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八十年代左右,對於我來說,能跟著爺爺和大人門去“垓上”趕集,那是最讓人高興不過的事情了。
我家住在壹個叫劉李河(也叫劉家溝、西王、拉溝)的地方,顧名思義,這地方有溝有水,當然更有大山。滿山區,除過我們這壹疙瘩屬於涇川縣管轄,其它地方就是鎮原縣屬地。
隔壹座山,涇川人和鎮遠人的口音也就不壹樣了。涇川人和鎮原人喜歡互相掐嘴取樂。鎮原人說話比較愛驚嘆,喜歡用“那”“槽”;涇川人說話愛說“窩裏”,把“三”說成“桑”,所以就有“窩裏”(我們)涇川“槽”(我)鎮原之別。涇川人和鎮原人見面,涇川人手壓著鼻子用舌頭尖尖戲說鎮原人:鎮原那那子,穿個羊皮夾夾子,手裏拿個紙煙把把子,口袋裏別個水筆帽帽子。意思鎮原人好面子。鎮原人也不甘示弱,學涇川人說話:窩裏涇川大水梨,皮薄水大,壹咬水“唰”壹聲,壹毛錢桑個。還說:三個鎮原鬼鬼不過壹個涇川鬼。
從小,我為我是涇川人而驕傲。
玉都,屬於涇川縣的壹個鄉,我們劉李河隸屬於玉都鄉管轄。
故鄉人把街道叫“垓上”。爺爺把玉都鄉不叫玉都鄉,壹直叫玉都廟。我跟著爺爺去過多少次玉都垓,從未見過壹座廟宇,心裏很納悶,就問爺爺:廟在哪裏?爺爺說,以前是有壹個玉都娘娘廟,很神的,搞運動拆掉了。再問,爺爺忙別的事情去了,就沒有了下文。
劉李河到玉都垓有十五裏路。要走五裏山路,上塬後,再走十裏平路就到玉都垓上了。
玉都垓將農歷2、5、8定為集市日。鄰近的黨原鄉集市日為3、6、9。豐臺鄉的集市日就是1、4、7。玉都人民自豪地說:2、5、8吃西瓜。黨原人也起個順口溜:3、6、9朝上走。不知誰和豐臺人有仇,起的順口溜不雅,這裏就不作表述了。
小孩子,還是覺得吃西瓜比較好,打心眼裏就更喜愛自己的鄉鎮。
那時候趕集,基本上都是靠兩條腿趕路。就是我們家裏有自行車,爺爺不會騎,我也太小,也不會騎,自行車被三爸、四爸騎著趕集做生意。
我和爺爺要趕集,可是壹件家裏的大事。奶奶在第壹天就要把我們的衣服洗幹凈,或者找出新衣服新鞋準備好。奶奶是小腳,她從來沒有趕過集。第二天,雞叫二遍,奶奶就搖搖晃晃地起床,生火烙餅子,爺爺在雞叫三遍時起床生爐子熬罐罐茶烤饅頭,然後叫醒我,洗漱吃喝收拾停當,奶奶的餅子就烙好了,趕太陽冒花花,我和爺爺就要背著餅子出發。
山裏人,付出的時間和精力比塬上人多很多,收獲得卻微乎其微,山裏人也不會計較抱怨,只是說說:人家塬上人多好啊!地平收成好,人清閑,離垓近,我們山裏人啊,壹年到頭都不得閑啊!我們多會能像塬上人壹樣,日過三桿都可以不忙不急去趕集呢。
鎮原南川、董誌塬的人,也會去玉都跟集。他們時時會牽壹頭毛驢,毛驢背上馱著糧食去垓上糶,趕壹只羊、抓壹只雞或拿著農副產品到集市賣掉,然後買回自己生活所需,這就是農人們趕集的目的。鎮原人,趕集比我和爺爺早,他們離垓上的距離比我們遠,必須早出,才能保證趕日頭落山回到家裏。
我和爺爺走走停停,路上,也會遇見鄉黨,他們也有領著孩子的,於是大人們在壹起邊走邊拉閑,孩子們在壹起蹦跳著玩耍。通往玉都垓上的道路兩邊都是高大的白楊樹,樹葉在風中飄搖,密密麻麻的葉子遮擋著陽光,就是炎夏也不會感覺有多熱。路旁的莊稼地裏,壹年四季變換著模樣。從山裏走出來,蹦跳在這廣闊豐饒的天地間,我感覺我的心都飛上了藍天,快樂極了。壹路上,沒有任何機動車,不用擔心人身安全。
爺爺通常領著我從老街道走。老街道有壹個大澇壩,沒有水,澇壩就作為牲口交易所使用,逢集日,大澇壩裏牛馬羊叫著,人頭攢動,農人們掰開牲口的嘴,從牙齒情況看牲口年齡,將手藏在袖筒裏,用手指商量價格,讓我感覺好新奇。牲口,基本上都是用來耕種做農活的,農人們不屠殺勞作的牲口吃肉。
從大澇壩右轉直走,會路過玉都中學,我在這裏讀過兩年半初中,再往前走不遠,玉都垓就在眼前。
我們先去四爸的門市部。四爸在玉都垓上修了壹個簡易鐵皮房子,搞電器維修。爺爺在四爸那坐壹會,喝些水抽壹鍋煙,四爸會給爺爺壹些錢,也會給我幾塊零花錢。爺爺需要買的東西,無非是煙酒糖茶,油鹽醬醋等,四爸早就置辦好了,有時需要臨時購買的商品,四爸會抽空帶爺爺出去買,我則為四爸守著門面。
買完東西,爺爺要背著奶奶趕早烙的餅子去吃羊肉泡饃。爺爺好這壹口。每次趕集,他必須吃羊肉泡饃。我跟著爺爺吃了羊肉泡,就去新華書店看小人書,那時的書店是壹個土房子,有壹個高高的土櫃臺,上面鋪壹層木板。我的腦袋剛好露出土櫃臺壹小截,踮著腳選書,通常看兩三本買壹本,壹本書也就二角錢左右,書店阿姨從來沒有嫌我煩人,她笑嘻嘻的樣子,我如今還記得。
我也會去書攤看書。看壹本小人書2分錢,也不收我的押金。看書的人很多,我交了錢,站在書攤旁邊看,看完壹本又看壹本,實在是很喜歡小人書,看青年攤主忙著照顧生意,就把書拿著慢慢走遠,意圖拿走《牧馬人》這本書,回頭看小哥哥憨厚的臉,想起他對我的信任,心下不忍,又慢慢走回去,把書輕輕放下,他笑著問:看完了?我不敢回答,急急走了。
爺爺領著我轉街道,我的主要心思就在吃西瓜上,吃了壹趟又壹趟,吃得賣西瓜的大叔哈哈笑:妳這孫女真能吃,將來了不得!爺爺也以我能吃為榮。四爸帶我轉街道,他會帶我去“王結子”食堂吃炒面,油汪汪的炒面,讓我滿口盈香。然後,我還要吃刮涼粉,釀皮,油糕等。
最開心的事情莫過於,跟著四爸去看電影。四爸把我領進電影院,找到座位讓我坐好,他就出去做生意。四爸很勤勞,為了生計,起早貪黑,逢集趕集,不放過任何謀生的機會,慢慢地,四爸家境殷實起來了。小時候,每次趕集和長大以後回去看爺爺奶奶,四爸的門市部是我必去之地。忙完生意的四爸,開始是用自行車送我和爺爺回家,過幾年就改用“蹦蹦車”接送我們回家,再後來用農用車接送我們爺孫倆,等四爸開上小轎車時,爺爺已經去世了。
街道附近的農人,在我和爺爺打算回家時,才趕來買自己需要的東西。回家之前,爺爺通常會買幾個麻花油餅油糕和壹分錢壹顆花花綠綠的水果糖,家裏有奶奶和幾個小孫子,爺爺要哄孫子開心。時常,我手裏就提著用白酒瓶灌的煤油。山裏沒有通電,照明就用煤油燈。
小時候,覺得垓上是壹塊神聖的地方,那裏,有我許多可望而不可及的東西。對於壹個山裏的孩子來說,垓上代表著繁榮、富足、新奇、進步。
逢年過節,爺爺和大人們會三番五次去玉都垓上采買年貨、購買布料,這時候,也是四爸最忙最開心的日子,四爸那時已經在玉都垓上開了壹個煙酒門市部,年前的最後壹個集市,四爸會把煙酒糖茶點心等擺在玉都垓上人流密集的地方售賣,我往往會成為四爸得力助手,幫著四爸賣貨。平時勤儉節約的父老鄉親,置辦年貨時,毫不含糊,看上了就買,幹凈利索,四爸的生意很是火爆,壹天買下來,四爸的嘴都笑的合不攏,對於我,四爸也從不吝嗇,我只要去他那,他必定給我零花錢,十元、二十元不等,還單獨給我買零食吃。有壹次買完貨,四爸偷偷塞給我三十五元錢。上世紀八十年代,這錢對我來說,可是壹筆不小的款項呢!
玉都垓上或者爺爺說的玉都廟,最振奮人心的事情莫過於壹年壹度的物資交流大會。爺爺稱之為廟會。物資交流大會的日子是七月十二,隱隱覺得,這個日子應該和神仙玉都娘娘有關。
這個季節,遍野金黃,碩果累累,瓜果飄香。忙碌了壹個夏季的農人,帶著豐收的喜悅,抖落滿身的疲憊,脫掉帶著泥巴的衣帽,臉膛黝黑,煥然壹新地出現在玉都垓上。男人們耳朵上別著紙煙,手裏拿著煙卷或煙鍋,見了面,互相握手敬煙,問候健康,告知家裏麥收情況,孩子婚姻大事,家裏牲口狀況。女人們則穿得鮮亮,臉上擦著紫羅蘭香粉,頭發上摸著晶亮的“生發油”,彼此見了面,總會拉著手,親熱地互相誇耀壹番:哎吆,我說她碎娘,把人忙的好長時間沒見妳啦,妳咋就越來越俊越來越年輕了啦!被贊美者也很高興謙虛:哎呀,看妳說的啦,我都老的臉上皺紋能夾死蒼蠅哩,哪裏有她碎媽年輕呢!於是被稱為她碎媽的女人,也粉墨登場,三個女人壹臺戲,這可是壹大幫女人呢,其熱鬧喜慶程度可見壹斑。
遠近做生意的人,早早來到垓上,占領有利地形,在街道兩旁搭上帳篷,做起了買賣。壹時間各種叫賣之聲不絕於耳,大街上人山人海,呼兒喚女,喜逢親友,歡樂不盡。
交流會,唱戲必不可少。玉都垓有壹個戲臺。戲院很大,四方用土墻圍起來,戲臺正對著大門。請來的戲班不是隴劇團就是秦劇團,看戲是要收戲票的。爺爺的戲票,四爸早都給準備好了,爺爺搬個小馬紮,叼著長煙鍋,戴著草帽眼鏡,領著我這個小尾巴,坐在戲院正中看戲,爺爺看戲很認真,還給我講解,看到情深處,爺爺總會感嘆:看戲呢比世呢,戲和人壹生多像啊!麥娃子啊,做人就要做壹個忠良善人,不能去學奸臣逆子,做壞人會遭天打五雷轟的!
上世紀八十年代,隨著經濟的發展,玉都鄉升級為玉都鎮。
我於上世紀八十年代末離開玉都,每年寒暑假會回去老家住滿假期,才戀戀不舍離開。參加工作以後,就很少回玉都,慢慢地,曾經在我童年少年時期那麽向往的街道,對我也失去了吸引力。隨著奶奶爺爺相繼去世,這種向往就更加淡漠。二十多年來,我回過老家兩次。壹次是爺爺過三年,壹次是去年孩子中考後回去。當車子經過玉都垓,看到煥然壹新的玉都垓面貌,心下空寂落寞。時光如梭,物是人非,竟沒有膽量停下來仔細去看全新的玉都垓。
不是我不愛我的玉都垓。因為我對她愛的太深沈。我怕我的'目光、足跡,會在無意間重疊到童年少年追隨踩踏過的親人痕跡,卻撿拾不起遺落的以往,從而無法抑制住自己的悲涼思念,淚水不合時宜落滿面頰。人到中年,不想讓自己的心壹次次陣痛,不想讓家人認為我受了什麽委屈壹般。
且罷,閉上眼,就讓壹切人和物,靜靜地在我心頭流淌,還當她們是初始的模樣。
多少年來,壹直不知道故鄉人為什麽把街道稱為“垓”,經查百度得知:“垓”為荒遠之地,八極之內廣大土地,又指戰場上重重圍困的中心。玉都鎮位於涇川縣北部中心,東南西北依次為豐臺、城關、黨原、紅河鎮原等,可見,玉都鎮為廣大土地之中心。玉都產業經濟以農業為主,當地沒有工礦企業,雖然經濟不繁榮,但是人民生存環境沒有受到汙染。農人勤勞樸實,自給自足,耕讀傳家,善良敦厚,民風淳樸。那麽,玉都垓,自古發生過什麽大型戰爭嗎?我不得知曉。
近年來,壹些開明人士在原址重建玉都娘娘廟。據載:玉都娘娘廟始建於明朝萬歷三年,殿內塑有九天聖母玉都娘娘。其中,娘娘廟山門及圍墻於2012年修復完成,圍墻上的壁畫《八仙圖》配詩、書寫由族人童建琦太爺完成。千裏之外,聞聽此喜訊,為家鄉的發展進步而喜悅欣慰。
“明朝望鄉處,應見隴頭梅”。“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歲歲年年,我的心,總會無聲無息停落在故鄉土地上,聽到壹句熟悉的鄉音,看到壹則故鄉的消息,都令我激動牽掛,都讓我自豪驕傲。
哦!我的故鄉,故鄉的玉都垓,奶奶趕早烙的熱餅子,爺爺瘦長的背影,玉都垓上熱氣騰騰的羊肉泡、油汪汪香噴噴的炒面、鬧哄哄的大戲、靜悄悄的電影院、吃不夠的西瓜、看不完玲瑯滿目的商品,重建的娘娘廟,故鄉的親人,多少年,盛在遊子心頭,回眸壹望間,千腸百轉。
不思量,自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