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雲南中甸采訪時發現，房東夏那家有壹個有趣的事情，家裏的三輩女性都叫卓瑪：定主卓瑪、此裏卓瑪、拉茸卓瑪，簡稱都是卓瑪。“卓瑪”在藏語裏的意思是“度母”，壹個很美麗的女神，所以女性都喜歡爭著用這個吉祥的名字。
藏族人重名的很多，人們為了區分，往往在名字前面加家族的名稱。而在壹家人中出現同名的往往取其昵稱，如夏那家的三代卓瑪也可分別叫作：定卓、此卓、拉卓。
家中具有至高地位的外祖母——定主卓瑪
在中甸藏族家族中老人的地位是最高的。定主卓瑪今年75歲，四代同堂，由於兒孫們個個都成器，家裏的光景壹年比壹年好，老人在家裏不再管什麽事，給神龕燒香是她唯壹的任務。每天清晨，老人莊重而嚴肅地完成這項工作後，就坐在火塘邊打酥油茶、揉糌粑。有時她對晚輩有意見就會大聲地教訓幾句。
老人的住房就在火塘背後的老人房。早先的藏家火塘徹夜不熄，即使在冬天，老人房也整天烘得暖暖和和。現在觀念改變了，為了節約柴禾，孝順的兒孫在老人的房裏鋪上了地毯，床上添了電熱毯。
到了晚上老人喜歡給重孫們講講故事，有時還天真地與他們辯論壹些問題，她常靜靜地坐著，撚著佛珠念經。藏族老人們大多都象卓瑪老人這樣虔信佛教，心境平和，安逸地度著晚年，不僅健康而且長壽。
老人的性格非常堅強。1997年春節，我去參加老人的外孫農布七林的婚禮，當時老人正在生病，但她認為這是家裏的大事，作為壹個祖母，怎麽能躺下呢？從始至終，老人硬是撐著病體在火塘邊坐了整整兩天。
夏那家有壹個特點，家族中壹直都是招婿。定主卓瑪和她的祖母、母親都是招婿，而她的女兒此裏卓瑪的丈夫巴桑也是上門女婿，到農布七林這壹輩有4個男孩，家裏就讓老大知詩七林留家娶妻。中甸藏族在婚姻方面沒有男尊女卑的思想，不管男女，凡是老大就留在家中繼承家業，弟妹則出嫁，或為僧為尼。家中尤其偏愛女兒，有的家庭老大是兒子也送去為僧，給女兒招婿。這樣壹來，入贅婚相當普遍，入贅者也沒有被歧視的感覺。中甸藏語“森”是嫁，“攏”是娶，意思中有“給出去”和“要進來”的區別，不論男女只要娶都用“攏”，凡是嫁都說“森”，並沒有因性別不同而像漢語壹樣在描述婚姻行為時，將女性出嫁和男性入贅，娶媳婦和招女婿刻意區別。傳統中國家庭協調婆媳關系壹直是壹件頭疼的事，這裏流行的入贅婚就避開了經常面對的大難題，家庭關系非常融洽。
卓瑪老人的丈夫納傑78歲，住在隔壁兒子格茸頓珠的家裏。兩位老人有三個女兒，兩個兒子。除了此裏卓瑪留在家裏招婿，格茸頓珠娶妻另立門戶之外，其余的都“嫁”到了外面。這壹帶的藏族家庭幾乎都是男子耕地，砍柴、到高山牧場放牧或外出經商。婦女承擔家務、飼養家畜及負責田間管理。
家中的決策者——此裏卓瑪
此裏卓瑪是家庭主婦，中甸藏語壹般稱這個角色為“潑達”。“潑達”負責支配家庭經濟，安排壹年的生活，而且還是全家人的炊事員，除早上的火由女兒燒外，壹日四步由母親來做。不過，這幾天此卓不在家，她和丈夫巴桑去夏給熱水塘過壹年壹度的沐浴節去了，我和農布七林尋到了那裏。
中甸附近有很多溫泉，其中夏給溫泉面積最大。春節過後，家中比較清閑，藏民都來這裏過沐浴節。大家帶上鍋竈、結著帳篷、拉家攜口在熱水塘住個把星期，每天快快樂樂洗澡，聊天，吃喝休息。當然，並不是每家都有時間去輕輕松松過沐浴節，很多藏民也就抽壹兩天跑去泡泡澡。
在去夏給的路上，農布對我說：“我媽以前可從沒去過熱水塘洗澡，這兩年嫂子得力，她就有壹些清閑了，今年十多天了還在那裏！”壹到熱水塘，老遠就見到坡地上到處是壹洞洞的溫泉，上面籠著壹大團白白的霧氣，裏面裹著壹個個人體，雲霧蒸騰，若隱若現。大家的頭上都紮著壹根紅絲巾，在白白的霧中飄來飄去，宛若仙境。
我和農布七林在熱水塘邊的帳篷群裏找到了他父母。壹進去，很多人正坐在裏面聊天。“啊噶噶，布布回來兩個星期了也見不著阿爸阿媽壹眼，原來妳們跑到這裏來啦。怎麽壹泡澡就不想兒子了！”農布七林揶揄父母親。
確實如農布七林所說，這位昔日的“潑達”今天可真是輕閑了。1963年此裏卓瑪18歲時和巴桑結婚。在夏那，人人都說此裏卓瑪是當年最能幹也最出名的“潑達”。她回憶起那段日子總是有說不完的苦處：“阿媽全身是病，嘛奶（中甸藏語：祖母）身體不好，年紀又大。家裏老的老，小的小，捏糌粑的多了，糧又不夠。白天從早到晚在生產隊作活，晚上又要管壹大家人，整天象個線形錘錘（指紡線錘）壹樣轉還是苦不過來啊！心裏話苦，白天也不能說，只能晚上抹抹眼淚。幾個孩子沒有好好讀書，就在羊圈裏不知不覺長大了”。
此裏卓瑪說說就笑了，是啊，現在她的確應該高興才對。幾個兒子這麽能幹，又有個好兒媳拉茸卓瑪，又勤快又能幹，家務活全都搶著幹了。村子裏的人都說卓瑪大娘福氣好，以前苦，現在苦盡甜來了！
家中的管家——拉茸卓瑪
大嫂拉茸卓瑪確實是夏那家最忙的人，家裏面的壹大堆事大部分都靠她做。雖然“潑達”還是婆婆此卓，但實際上主要是她在張羅。丈夫楚楚又常年在外面做生意，這裏的藏族男子只是壹個家庭在外面的代表，婦女是實際的家長，掌握經濟大權。今天拉舊同樣是大權在握，家中的壹切還都靠她安排。
早上，我們還沒醒，大嫂拉卓就起床了。她先把火塘裏的火燒起來，然後去挑水，還要抽時間去大門頂墻上的桑蜩燒香。桑蜩是壹個石砌小臺子，有蓋頂防雨雪。拉卓用壹截松明在桑蜩上燃起火，然後加壹些松針，冒出壹陣清煙，再撒上些糌粑、水，來避邪祈福。
燒完香，她又回到屋裏做早飯。吃完早餐，收拾幹凈，然後又開始煮豬食，煨牛水。這些活夠她忙的，平時有婆婆此裏卓瑪幫忙，這兩天婆婆不在家，全部家務都是拉卓壹人忙前忙後。
她餵完牲畜，領著孩子土丹次稱、知詩諾傑去田裏幹活。農布七林和我也跟著去。拉卓慌了，臉紅起來，連聲說“不要不要，兩個叔叔休息喝茶去，怎麽能叫妳們也去田裏呢？”農布七林解釋說壹直在外面，家裏的農活生疏了，應該幹壹下活路的。我們隨卓瑪來到田邊，冬天的田地什麽也沒有種，前壹段時間剛剛犁過耙好，要等到3月份才開始進入農忙。今天要做的工作是給田裏上肥。
拉卓告訴我們，現在家裏面除蕎子外種有蔓菁、馬鈴薯、青稞、小麥，雖說現在種糧食不是很賺錢，但這是壹個根本，該種還是要種的。忙完田裏的活，拉卓又開始作午飯，吃過飯她又織起了“作翥”。作翥是毛毯之意。織作翥是中甸藏民傳統工藝，用壹個專門的織機把羊毛織成很厚實的毛毯、墊子。以前中甸藏民織作翥都是用羊毛，今天我見到拉卓用的是壹些花花綠綠的粗毛線，她向我解釋：“家裏面沒養羊，就沒有羊毛，這些是腈綸線，是在城裏買的，做出來的作翥很好看，還很牢呢！”拉卓織作翥用的是零碎時間，待壹會，她又得去招呼牲口了。
現在是冬天，牦牛沒有了青草飼料，產奶量少壹些，壹般是幾天擠下來存著的奶合在壹起做壹次酥油。拉卓擠奶的動作很溫柔，為了讓牦牛安靜，還要唱歌給它聽。擠完奶，她把它和前幾天存下來的奶和在壹起在鍋裏加熱，熱度要掌握得非常好，熱壹點，冷壹點都不行。加熱後又把奶倒進“旺諾”（奶桶）裏。奶桶用木片箍成，大概有壹米高，桶徑有三、四十厘米。然後用壹根奶棒使勁攪，這些活很重，拉卓攪的時候還唱《打奶歌》：
“幾加央幾喲
尼加央當尼喲
松加央松喲
日加央當日喲……”
意思是：攪壹下福澤降臨，攪二下引福迎福，攪三下福祿齊臨，攪四下招來財運……奶桶旁邊要放壹個盆，裏面放滿清水。拉卓打了約半小時，唱完十多遍《打奶歌》，奶液中的脂肪開始上浮。奶桶口徑不大，脂肪馬上積了壹小層，只見她撈起油脂抓捏成坨塊扔到盆裏。看著水盆裏浮著的油脂夠了，拉卓就騰出手在冷水中壹邊撈，壹邊捏，同時用手壹面轉動壹面使勁拍打，把酥油捏成扁圓型的餅狀。今天的油脂還算豐富，卓瑪連捏了兩餅酥油。她告訴我說：
“要是以前還要繼續打奶，再榨出些油脂，盡量多做些酥油，所以連奶渣都吃著幹灑灑的沒油味。現在生活好了，留壹點油在奶渣裏！”打酥油剩下的奶液放入鍋內微微加熱，壹會兒開始沈澱。然後把火撤去，加壹瓢酸奶水發酵。又拿過來幾根棒子搭在鍋上，用壹床專門的毯子捂起來。
騰出的時間拉卓開始收拾房間，約莫過上兩個多小時，她把壹個大竹鬥架在桶上，把鍋裏的奶液舀出用竹鬥過濾，在竹鬥底部結成了壹塊豆腐狀倒圓錐體的奶渣，取出還在晃動的鮮嫩奶渣放到火塘上方的奶渣架上，這時就大功告成了。只要過幾天，煙熏火燎會在奶渣上面敷出壹層黑黑的硬殼，奶渣也會板結起來。
擠完奶，做完奶渣，白天放出去的牛要入欄，餵牲口……做完這壹切，又到吃晚飯的時間，拉卓又開始忙了，她的腳步幾乎始終是小跑著穿梭於房屋與院落之間。吃完晚飯，我們大家都在休息、聊天，拉卓又開始在旁邊默默地織起了作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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