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去世已經壹個多月了,我不時的想起父親,自然不由得琢磨父親這個人,這是我從來沒有過的事。這種琢磨,讓我不知道該怎麽下筆寫父親:如果突出父親善良的壹面,那我必須忽略父親暴戾的壹面,但這方面在我的心裏和父親善良的壹面壹樣記憶深刻。比如我很小的時候就親眼見父親把狗逮住,用壹根繩子吊死在樹上或者房頂的煙洞上。其中就有我家自己的狗,好像是只四眼狗。它不知道怎麽讓父親不滿意了。父親吆喝它過來,它屁顛屁顛地過來,搖頭擺尾地讓父親把繩子拴在了脖子上,拉它到房檐下,父親拿著繩子蹬著木頭梯子上了房頂,使勁兒拽繩子。狗搖擺著頭,用前蹄搓著地,慘叫起來,壹邊咬繩子。但它很快被拖到房檐下,父親再壹拽,淩空而起,身子亂扭,四腳亂蹬,已經不是慘叫,是壹種我無法表達的吼聲:憤怒、絕望、淒慘交織在壹起,嘴瘋狂地亂咬,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音,身子壹下又壹下撞在墻上,噗噗地,希屎和尿噴射開來甩得墻上地上到處都是,我們哄笑著往後退著,驚恐又亢奮地看著它掙紮,不時還嘲笑它兩句。等它安靜下來,我們就會與別的狗掙紮的情景做比較,贊美它或者貶損它。這麽再吊它壹會兒,父親才會把繩子從房頂的煙洞上解開。
父親是喜歡殺羊的。我發覺父親決定殺羊的時候,人就變得非常堅定有力興奮,目光犀利,把那把壹尺長的殺羊刀拿出來,在磨石上磨壹會兒,用指頭輕輕地試壹試刀鋒,就精神抖擻地站起來,隨手抓過壹個編織袋呀什麽的,揩凈刀身上灰色的磨泥,雄赳赳地往羊圈走去,打開木頭綁成的圈門,走進去,直奔要殺的羊,壹把抓住了,拖出來,口叼著刀,把羊平躺著摁在長條凳上,或者院子裏簡易的竈臺上,這樣,血流不臟羊毛。這時,我壹般會拿著盆來接羊血。羊只會在喉嚨裏叫幾聲,不怎麽掙紮。我覺得父親也沒怎麽用力,刀就紮進羊的脖子裏,溫熱的羊血就尿尿壹樣流進我端著的盆子裏,翻著泡沫。等血流沒有了沖擊力,父親要我端走盆,三兩下就割下了羊頭。父親剝羊皮、開膛、掏內臟、倒羊腸、倒羊肚子的整個過程行雲流水,滿是愉悅。至於殺豬,當然也是我父親喜歡的事,我就不再贅述。
我父親罵羊或者罵豬,總是很輕蔑的壹句話:等不上挨刀了?但我父親殺豬殺羊殺狗,都忘不了把它們的尾巴割下來,放在高燥的地方,這樣,它們下輩子會投胎成人,仿佛他殺它們,是讓它們提前擺脫這種畜生的命運。
就是說,父親對這些畜生的戾氣,和他對人的仁厚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在我的記憶裏,父親常常把乞丐叫回家裏,敬讓在炕上吃飯。只要誰求在他名下,沒有不幫忙的。只要他能做到,沒有不替人出力的。因為他在公社水利局工作,滿公社跑,所以,他幾乎認識全公社的人。我至今引以為傲的是,當我長大些,能出門了,不論我去了公社的哪個村子,只要說我是父親的二兒子,人們都奧壹聲,端詳著我,立馬友善起來。就是去年我給兒子提親,女方的父親竟然偷偷回到我的老家打聽人家(我們這裏的鄉俗:給兒女說對象,壹定要打聽清楚對方三輩子的底細),對我說,妳,是誰誰誰的兒子。我說是的,我離開家鄉二十多年了,還有人記得我?他說記得。我壹聽他這話,就放心了,很簡單,老家不會有人說父親不好的,自然也不會說我不好。老家有壹個法倌,年輕時挖總排幹(六七十年代老家最大的水利工程,僅次於挖二黃河)時搗蛋,公社派人來抓他。當時父親是帶工的,壹看勢色不對,進去就罵這法倌,對來抓他的人說他發高燒,說胡話呢,趕緊送醫院,就這麽救了他。這法倌六十多歲時,硬是打聽到父親現在在哪,來看望父親。就是說,父親幫人忙並不是要人怎麽怎麽記住他、報答他,他是出於仁厚的本能。當然了,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說父親好,對父親最不滿的就是他的兩個弟弟。按說,爺爺死的時候作為長子的我父親才十九歲,就挑起了家中的擔子,拉扯兩個弟弟成人、成家,他們該感激他才是,但是,他們不,這讓我恨他們的同時也非常納悶。有人說,是父親過於使用老大的權力造成的。在我們這裏,老大據有非常大的權力,況且我的爺爺死的早,父親老大的權力無意間就更大了。就是我的三個爹爹成家後,我父親說罵就罵了。據說父親的四弟,已經抱孫子了,我父親喝了酒還打過他,這讓他很感恥辱,不再理父親。當然了,父親還有壹個弟弟,對父親非常好,但早早地就死了,所以,我母親常感嘆,就壹個有良心的,還老早就死了!
父親的喪事上,村裏四散各地的人能回來的都回來了,這是對父親的壹生最高的禮遇。
當然,在老家人的眼裏,父親是個善人,但也是壹個沒本事的人,為什麽呢?他曾經手裏有壹點權,但壹點兒也不會謀私。我們老家的人把權力看的比什麽都重要,只要誰抓在手裏,壹定想方設法謀私,否則,就會被人看做傻瓜。他為***產黨幹了壹輩子,卻沒把壹個子女安排進單位,這是父親壹生在人面前擡不起頭來的又壹個地方,也是被子女埋怨的地方。我不敢說父親是按***產黨員的高標準來要求自己不這樣做的,但我知道,是忠厚本分這種秉性,阻止他不要以權謀私、占公家便宜的。當然了,這裏面也有父親性子弱了壹點的原因在,也正因為這壹點,每當遇到大事,父親是當不了母親的家的,但在平時,母親都是聽父親的。
下面我說說父親與子女的關系。我們姊妹八個。父親那壹代人都是八個左右的子女。父親壹點也不掩飾他對長子與長女的偏愛,對最小的老八的偏愛。父親在子女面前不茍言笑,不會對子女表達感情。父親對我唯壹的壹次觸摸,是我高考失敗那年夏天的壹個晚上,壹個人坐在房頂,靠著煙洞發愁。父親上房頂不知道幹什麽,他踉蹌的步伐說明他喝了酒。他路過我,慈祥地心疼地撫摸了壹下我的臉,就走了。這讓我至今心裏都溫暖。等我再與父親親密接觸,已經是去年他住院的時候了,為此,在給他守靈時我匆匆忙忙地寫了壹篇短文,節錄如下:
《給父親守靈》
給父親守靈的時候,有兩個情景老是浮現在我眼前。壹是剛包產到戶時的秋天,我那時十幾歲吧,因為上面是四個姐姐,哥哥也正住校,我是秋收的頂梁柱,老是盼跑渠的父親回來幹活,我就苦輕了。總算看見父親,穿著幹凈的四個蓋的藍褂子,梳著中分頭,急煞煞地從甜菜地裏向我們走來,那麽的精神抖擻。與眼前躺在殯儀館水晶棺裏的父親壹對照,真是心寒——四十多年的歲月真是眨眼之間,我到父親這個歲數也就是三十多年,不也是壹眨眼就要過去了?我該怎麽過?還有壹個情景,就是半年前,七月份,盛夏吧,父親在塔爾湖住院,我攙扶他在醫院走廊裏走。這是我記憶中第壹次接觸父親的身體,他溫涼松弛但細膩的胳膊傳導到我手臂上的,是從來沒有的親,是的,我只能用這個獨字詞來表達那種從骨子裏迸發 出來的感情,我強烈地感到我是他的兒子,他是我的父親。父親很愜意地孩童般地東瞅西望。最後,我們溜達到走廊盡頭的窗戶前。清爽的風從敞開的窗口吹進來,撫著父親和我。父親 把手臂架在窗臺上。看著窗外的壹叢蜀葵,拐棍悠閑地晃蕩著,嘶嘶地吹著口哨。父親體驗到的生命的歡樂也湧到了我的心裏。父子倆就那麽幸福地站著。三弟來了,指著我問父親認得他嗎?父親望著我笑道,認得了。三弟笑著對我說,哎呀,正是認得妳了,我和他呆了好幾天了,還認不得我,有點嫉妒我的三弟又指著我問他是誰?父親望著我笑著搖頭說,不記得了。三弟說,他就是趙文元。父親忽然凝神深吸著氣死盯著我,聲音從丹田深處傳出來:文元?然後繼續盯著我,仿佛我就是從他的丹田裏被他的聲音揪出來的,他要確認壹下這個揪出來的東西是不是我。三弟低聲對我說,認得妳了,又尷尬地望著依然盯著我的父親說,對我壹點印象也沒,告訴他我是文兵,只是看著我笑。這時,壹股自豪的暖流在我的心裏湧動:父親心裏惦記著離家二十年的我,我也譴責自己,不該這麽讓父親記掛。我記起狄更斯壹部小說裏那個浪蕩到中年的浪蕩子,知道母親在眼前,卻無臉相認,裝作像陌生人,聽著母親向人們絮叨她的兒子。最後,他對“我”說,不要給妳的母親增添白發……
但 不茍言笑的父親對子女的感情是深厚的。就是對侄子也是感情深厚的。去年,他的壹個侄子去看他,問他還記得他留給他的小收音機不?父親搖頭。原來三十年前,這侄子剛水校畢業,分配在荒涼的渠上看渠,父親忽然騎自行車走二百裏地去看望他,臨走,留下了自己的小收音機,讓他解悶。父親還有壹個侄子,在他二十壹歲時父親去世,他挑起了大梁。因為這侄子與父親的遭遇非常相似,所以,父親特疼愛這個侄子,只要路過,就去看他,他有什麽難處,就幫他。他娶兒媳婦時,父親已經快八十了,那時還沒有得老年癡呆癥,騎著自行車就去了他家,給他拿來兩千塊錢。就是說,父親親人是用實際行動去親的,他對侄子尚且如此,對我們就更不用說,但不同的是,他對我們有著很高的期盼,那就是出人頭地,我們對他也有很高的要求,那就是能得到他的關系網的幫助。結果是,我們失望,他也失望。我們失望,是他不擅長用關系給子女謀私利,他失望,是我們沒有出人頭地,從而耀祖揚宗。就拿我來說,從小聰明伶俐,父親在我身上寄予了非常高的期望,可以說,我是他的驕傲。結果,我高考失敗,父親失望至極,他橫看我不順眼,豎看我不順眼。有壹次父子倆用騾騾車拉糜子,父親盡然辱罵起我來,這是從來沒有的事。往回走時,父親可能覺得自己過分了,不知道他從哪裏摘了香瓜,沒說壹句話,遞給我。但是,這不能阻止我和父親的關系惡化下去,終於父子倆吵起來。我恨父親的是,我本來是最痛苦的時候,妳作為父親,不安慰我,反而雪上加霜!去年,我才知道,三弟在高考那幾年,父親也是不待見他的,還往出攆他,這也是三弟最痛苦的。但三弟壹有了出息,父親馬上就尊敬他,反而在我妻子面前通過誇三弟來譏笑我的無能。但對我的努力,父親總是潑冷水,比如我做醋醬油時,父親不但不幫我,卻到處對人說,他就能吹牛,屎還不知道在哪兒呢,屁老早就響上了!說實話,這是我不能原諒父親的。由此,我發現,父親不光是子女中誰沒出息,父親不待見誰,誰有了出息,他立馬尊敬的很,對別的人也是這樣的。我親眼見他對我的壹個叔伯爹爹的鄙視。我這叔伯爹爹膽子大,改開之初就搞收購。那時候沒有規矩,騙子多,結果,他讓騙了,債主追得他幾年不敢回家,為此,叔伯兄弟們常常開會教訓他,我親眼見父親指著他說,妳是個什麽什麽。這件事對我這爹爹的刺激很大,多年後還和我說起這件事。由此可見,父親有“妳跌倒了,他上去踹壹腳”的毛病,這是對人最大的傷害。我非常想掩飾父親這壹缺點,為尊者諱嘛,但我覺得那樣的話,我回憶的就不是我真正的父親了。我想,那些把自己的父親誇成壹朵花的文章,還不如不寫呢。
父親最幸福,讓子女們最覺得他慈祥可愛的,是他的晚年。嚴格地說,是他得了老年癡呆癥以後,因為這個疾病讓父親返老還童,淳樸、童真、活潑,對話時機鋒巧妙詼諧。雖然他給子女帶來了很多麻煩,但那是幸福的麻煩。有關父親這時候的趣事趣話,那幾位常呆在他身邊的姊妹們哪個都有壹肚子,壹說起來就捧腹大笑。我只舉我聽來的壹例。壹天,父親屙了褲子回來了,母親罵他就不能夾住,回來再屙?父親笑瞇瞇地說,我和(我的)屁股說了,妳長短圓給咱夾住些,咱回家坐在馬桶上屙,誰知道它快到家門口了,不聽話了,我也沒辦法。我曾經就父親的晚年寫過壹篇三千字的小說,現節錄如下:
《野腿父親》
——野腿是我們這裏的土話,形容那些壹呆在家裏就無所適從魂不守舍的人。
我父親八十壹歲了,自行車還騎得錚錚的,真把我們愁死了。盡管我們做到盡量有人跟著他,可眨眼功夫他就連人帶車不見了。要是他就在縣城裏騎壹騎自行車也行,我們很快就能找到他,真有個什麽,我們也好處理。問題是他就愛往鄉下跑,那就如魚兒入了海——他在鄉水利所工作了五十年,哪壹條渠哪壹個村都可以說是他的家鄉。按說,現在通訊這麽發達,壹打手機不就知道他在哪了?呵呵,對不起,我父親前幾年就得了老年癡呆癥,站在他住的小區前,還問人家廣元小區在哪兒了。再說,他也怕我們找到他,給他配個手機,幾天就搗鼓壞了。
我父親跟著我家老四過。老四是被他寵大的,敢跟他來硬的,制作了壹塑料卡片,上面寫著他的電話號碼,特意加了壹句:這是走失了的老人,誰看到了請打這個電話。把塑料卡片串在壹串假銀項鏈上,對我父親說,妳要是把項鏈戴丟了,我就不讓妳的小外甥來看妳。
這辦法還真靈。全鄉跟我壹般大的人都認識我父親。他前腳不見,後腳就有人打電話來了。但有壹次,我父親走了壹天半也沒人給我們打電話來,我們只得給他散布在全鄉的朋友打電話,好不容易才尋到了他。還沒等我們發難,他就振振有詞地說項鏈丟了。問他咋丟的,他說天這麽熱,項鏈巴在脖子上癢,他往松弄了弄項鏈,就丟了。說完,暗自得意地瞅著我們。那意思是說,看妳們還舍得讓我戴項鏈不。
老四買回壹箱子假銀項鏈來,擺在他面前。我父親沮喪極了,就給他的小孫子哭訴。小孫子就要我們培養他爺爺打麻將呀什麽的興趣。我父親壹輩子除了愛騎自行車,就愛喝酒,別的 娛樂 壹見了就頭疼,這可真是趕著鴨子上架了。
壹天,我父親又不見了,我們等了壹天,也沒人給我們打電話來,就又挨個兒給他那些朋友打電話。直打到晚上,才有人說,我父親在他那裏。我們連夜去找到了他。他壹見我們來了,就又拍手又跺腳地給他朋友壹家說,我們壹家人虐待他了,就讓他戴那根上吊繩子了,他死也不回去了。
在外人面前跟他爭吵太丟人了,我們趕緊答應他,以後不讓他戴項鏈了。他眨眨眼,要我們寫下了保證書,鄭重地疊好了,揣在他貼身的衣服口袋裏,得意洋洋地跟我們回來了。以後,我們壹讓他戴項鏈,他就把那張保證書拿出來,在我們眼前晃。我們幾次想借洗衣服的時候把那保證書洗了,但保證書並不在他的衣兜裏。
就這麽,我那老父親十天半個月就野跑壹次,我們就得挨個兒給他的朋友們打電話,他的朋友們就煩開了我們。老四就火了,要沒收老父親車庫上的鑰匙。他的自行車就在車庫裏放著。老父親冷冷地說:“妳敢收回車庫鑰匙,我瞅空就從這窗上跳下去。”
老四氣歪了嘴,二話不說,把老父親那輛老永久自行車吊在了車庫頂上,任我父親咒罵去。
壹天,我瞥見我父親閃進了侄子的屋裏,溜過來壹看,屋門關死了,聽不清裏面的嘀咕聲。
我就坐在窗臺前看著樓下老四的車庫。好壹會兒,見侄子跟他爺爺鬼鬼祟祟地來到車庫前,開了門鎖,推起卷簾門,進去又拉下來。我趕緊溜到車庫,聽見爺孫倆正在想法從車庫頂上把自行車弄下來。弄著弄著,爺孫倆就吵了起來,爺爺罵孫子笨,孫子說爺爺不省事,就都翻了臉,爭吵著往車庫門走來。我趕緊跑開了。不想,過了幾天,我父親連人帶車還是不見了。我們又厚著臉皮給他的朋友們打電話,第三天才尋到他。
我們弄不明白老父親怎麽把自行車從車庫頂上弄下來的。沒法,吊自行車時,只得多用壹根鐵絲吊住它。壹個月後,我父親又連人帶車不見了……
壹天夜裏,輪我在父親屋裏睡,不知怎麽就醒來了。壹看,父親不在床上,也不在衛生間。我趕緊溜到車庫,果然,車庫門離地有壹尺高。我趴下,探頭進車庫,見我父親正打著手電,爬在壹把木頭梯子上,往斷剪吊自行車的鐵絲呢!他剪壹會兒歇壹歇,顫顫巍巍的,我真擔心他跌下來。又不敢出聲,怕把他驚得真從梯子上跌下來。
自行車終於從車庫頂掉下來,反彈起來時撞了壹下梯子。我父親顫巍巍地從梯子上下來,扶起自行車,這裏拍拍,那裏摸摸,覺得自行車沒跌壞,才立好了自行車,把梯子吃力地塞到轎車下,用鐵絲捆在轎車的兩根軸上……
我父親認為以前的自行車才是自行車,對現在的自行車不屑壹顧。這輛永久牌自行車是他的命根子,我們從來也沒動過處理它的念頭。但這次老四實在忍不住了,乘老父親不註意,把它賣給了收破爛的。唉,我敢說我母親沒了,我父親也沒這麽失魂落魄過。我們就罵老四太狠心了,想給老父親再買輛這樣的自行車,但沒地方買。
老父親總算緩過勁兒來了,心不在焉地四處走動開了。不久,我們發現,父親喜歡蹲在壹修車攤前看人家修車。我們就暗地裏囑咐修車師傅多留心些我父親。不久,我父親替那師傅修開了自行車。
壹天,修車師傅給我們打來電話,說我父親騎著顧客的自行車沒影兒了。我們趕過去。修車師傅氣急敗壞地說,他修好車後,揩了揩手,去壹旁邊看人下棋,邊等顧客來取車子。顧客來了,問他車子哪了,他才發現讓父親給騎跑了。
我們安撫住了修車師傅和顧客,又開始給父親的那些朋友打電話。第二天中午,壹個陌生電話打來,說我父親在天馬村子附近的路上了。我們開車趕了過去,見父親正和壹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僵持著。壹個推著車把,壹個揪著車後架。見我們來了,父親羞愧地低下了頭。
中年男人告訴我們,他正從地裏往回走,看見壹個老人壹拐壹拐地推著自行車在路上走著。他覺得眼熟,過去壹看,是我父親。
他父親和我父親是好朋友。這輛自行車是壹輛老永久牌自行車。
我父親腳葳了。我們又心焦,又慶幸。我父親野腿了壹輩子,在家哪能呆住了,我們只得由他拄著拐棍四處走。
壹天,車庫裏又有了壹輛老永久牌自行車,仔細看,正是我父親從修車攤上騎走的那輛。我們納悶了壹陣子,見父親確實騎不成車了,就不太緊張了。不久,我們發現父親鉆進車庫好久不出來,我們又不好進去看。老四就在車庫裏按了攝像頭,我們就看見父親壹拐壹拐地推著自行車在車庫裏轉著圈,壹只手不時地做著手勢,像在跟誰說話了。老四又在攝像設備上配了錄音設備,壹挨父親進了車庫,拉下了車庫門,我們就聽到了下面的壹段話。
“……老夥計呀,咱這壹次呢,去曹貴渠轉轉去。哎呀,咱大概有三年沒去那裏了吧?我想想,上次是……曹三殺豬的時候去的吧?嗯,就是。哎呀,那天的豬肉燴菜可真是香,那麽肥的槽頭肉我吃了滿滿壹盤!哦,對了,那年曹三剛娶回三媳婦來,那天還給咱敬過酒。那媳婦長條身材,笑瞇瞇的,壹看就是個好媳婦。哦哦,曹三的三個兒子都不錯,就是老大愛打架,不過,才十七歲,正是三歲騾駒子撒歡的時候,過了這個年紀就好多了……哦(停下車來東張西望),這是哪?是廣生壹隊哇。我看咱從廣生壹隊切近走吧,要不,沒等咱去了曹貴渠,子女們就追來了。這些灰孫子(停下車來四下裏瞅了瞅,又推著車走),害的他祖爺爺哪也走不成。哎呀,這道小渠上的橋還是李友當隊長的時候修的那座橋。哦,這裏塌了壹角。唉,李友這小子死了大概……五年了?是包產到戶第二年死的?唉,挖二黃河時他年輕氣盛了,滴水成冰的天,站在齊膝蓋深的水裏趕工了。結果,還沒到四十歲,病就尋上身了。唉唉,跟他這麽死的人可真是多呀。可現在農村人都遠走他鄉了,誰還記得他們的光榮 歷史 呢?……呵呵,這些山東侉子。餵!餵!(揚起手來叫)喬三家的!呵呵,這騷女人,假裝沒聽見——走了!唉,喬三可真是讓她給活活氣癱的。是了,順路咱去眊眊喬三。這山東侉子可真豪爽呀,壹去了就不讓走。有壹次在他家吃到的狗肉可真香呀……呀呀(停下車來手搭涼棚望)六排幹裏咋連蘆葦也沒了?(低頭望)水還黑乎乎的。唉,別說了,化肥廠的廢水還是往這裏排著。呸呸(手在鼻子前扇)臭死人了!快點走!(推著車疾走)以前這裏的魚真肥美,現在連蛤蟆的叫聲也聽不見了。哦哦,是呀,今天又能睡在曹貴渠閘上了,跟老李坐在閘上,邊喝酒邊聽四野的青蛙叫、蟲子叫,啪啪地拍著花腿蚊子,多帶勁兒呀。呃呃,那花腿蚊子咬起人來真過癮,壹咬壹個大疙瘩……”
2016·4·17·14:25·星期日
父親的晚年給我們帶來了歡樂。父親最大的願望就是回永利公社,他生活了八十多年的地方,但沒有如願。永利公社並不是很遠,而是他不能行動了,兒女們也不敢要他行動。年老是壹個逐漸地被囚禁的過程,沒辦法。
願父親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