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冷風如鞭,鞭鞭催馬。
冷清清的山道上,壹輛馬車瘋狂地飛馳,拉車的健馬氣喘如牛,嘴角已有白沫濺出。燕鐵衣手中的鞭片刻也不曾停過,他的手已完全麻木,身上薄薄的棉衣,在雪水、汗水的浸泡中,濕了幹、幹了濕,已成硬邦邦的鐵板樣的壹塊。
他只想盡快趕到少林,除了少林的六大神僧,只怕已再無人救得了顧三小姐。他只有冒死上少林,因為他絕不能再讓另壹個女人因他而死。
三十裏外,少林已在望。燕鐵衣的鞭更急,健馬近乎脫韁。白茫茫的山道突然現出了條人影,燕鐵衣壹驚,雙臂用力,身子急向後靠,飛馳的馬車驟然停了下來,就停在那人的面前。飛馬前蹄猛踢,後蹄卻已深深釘入了雪地裏,地上的積雪,被鏟得飛激而起。
擋在道中的是個少年,鞋襪已深陷入雪中,顯然已站了很久。壹把彎刀正斜插在他的腳下,刀長三尺,刀光有如壹泓秋水,映得周圍壹片碧綠。少年的身材削瘦單薄,容貌也很清秀,但是眉梢眼際,卻有壹股逼人的殺氣,比寒風更冷、比刀鋒更寒。
他凝視著燕鐵衣,許久許久才道:“燕鐵衣?”燕鐵衣點了點頭。少年突然反手拔刀,刀光如電,呼嘯急斬而來。少年的目標並不是燕鐵衣,而是道旁的枯樹。刀光閃,馬驚嘶,四人合抱的枯樹竟齊腰而斷。燕鐵衣有點意外,但更令他意外的是竟有點點的血花,從只余半截的樹幹中飛濺而出。枯樹怎會飛血?這少年又意欲何為?
燕鐵衣還來不及問,又是壹陣雪花飛激,少年身後的雪地突然炸開,撲出三條灰蒙蒙的人影。壹柄丈八長鋼槍、壹把百煉青銅劍,還有壹把亮晃晃的牛角尖刀,幾乎在同壹瞬間,分刺少年的背心、左肩和後頸。
少年的雙瞳仍只有燕鐵衣,竟不回頭,碧綠的彎刀,卻幻化出奇異的弧線,壹如天外的飛虹。飛虹稍現即逝。就在這壹瞬間,驚馬停止了嘶鳴、雪花停止了飄忽,三條脫兔似的人影也停了下來,壹切驟然靜止了下來。
燕鐵衣細壹打量,才發現三個人的咽喉,竟都被割斷了,汩汩的鮮血也開始滲了出來。燕鐵衣握刀的手上已有冷汗滲出。這三個灰衣人用的招式不同,他們和少年所處的距離也不同,位置也各異。可是這少年連頭也不回,隨手壹刀,就幾乎同時割斷了他們的咽喉。這壹刀的速度之快,力道之巧,拿捏之準,就連燕鐵衣也不得不驚嘆。他剛想開口,就被少年冷冷的聲音截斷:“他們都是‘利刀’的殺手,我殺他們並不是想助妳,妳不必謝我。”
“妳的本意雖不是助我,但‘利刀’的目標是我,所以我還是應該謝妳。”燕鐵衣道。“妳錯了!”少年的聲音更冷,“我殺他們,只因為我想殺妳,親手殺妳。因為——我就是刀背!”燕鐵衣呆住,若不是親睹剛才的壹幕,他死也不會相信,那個最神秘、最可怕的組織中,最有力最剛猛的首腦‘刀背’,竟然會是眼前的這個年輕人。
見燕鐵衣久無反應,少年刀壹般的目光中已多了壹絲不屑,他冷笑道:“妳在害怕?”燕鐵衣道:“我不是怕,只是覺得可惜。”他嘆了口氣,像在自語似的長嘆,“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有的時候壹步踏錯,往往就很難再回頭。”他的目光移上了少年的臉,在這壹瞬間,少年突然不敢和他對視,他不想低頭,只得將視線移向上方。雪後的天空壹片蔚藍,遠方正有壹朵白雲冉冉飄動,他仰望著浮雲,眼中飄過壹絲茫然,緩緩道:“我五歲練刀,苦練壹十二年,為的就是有壹天能在江湖上揚名。”
燕鐵衣靜靜地聽著,他也曾經年輕過,他也做過同樣的夢,他理解,他知道。他不知道的是:究竟是人在磨刀,還是刀在磨人?
少年道:“可是,當我出道以後,我才發現武林中的刀法名家根本就看不起我,他們認為我的刀法只不過是旁門左道,根本就不屑出手……所以,我只能成為壹名殺手。”少年的眼光突然黯淡了下來。
燕鐵衣沈吟了片刻,道:“那些所謂的名家和大俠,並不是不屑出手,而是根本就不敢出手,因為和初出江湖的年輕人交手,勝之不武,敗之則壹世英名盡付諸東流,妳本不應耿耿於懷。”少年的手上突然多了條絲巾,他淡淡道:“我並不喜歡殺人,然而我所練的刀法卻是必殺的刀法。”他溫柔地擦拭著彎刀上凝結的血珠,緩緩道:“這把刀,也是必殺的刀,刀名就叫‘天涯’。近兩年來,武林公認的十大名刀已被它斬斷了三把。”燕鐵衣凝視著刀鋒,雙瞳也被刀光映得碧綠,他輕嘆道:“人道‘莫見天涯刀,壹見斷人腸。’,今日壹見,果然名不虛傳。”少年也凝視著刀鋒,道:“卻不知道比起妳的雁翎刀卻又如何?”他又壹次提出了挑戰。
“利刀”是江湖上最可怕,最嚴密、最神秘的組織,這少年剛才的兩刀無異是決裂的兩刀,也許不出今日,他就會受到永無休止的追殺,今日若不交手,日後只怕就再無機會,燕鐵衣怎能拒絕?可是他若不拒絕,若是戰敗身死,顧三小姐呢?想到這裏,他忍不住回頭向車廂望了壹眼。
少年突然擡起手,朝自己的左肩上砍了壹刀!刀鋒入肉,鮮血頓如泉湧!他的身子晃了壹晃,臉色卻沒有變,只聽他又道:“天涯三絕式,壹式斷寒玉,二式斷人腸,三式斷流水,我卻只練至了斷腸式。”他頓了頓,肩上的劇痛使他不得不停頓,很快又道:“我會遍名家,除了想揚名立萬外,更想借壹把當世的利器,逼出最後的那壹式。可放眼天下,值得我出手的已幾乎沒有了。”他的目光盯住燕鐵衣握刀的手,“惟有妳,惟有妳是例外。”話音壹落,他拔刀,鮮血飛濺,他身上的衣裳也有大半被鮮血染紅。
燕鐵衣失聲道:“妳這又是何苦?”少年道:“我雖為殺手,但殺人壹向都光明磊落。妳劇毒初愈,卻接連三日千裏奔波,連健馬也累死了三匹,此刻體力精力俱已透支,與我交手,必敗無疑。”聽到這裏,燕鐵衣胸中似有熱血上湧,忍不住道:“所以妳不惜自刺壹刀,為的便是要在今日和我公公平平、光明正大地壹戰?”
少年沒有回答,也無須回答,他用力地握住了他的“天涯”,蒼白的臉上飛起了兩朵激動的紅暈。燕鐵衣忍不住再次回頭。少年瞪著他,道:“我看過妳的資料,近三年來,妳身經四十二戰,從來就不曾退縮過半步。”燕鐵衣道:“今日……”少年厲聲打斷道:“今日妳遲遲不肯應戰,不是因為膽怯,只因為妳有顧慮、有牽掛。”燕鐵衣無言以對,他實在想不到這少年對他的了解竟是如此透徹,如此明了,就好像是多年的知交。
少年又道:“今日之戰,勢在必行。妳若是戰死,我必會替妳送這馬車上少林,顧家的三小姐若有不測,少林上下我都絕不放過。”燕鐵衣凝視著眼前的少年,什麽也說不出來,真正發乎內心的感激是無法敘說的。他揚起了手中的刀,道:“好,今日壹戰,燕某人定當盡力。”
少年如冰的雙瞳也開始消融,他的心中充滿同樣的感激,但他並不想讓燕鐵衣發現,很快就大踏步地走入了道旁的壹條小徑。
(二)
小徑漫長而曲折,也不知將通往何處。
燕鐵衣懷抱著顧三小姐不緊不慢地跟著那少年。他的步伐很沈重,他的雙手很冰冷,顧三小姐卻只希望能夠不停地緩緩地走下去。因為她深知,這小徑的盡頭,就是死亡。
——不是燕鐵衣死,就是那少年亡!可她卻只能看著,無法阻止,也不能阻止,這,是兩個男人之間的對決。
早在馬車停下的那壹刻,她就已醒轉了過來,他們兩人之間的對話早已使她血脈賁張,熱淚盈眶。但此刻,奪眶欲出的眼淚只能硬生生咽下去。她怎麽能夠讓燕鐵衣見到她的眼淚呢?
小徑的盡頭,是壹片樹林。樹葉大多落盡,只余下幾點殘黃,猶自在滿是積雪的枯枝上飄搖,顯得說不出的淒涼、冷清。少年慢慢地轉過身子,他的雙瞳裏,似已有了熊熊的火焰在燃燒。他輕撫著刀鋒,道:“我習慣右手用刀,左肩的傷勢,壹點也不會影響我的刀法和身法,等下交手,妳千萬不要有顧慮。”燕鐵衣點了點頭,轉身走向不遠的壹株樹下,輕輕將顧三小姐放下,又伸手理了理她低垂的壹絲亂發,這才轉過了身子。
淚,壹滴淚,也正在他轉身的剎那間自顧三小姐的眼眶中滑落。
刀已在手,卻還未出鞘。
燕鐵衣反手握刀,連刀帶鞘,平舉當胸。刀光只有壹線,自刀鞘的接口處,黑亮如同眸子,燕鐵衣的眸子也漸漸黑亮起來。
碧光乍現。天色仿佛突然間黯淡了下來。
少年手中的天涯刀已揮出,天地似也為之色變。刀鋒未至,森寒的刀氣卻已刺穿了燕鐵衣身上鐵般幹硬的棉衣。燕鐵衣雙足壹點,掠上了身後的枯枝,他的雁翎刀,依然在鞘中。少年長嘯,沖身飛起,彎刀已化新月上梢頭。燕鐵衣足尖稍壹用力,足下的枯枝猛壹沈,立刻又彈了起來,他雙臂壹振,巧借這壹彈之力,飛鳥般從刀鋒邊掠了過去。
兩人的身影堪堪在半空中交錯,少年立刻淩空翻身,碧綠的刀光突然自胯下閃出。天涯三絕式,壹式斷寒玉,二式斷人腸!斷腸式終於出手!
若說他的第壹刀如樹梢之月,那麽這壹刀就是中天之月,刀光正如月光,已將天地籠罩。
壹抹漆黑突然閃現,猶如破夜的壹抹曙光。燕鐵衣突然聳胸、收腹、轉腕,他的雁翎刀已出鞘,斜斜地自腋下削出。
“叮”的壹聲,火星四濺,兩刀相交。漫天的刀光立時消失,正如明月突然沈淪,燕鐵衣和那少年已飄飄地落到了地上。
刀氣激起的積雪如飛絮般,猶自揚揚飛灑,他們卻如同朽木般木立。半晌,壹件東西自天而降,直插入兩人中間的雪地上,只露出小小的壹截,正是燕鐵衣的雁翎刀!
(少年長嘯,沖身飛起,彎刀已化新月上梢頭。)
飄絮已停,人卻仍未動。少年註視著插入雪地中的刀,原本鋒利如刀、冷酷如冰的眼神也變了,變得說不出的空茫。他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什麽,很快又咬住了嘴唇,他雖然什麽也沒有說,然而高傲的頭顱卻第壹次低垂了下去。
“刷”的壹聲,天涯刀已入鞘。少年的頭又擡了起來,他的雙瞳又充滿了那種如刀鋒般鋒利、如寒冰般冷酷的鋒芒。他的聲音依舊冰冷:“天涯絕不會差於雁翎,只因我還未練成那壹式。”
“我知道。”燕鐵衣不得不承認。“明年此時,我若不死,必定還會來找妳。”少年的言語,依然是那般倔強,仍是不肯吐出壹個“輸”字,也不待燕鐵衣承諾,轉身便走。
“等壹等。”燕鐵衣胸中百味陳雜,忍不住開口招呼。少年的腳步止住,頭卻並沒有回。燕鐵衣凝視著他如標槍般挺立的背影:“我還想知道妳叫什麽。”“妳知道我的刀叫‘天涯’就足夠。”少年遲疑了半晌,又道,“殺手無名,我姓樓,願意的話就叫我小樓。”少年漸行漸遠,只留下兩行深深淺淺的足跡。
燕鐵衣望著那兩行足跡,似乎悵然若失,隔了很久,才緩緩地走到雪地中央,緩緩提起那把雁翎刀。
(三)
掌聲,清脆的掌聲響起。
燕鐵衣壹回頭,就看見顧三小姐擁著狐裘,倚著樹幹嬌笑著拍手。他急忙上前,關切道:“妳的傷不礙事麽?”顧三小姐道:“我的傷算得了什麽,妳們這壹戰驚心動魄,蕩氣回腸,能親眼目睹,就是死也無憾了。”燕鐵衣沒有出聲,只是淡淡壹笑。
顧三小姐又道:“妳的刀始終不肯出鞘,是不是早就有了必勝的把握?”燕鐵衣搖了搖頭,道:“若不是他自殘肢體,失血過多,敗的只怕是我。”顧三小姐瞅著他,道:“先前妳出手的那壹招似乎用得不對。”燕鐵衣略感詫異,還未來得及追問,顧三小姐已經接著說了下去: “雁翎刀法我也曾練過幾天。”燕鐵衣道:“是嗎?”
顧三小姐蒼白的臉上突然浮上壹抹嬌羞動人的紅暈,不是愛屋及烏,她又怎會去練那種不大入流的刀法?她很快又道:“那壹招似乎是叫‘斷雁嘯西風’,對不對?”不待燕鐵衣回答,她又搶著道,“既有斷雁又有西風,刀意本當悲愴、沈猛,是不是?兩刀相交前,妳的刀尖就已掃中了他的手腕,我沒有看錯吧?”這小妮子就像百靈鳥壹般,壹開口就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燕鐵衣哪招架得住,實在不知道該先回答哪壹句好。
顧三小姐不必燕鐵衣回答,接著道:“妳那壹招,快是夠快,可是卻輕飄飄的,簡直就連壹絲力氣也沒有。”燕鐵衣微笑道:“想不到妳的眼光倒銳利得很。”顧三小姐得意道:“那還用說。”她突然又拍起手來,“我明白啦,妳壹定是不忍下手,因為毀了他的手腕,就等於要了他的命。”燕鐵衣想說什麽,卻什麽也沒有說,只覺得有股暖流慢慢自心頭湧起。
顧三小姐道:“剛才我實在很擔心,妳的刀脫手之後,他只須揮壹揮手,就可以置妳於死地。”燕鐵衣轉過身子,再壹次凝視著那兩行孤獨的足跡,道:“他絕不會那樣做,我知道。”顧三小姐輕輕嘆了口氣,道:“妳們真的好相似,剛才妳為什麽不把他留住,說不定妳們會成為很好的朋友。”燕鐵衣淡淡壹笑,什麽也沒有說。
早在交手之前,他們就已是莫逆於心,又何必再將他留住呢?這是男人之間的感情,他沒有說,因為他知道,這種感情對於女人,尤其是對這樣的小姑娘而言,是永遠也說不明白的。
風漸大了,雪花又飄個不停。
燕鐵衣輕聲道:“天色不早了,我們也該走了。”顧三小姐的眼圈突然壹紅,搖了搖頭,道:“我不想走,我不想上少林,我討厭那班臭禿子。”少林上下無不對燕鐵衣恨之入骨,她不想讓燕鐵衣自尋死路。
燕鐵衣道:“就算不為妳,我同樣也要上少林,鐵肩死於我屋內,無論如何我都要有所交代。”顧三小姐呆呆望著淡淡的雪花,情不自禁地伸出雙手。雪花若有若無,落在手心就化成了冰涼的水漬。她的眸子也蒙上了壹層如雪花般淡淡的憂傷,她很清楚,沒有什麽東西可以改變他的決定。她嘆了口氣,道:“我想看看妳的刀。”
刀鞘漆黑,刀光更是漆黑。淺淺的血槽上,卻有數點暗紅色的斑點,也不知是鐵銹,抑或是血斑?顧三小姐道:“聽說這把刀是用天牢裏的鑌鐵鑄成,已被牢裏冤死的鬼魂詛咒過,從來就沒有人能避得開,這到底是不是真的?”燕鐵衣搖頭,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把刀太沈重,沈重得連我都想棄掉。”他的話實在難懂,但顧三小姐懂,她輕輕嘆了口氣,道:“很多人都說妳出獄之後,人就完全變了,妳的刀無情,人更無情。其實他們只說對了壹半,妳只不過是對自己無情而已。妳知不知道,假若,假若……”“當”的壹聲,她手中的刀已墜地,人也慢慢軟倒下去。燕鐵衣急忙扶住,責道:“妳難道不能少說兩句嗎?”顧三小姐依偎在他懷裏,蒼白的臉上又浮現出壹抹動人的紅暈,小聲道:“我只想再說壹句。假若……假若剛才妳有什麽意外,我……我也不想活了。”說完了這句話,她的人就完全暈了過去。
第七章 身陷絕境
(壹)
燕鐵衣將顧三小姐抱上馬車,快馬加鞭,朝少林寺趕去——早到壹刻,希望就多壹分!不覺間,巍巍少室山已然在望。燕鐵衣將馬車寄放在山下的壹戶人家,負起顧三小姐徒步登山。
山麓下的山門雖已斑駁陳舊,可是柱如虎腰,飛檐沖雲,少林的氣魄之宏偉,由此可見壹斑。
眼見有人登山,山門內已有兩個青衣白襪的知客僧迎了出來,當先的壹個合十道:“天色已晚,山門將閉,施主若想上山禮佛,須待明早。”燕鐵衣也還了壹禮,道:“在下燕鐵衣,求見六大神僧……”他的話尚未說完,山門內又閃出壹名灰衣僧,聲如洪鐘道:“妳就是燕鐵衣?”
他出聲之際,距燕鐵衣至少還有十數丈,但六個字說完,身子就已越過了先頭的兩個知客僧,雙拳如流星般當頭而擊。
燕鐵衣不願多糾纏,他的時間實在不容耽擱。當下身形壹展,如大鳥壹般,“呼”的壹聲,掠過了三名僧人的頭頂。這三僧的反應倒也不慢,刷的已齊轉過身,六掌齊發,掌力排山倒海,直向燕鐵衣湧來。燕鐵衣猛地身子壹翻,足尖斜踢,已借著三僧的掌力,躥入了十丈開外的山門裏,幾個起落,便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淡雲輕霧,漫山遍野,重重的佛殿僧舍仿佛就建於水雲之間。他不由得放慢了腳步,無論是誰,到了這裏——天下武學的聖殿,都不禁會油然生出壹種敬意,就連燕鐵衣也概莫能外。
就在這時,風中突然有鐘聲響起。鐘聲甚急,此起彼伏,不但全無悠然之意,更隱隱透著殺機。樹梢上的寒鴉也似被驚起,高低亂竄了起來。鐘聲已歇,余音猶在,燕鐵衣已到了大雄寶殿。
殿內燭火通明,兩旁肅立著的數十名僧人眼中似有燭火在閃爍,那是怒火!燕鐵衣卻似渾不在意,只顧將殿中的幾只蒲團拼起,輕輕扶著顧三小姐躺好。才站了起來,就聽見沙沙的腳步聲響,已有四位老僧,從後殿魚貫而入,當先壹人,垂眉斂目,相貌奇古,正是六大神僧之首,當今的方丈天心。
燕鐵衣的人雖冷傲,卻並不狂妄,見到名動八表的少林住持,立刻長揖道:“在下燕鐵衣,今日得見大師法駕,幸甚。”天心雙掌合十,還了壹禮,道:“燕施主能來,倒也不讓老衲太過失望。”燕鐵衣道:“在下此來,壹是為了貴派鐵肩禪師壹事,二是護送顧家三小姐上山求醫。”
天心雙眉壹展,目光已落在蒲團上昏睡不醒的顧三小姐身上,他快步上前,把脈片刻,又令知客僧將她送入客堂。這才轉向燕鐵衣道:“鐵心誤傷顧家三小姐,老衲深以為疚,她的傷勢,敝寺定當全力救治。”愛徒之喪,本是刻骨切膚,天心不問此事,就先應許替顧三小姐療傷,心胸之寬廣,心腸之慈悲,果然不愧為少林住持。燕鐵衣大為折服,道:“多謝大師。”
可未必人人都有天心的胸懷,天心背後壹個黑須黑眉,滿臉威嚴的老僧厲聲道:“鐵肩師侄之死,妳難道還有什麽可以解釋?”燕鐵衣壹楞,他如何解釋得了?若是將當日鐵肩出手暗算的情形和盤托出,簡直就是當著和尚罵禿驢,只會火上添油,況且鐵肩已死,他也不想去辱及他生前的英名。遲疑了壹會,才道:“此事壹時之間,在下也無法說清,不過鐵肩禪師和在下交手之前,已身中劇毒壹更斷魂散,此節想必刑部蕭百草已修書稟告了貴寺。”黑眉老僧沈聲道:“敝寺四師弟卻斷定,鐵肩是負傷在先,中毒在後,妳還要狡辯!”
燕鐵衣又是壹楞,黑眉老僧所言及之“四師弟”,亦即天豹神僧,此人乃是毒藥暗器方面的大行家,在江湖上極負盛名。這樣的大行家,難道也會看錯?天心道:“此事非同小可,老衲還特要座下弟子進京當面垂詢蕭先生,只可惜……”燕鐵衣失聲道:“可惜什麽?難道蕭百草出了意外?”黑眉老僧道:“此時此刻,妳還故作糊塗,蕭百草之死,只怕只有妳最清楚!”言下之意,燕鐵衣不但是殺害鐵肩的元兇,而且為了掩蓋真相,連同僚也不惜滅口。燕鐵衣苦笑,緊閉了嘴。
(二)
沈寂,大殿壹片沈寂。只有寒風陣陣穿殿而過。
少林群僧的臉色已比寒風更冷。整個殿中已充滿了殺氣,就連莊嚴寶相的佛祖如來,臉上也似蒙上了壹層寒冰。
天心炯炯地瞪著燕鐵衣,道:“妳還有何話可說?”燕鐵衣搖了搖頭,什麽也沒有說。他還能夠說什麽呢?
“好,就待貧僧天虎,領教領教妳的神刀。”暴喝聲中,黑眉老僧天虎已越眾而出,站在了燕鐵衣的面前。六大神僧絕非浪得虛名,天虎隨隨便便地壹站,含胸挺背,氣凝如嶽,並不高大的身形,卻如山般壓得燕鐵衣連氣也透不過來。
勁風驟起,殿中燭火壹陣搖曳。天虎的右拳已直擊而出,用的正是百步神拳中的壹招“雷霆千鈞”。雷霆之勢不可擋,燕鐵衣沒有擋,更沒有避,“呼”的就是壹刀直劈。這壹劈平平無奇,可非但天虎吃了壹驚,就連觀戰的天心也為之失色。
壹刀賭生死!誰料得到燕鐵衣竟會選擇如此的方式?這壹刀不是我死,就是敵亡,如果還有第三種可能,這種可能也只能是兩敗俱傷。
天虎身為神僧,壹身絕學無數,那裏又肯陪燕鐵衣壹招賭生死?就在電光石火間,他衣袖急翻,接連三個淩空翻身,堪堪避開了這壹劈,可慌亂間卻連佛前的供桌也撞翻了。兩旁的僧眾相顧駭然,燕鐵衣這壹刀平平無奇,可是卻將名滿天下的天虎神僧擊退了。只有大殿內的另三大神僧心中雪亮,“以不變應萬變,萬變不離其宗。”正是武學中至高境界。
“阿彌陀佛。”天虎才退,四下裏卻又響起了壹片佛號,壹十八名僧人已將燕鐵衣團團圍住。然後繞著燕鐵衣開始團團轉動。
十八羅漢陣!燕鐵衣目光閃動,道:“想不到堂堂少林,也要倚多為勝。”天虎沈聲道:“今日並非比武較技,乃是降妖伏魔,又何必講什麽江湖規矩?”燕鐵衣道:“好,且看諸位如何伏魔。”他口裏說著話,刀已揮出,漆黑的刀光驚虹般閃起。
他壹動,少林僧人也跟著動了,燕鐵衣的左右背後,已有三拳四掌擊到。可燕鐵衣的反應更快,刀不回收,腳步突然壹溜,身子向後斜斜躥去。
勁風撲面,兩串黑黝黝的物件直襲胸膛。同壹時間,他的背後及左右身側,尚有數十人虎視眈眈,雁翎刀仍要護住後背及左右的要害,他不可能再出刀。刀不能出,就只能退,“蹬、蹬、蹬……”壹退七步,他竟又被逼回到了大殿中央。黑黝黝的物件擦著他的胸膛劃出了兩道長長的弧線,緩緩又飄向殿門,兩個僧人正從門外進來,壹伸手就撈住了物件,原來竟是他們隨身的念珠。
燕鐵衣的額頭上已有細密的汗珠溢出。少林的羅漢大陣不但可以首尾呼應,前後左右兼顧,更似生生不息的流水,不會枯竭也不會停滯。燕鐵衣握刀的手上也已有汗!奇怪的是這時候他心中想的卻不是該如何脫身,他想的是壹個人。不是魂牽夢縈的青兒,也不是顧三小姐,他想的卻是李玄衣,遠在京城的李玄衣。
此刻,遠在京城的李玄衣馬上要遭遇到較燕鐵衣更為兇險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