是文藝性的自敘記錄也常是如此,德國文豪歌德寫有自敘傳,題名曰《詩與真實》,說得正好,表示裏邊含有這兩類性質的東西。兩者截然分開的固然也有,但大半或者是混合在壹起,即是事實而有點詩化了,讀去是很好的文章,當作傳記資料去用時又有些出入,要經過點琢磨才能夠適合的嵌上去。這篇小說的基幹是從故鄉搬家北來的這壹件事,在壹九壹九年冬天,於十二月壹日離北京,二十九日回京,詳細路程當查《魯迅日記》,今可不贅。但事實便至此為止,此外多有些詩化的分子,如敘到了家門口時的情形,看見“瓦楞上許多枯草的斷莖當風抖著”,這寫是很好,但實際上南方屋瓦只是虛疊著,不像北方用泥和灰粘住,裂縫中容得野草生根,那邊所有的是瓦松,到冬天都幹萎了,不會像莎草類那麽的有斷莖矗立著的。話雖如此,若是這裏說望見瓦楞上倒著些幹萎的瓦松,文字的效力便要差了不少了。
路程
從紹興到北京的路程,可以分作兩段,第壹段是紹興至杭州,第二段是杭州至北京。這兩段長短大不壹樣,但是有壹個很大的差別,前段水路坐船,後段陸路坐火車。杭州南星橋站出發,當天到達上海南站,次早北站上車,在南京浦口輪渡後,改坐津浦車,次日傍晚到天津,再搭那時的京奉車,當夜可抵正陽門,其間要換車四次,但坐火車總是壹樣的。紹興出西郭門至蕭山的西興鎮只有驛路壹站,坐民船只壹夜就夠了,從西興徒步或乘小轎過錢塘江,那時已用小火輪拖渡,平安迅速,對岸松毛場上岸便是杭州,離南星橋不遠,來得及買票上車。這壹夜的民船最有趣味,但那也以歸鄉時為佳,因為夏晚蹲船頭上看水鄉風景確實不差,從紹興來時所見只是附郭壹帶,無甚可看,而且離鄉的心情總不太好,也是壹個原因。本文中說到路程,只是水路那壹段,因為是搬家去的,連到家的時候也顯得有點暗淡,離家時自然更是如此,雖然說“我躺著,聽船底潺潺的水聲”,很簡單卻寫的很是得神。同行的人本文只說到母親與宏兒,這也自然是小說化的地方,事實上同走的連他自己***有七人,其中兩個小孩都是三弟婦的,長女末利才三歲,長子沖兩歲,時在鄉下病卒,次子還沒有名字,生後七個月,小說中便將他詩化了,成為八歲的宏兒,因為否則他就不能與閏土的兒子水生去做朋友了。
全文***6000多個字。作者對“故鄉”的感情不僅僅是人與人之間壹般的感情,同時還是帶有個人色彩的特殊感情。在對“故鄉”沒有任何理性的思考之前,壹個人就已經與它有了“剪不斷,理還亂”的精神聯系。童年、少年與“故鄉”建立起的這種精神聯系是壹個人壹生也不可能完全擺脫的。後來的印象不論多麽強烈都只是在這樣壹個基礎上發生的,而且不可能完全擺脫開這種感情的藤蔓。具體到《故鄉》這篇小說中來說,“我”對“故鄉”現實的所有感受都是在少年時已經產生的感情關系的基礎上發生的。“我”已經不可能忘掉少年閏土那可愛的形象,已經不可能完全忘掉少年時形成的那個美好故鄉的回憶。此後的感受和印象是同少年時形成的這種印象疊加膠合在壹起的。這就形成了多種情感的匯合、混合和化合。這樣的感情不是單純的,而是復雜的;不是色彩鮮明的,而是渾濁不清的。這樣的感情是壹種哭不出來也笑不出來的感情,不是通過抒情的語言就可以表達清楚的。它要從心靈中壹絲壹絲地往外抽,慌不得也急不得。它需要時間,需要長度,需要讓讀者會慢慢地咀嚼、慢慢地感受和體驗。這種沒有鮮明色彩而又復雜的情感,在我們的感受中就是憂郁。憂郁是壹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和情緒,是壹種不強烈又輕易擺脫不掉的悠長而又悠長的情感和情緒的狀態。《故鄉》表現出來的是壹種憂郁的美,憂郁是悠長的,這種美也是悠長的。
小說中魯迅主要表現了兩方面的內容,壹方面是對客觀現實的反映,作品通過記憶中的故鄉和現實目睹的故鄉對比,揭露帝國主義的侵略,封建主義的壓榨給人民造成的苦難,反映了辛亥革命前後農村破產,農民痛苦生活的現實。
另壹方面,集中體現了魯迅先生對“人性”探索的意義。作品深刻指出了由於受封建社會傳統觀念的影響,勞苦大眾精神上受到極大束縛,古訓築成的高墻,使人與人隔膜起來。突出反映了魯迅對“國民性”的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