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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寺的和尚》

清水寺的三個和尚壹向都是面黃肌瘦的,不論是師父名泉,還是徒弟明律和明義,他們臉上永遠都掛著菜青色,因為供奉他們的人並不多,只有山下兩個小村莊,和尚們在清水寺的後面開辟了壹塊菜地,種了好些蔬菜瓜果,這自然不夠這些和尚吃,不過和尚們從未著急過,依舊整天念經曬太陽。

我父親是個虔誠的佛教徒,他從本來就不多的糧食裏拿出壹些給和尚們吃,那些和尚也只是給我父親道了壹聲阿彌陀佛。我母親就埋怨父親,因為她無法讓我們兄妹吃飽,而我們也埋怨父親,因為我們吃了好些野菜和紅薯。可是我父親不說話,他坦然地承受了我們的抱怨,每次吃飯他都先吃紅薯和野菜,快吃飽時才象征性吃壹小碗飯。我們和母親都很心疼他,最後我們就不再抱怨了,而是多吃紅薯野菜,想讓父親多吃點飯,然後我家發生了壹個很奇怪的現象,就是每次都會有余飯,這在我家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

那天清水寺的主持名泉法師到我家來了,他身後還跟著壹個和我年紀差不多大的小沙彌。我站在村口的橋上看著他們師徒沈默地走來,名泉法師帶了壹個很舊很破的鬥笠,現在並沒有下雨,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帶上鬥笠。而那個小沙彌就光著頭,青色的短發像是刺猬的刺壹樣淺淺地刺出來。

我問名泉法師說:“大和尚,妳為什麽要帶鬥笠?”

名泉法師把我拉到他懷裏,摸了摸我的頭,臉上露出慈祥的笑,我回過頭去時看到小沙彌在朝我偷偷地笑,他很羞澀。

“因為會下雨啊。”

“可是現在沒有下雨啊。”

“終究會下的。”名泉法師望了我壹眼說道。

我父親在家門口等著他們,他早就雙手合十了,很恭敬地站在我家那矮矮的屋檐下,背後是青黛色的小山,把父親映襯得很清亮。

名泉法師把我的手拉在他的手裏,那是壹雙很大的手,有別於父親的粗糙,很細膩,很軟,在這雙手裏我得到了壹種平靜。名泉法師見到我父親後,他也對我父親雙手合十,然後微微地點了壹下頭。我看到小沙彌也學著名泉法師的樣子給父親致禮,我壹剎那就很羨慕小沙彌,那壹刻我很想去當壹個和尚,也許可以成為小沙彌的師弟。

名泉法師沒有進我家屋門,他從來不進我家屋門,從我有記憶起我就沒看見他進過我家屋門。他和我父親在我家前那條小河的河岸上坐著,壹個穿著皺巴巴的汗衣,壹個是寬大的僧衣,他們坐在河邊的石頭上說著話,河水慢慢地流著,倒影著陽光。我和小沙彌坐在旁邊聽,雙手撐在腮上,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

這時名泉法師摸了摸我們的頭對我父親說:“我看他們兩個也很有緣分呢。”

我父親就笑笑,然後很恭敬地合十,我和小沙彌都聽不懂。但是我們都為此很高興,小沙彌的小虎牙都露了出來。

於是我和小沙彌的友誼就這麽開始了,就如同我父親和名泉法師壹樣。

小沙彌俗家名字叫什麽我不知道,反正聽名泉法師叫他明義,我也就跟著叫明義了。

那時明義就會念壹些經了,常念念叨叨地給我說,像是背書壹樣,那時我已經在念小學,也認得了壹些字,我們就常常像是唱歌壹樣把那些經唱出來。明義都是偷著下山的,在清水寺只有他壹個小孩子,師父太嚴厲,師哥明律又整天忙著幹活,並無人和他玩,他待不住,所以總下山來和我玩,我們壹起去河裏遊泳,捉小魚,逗螞蟻,總之都是幹小孩子幹的事情。有壹次我發壞,把捉到的蜻蜓剝去肢體,留下壹小團精肉,然後串成壹串,加了壹些鹽烤著,明義聽他師父說和尚是不能殺生的,所以他阻止過我,我很不在乎地說:“沒事的啦,又沒人看到。”蜻蜓烤好後我又給明義說:“吃壹點吧,反正沒人知道。”於是明義就吃了,後來我們就悄悄地去把魚捉來烤著吃,從家裏偷來雞蛋生吃,明義剛開始還有些害怕,後來就大膽了,壹時在寺裏口淡,就來找我去尋肉吃,他常說的話是:“天天青菜豆腐,口裏像尿那樣淡,水笙,我們去捉鳥來吃吧。”

水笙,妳再說說梅菜扣肉的味道吧。”

水笙,我不想當和尚了,我想還俗,吃肉,娶老婆。”

他這麽說我就反問他:“那妳還俗後去哪裏呢?”

“哎,是呀,我都不知道我爹爹媽媽呢。”

“妳是孤兒嗎?”

“嗯,師父撿到我的。”

“妳是妳師父的兒子,妳走了他會傷心的。”

於是明義就沈默不說話了,耷拉著頭。

明義偷偷殺生吃肉的事情終於被名泉法師知道了,那天他再次下山來將明義領了回去,我很著急地看著,害怕明義會受懲罰,我聽我父親說和尚吃肉很可能會被逐出山門,那麽名泉法師將明義逐出山門後,明義無家可倚靠,名泉法師又會孤零零的,因為父親說明律很可能會還俗,這該是多不好的結局啊,但是我想著名泉法師那麽嚴厲,就相信他真會這麽做。我父親看出了我心思,他給我說:”名泉法師對明義就像是我對妳壹樣,妳不管做了什麽事我都不會不要妳,名泉法師也是壹樣。

明義終究沒被逐出山門,但也不能能下山了,我終日在家等著,清水寺的山門是遠得望不到的,只有傍晚時會傳來杳杳的暮鐘,那時我就在聽著,想著明義,明義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終於得以和父親壹起去清水寺拜佛了,我高興壞了,很早就起來,跟著父親去了清水寺,我父親壹到這佛那菩薩的聖誕時就會上山上香,這次好像是那個叫燃燈古佛的聖誕。

清水寺是壹個很莊嚴的地方,山門很高大氣派,只是有些破舊了,可以設想到許多年前這裏香火鼎盛的樣子,清水寺是沿著山勢修建的,又高又陡的石梯上下連著,山門進去,兩側是和尚住的地方,再上是大雄寶殿,三尊佛大得很,金光閃閃,大雄寶殿後面是壹個塔林,是放清水寺先師舍利骨的地方,在塔林旁邊還有壹個塔,塔身放滿了觀音菩薩小像,也是金光閃閃的,很壯觀。

名泉法師照例在山門前迎接,這是清水寺對我父親的最高禮遇,明義也在旁邊,他們兩師徒站著,在佛光晨影中就像是壹高壹矮的兩尊佛像,我學著父親的樣子給他們施禮,我們進了山門,去拜佛,然後再到名泉法師的禪房說話,我時時去瞧明義,他壹本正經的,壹點不說話,也不看我,我就覺得很沒意思,坐了壹會後我就坐不住了,歪來動去的,名泉法師見了就對明義說:”妳帶水笙小施主出去玩吧。

我頓時來了興趣,明義看得出來也很高興,我們從禪房出來後,壹下子就好了,我們向山門外面跑去,我邊跑邊說:”明義,妳吃肉被妳師父打了嗎?“

明義搖了搖頭說:“師父只讓我每天給它們念壹遍經。”

“現在還在念?”

“嗯,還在念。”

“那妳還是別吃了,妳是和尚,吃肉不好。”

明義不說話,沈默了。

我說:”明義,妳估計要當這裏的當家。妳師哥明律不是還俗了嗎?”

“嗯,師哥不回來了。”

“那妳也要還俗嗎?”

“我不知道,我在俗世沒有家。”

於是我們都沈默了,我們最後坐在山門的門檻上,壹言不發。

壹會兒後,明義說:“我是師父的兒子,我走了他會傷心的。”

我說不出話來,我第壹次感覺到難受。

我和父親離開時,父親和名泉法師臉上都掛著笑,那是壹種淡然,沒有憂慮。我問父親說:“我和明義什麽時候才能像妳們這樣?”

父親摸了摸我的頭說:“等妳們的心裏有了壹些東西,沒了壹些東西就行了。”

我和明義依然是很好的朋友,只是見面的時間少了,他的功課多了,我的功課也多了,但是他還是時常會和名泉法師下山來看我們,而我和父親也時常上山去看他們。

時間就這麽過去了,我外出故鄉讀書,卻折戟,又回來,在村小學教書,明義壹直在清水寺,從小孩長成少年,再到青年。

我父母開始給我說媒,娶親,我娶親那天名泉法師來了,可明義沒來,我嬌美的新媳婦在名泉法師面前說不出話來,惹得他們都笑了。

幾天後我帶著新媳婦去清水寺上香還願,明義穿著僧衣,站在山門,很恭敬地迎接我們。

他說:“我師父病了,所以我來招待妳們。”

我壹時很傷感,我父親也老了,上山來太費勁。

我去看了名泉法師,可是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名泉法師祥和安定,我新媳婦出來後給我說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像佛的壹個人。

“他就是佛啊。”我說。

明義又在山門前送我,這次他說:“師父估計不行了。”說得面無表情,雲淡風輕。

我點頭默然。

我新媳婦很奇怪地問我說:“他師父要死了他怎麽都沒點傷心的樣子?”

我回答不上來,只是捏了捏她的手。

名泉法師果然圓寂了,在他圓寂的那晚,父親突然起來了,他敲著門說:“水笙,我們壹起去清水寺吧,名泉法師圓寂了,他剛才在夢裏和我告別了。”

我起來,沐浴,然後和父親壹起上山,那時天色依然晦暗,我們兩父子拿著手電,相互攙扶著上了山。

我們還在半山時就聽到了清水寺的鐘聲,壹下壹下地敲著,傳遍了山裏的夜晚,回蕩著,回蕩著。

清水寺燈火通明,明義把清水寺的電燈全部拉亮,蠟燭全部點燃。

他依舊在山門前等著我們,似乎知道我們會來。

“家師已經停在了殿裏,妳們去看看他吧。”

我們跪在蒲團上,檀香迷繞,安靜祥和,明義在念著經,默默的,虔誠的。

第二天又來了好多居士,我們壹起將名泉法師火化,然後將他的舍利骨放在清水寺後的塔林裏。

在那天晚上,明義在殿裏給他師父念經,我跪在他旁邊的蒲團上問他說:“以後妳死了,誰給妳撿拾骨殖呢?”

明義念經的聲音頓了頓,然後又繼續念了下去。

然後我就知道了他的決心,我離開了。

明義成為了清水寺的住持,但清水寺的確是衰落了,只有他壹個和尚了。

過了很久後,清水寺依舊沒有好轉,境況反而壹日不如壹日了,沒有新的和尚,也沒有新的香火,明義的袈裟都破得不成樣子,我媳婦就問我說:”明義為什麽還死守著這裏,幹脆關了寺院,還俗得了。“

我白了我媳婦壹眼說:“不懂就別說。”

我媳婦尖酸地回了我壹句說:“就妳懂,妳什麽都懂。”

我就不再說話。

再過幾年,我父親也駕鶴西去了,明義來念了三天的經,說是替他師父還情。

在送別明義時我無限傷感的說:“我有兒子,妳卻沒有,我們死了後,就再也沒有了。”

明義笑了笑,踏著星霜上了山。

他從此不下山了,日日念經,侍弄菜園。

我就喜歡在傍晚時倚著屋門聽遠遠傳來的寺鐘,只是那時我已經老了,上不去山,但是我也知道敲鐘的那個和尚也同樣老了,出不了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