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穎 凡壹平 老杭大 2016-06-28 09:35
盧文麗
詩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杭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杭州市新聞工作者協會副秘書長。她是很多老杭大人嘴裏念叨著的郵局女詩人。在那個生活費、稿費基本靠寄,家信、情書基本靠寫的年代,那個小小的郵局承載著好多好多杭大人的文學記憶和夢想。在這篇訪問裏,我們可以看到她對於杭大郵局的回憶。
她壹直在杭州日報工作,業余從事文學創作,著有詩集《聽任夜鶯》《無與倫比的美景》《親愛的火焰》《我對美看得太久——西湖印象詩100》《西湖詩雨》,散文集《沙漏的舞蹈》《溫柔村莊》,長篇小說《外婆史詩》等。
Q&A
萬千美感與深情,安慰此人生
魯穎
最近,詩人盧文麗出版了長篇小說《外婆史詩》,書中以作者的外婆為原型,講述了“雪舫蔣腿”創始人蔣雪舫的曾孫女蔣小娥,這位普通勞動婦女坎坷而不平凡的壹生,體現了濃郁的詩性特質。對於個人生活、寫作心路、詩與美,盧文麗別有壹番體悟。
1
超越苦難的溫情之書
記者:請談談寫作《外婆史詩》的緣起和初衷,您在裏面想寄托哪些東西?
盧文麗:我出生在浙江東陽,六歲前,在杭州工作的父母,壹直把我寄放在鄉下由外婆外公撫養。從小我就跟外婆比較親,為她寫壹本書是我多年的願望。我外婆的壹生經歷民國、抗戰、“土改”、三年自然災害、文革……歷經風雨,她依然能夠心態平和,笑對人生。通過寫作外婆,我發現自己也從她的身上學到許多東西。
這部小說以我的外婆為原型,講述了“雪舫蔣”火腿的創始人蔣雪舫的曾孫女,與舊上海旗袍高手以及國軍將領之間的愛恨情仇,也反映了壹個家族的百年史。近日,中宣部和文明辦主辦的中國文明網“讀書”欄目,為《外婆史詩》制作了壹個專輯,並且取了個很正能量的標題,稱之為“壹部超越苦難的溫情之書”。
1990年 杭州
記者:“史詩”壹般是恢弘的歷史敘述,很少用來描述個人,您是怎麽想到這個題目的?
盧文麗:小說發表在2015年第四期《十月》長篇專號上時,題目叫《萱草花》。出書時,擬作《外婆詩》,出版社領導建議加壹個“史”字,我覺得也蠻好。大人物有大人物的史詩,小人物有小人物的史詩,這部書講述的是外婆的壹生,多個“史”字,既有點詼諧誇張,也表明是壹種詩意化敘事,有別於其他長篇。另外,封面設計稿采用了藍印花布,書名是我自己題的,藍印花布+手寫體,組合在壹塊兒,溫暖、古雅,看上去很外婆,我很喜歡,讀者反響也不錯。
2
郵局那個會寫詩的女孩子
記者:您是怎樣走上創作道路的,與個人成長經歷相關嗎?
盧文麗:我在南山路上的省軍區司令部大院長大,父親是軍人,轉業後壹直在宣傳文化系統工作。家中我是長女,妹妹弟弟比我小七、八歲,父親像帶兵壹樣訓練我們,我從小所受的家庭教育,就是老老實實做人,規規矩矩做事,並給妹妹弟弟起表率作用。上小學時,父親就指導我將平時讀到的好詞好句,謄寫在摘抄本上,分門別類,以便寫作文時活學活用。
1990年 首屆西湖詩船大賽頒獎會(從左至右):郭小櫓、盧文麗、秦巴子
我在雷峰塔下的汪莊幼兒園接受啟蒙,在吳山腳下的勞動路小學讀了小學,在玉皇山南的杭州師範學校附中念了初中,高中則是在東陽老家借讀的。因為初中畢業沒考上重點,父母把我弄回老家上盧中學(現六石高中)讀書,學校離我外婆所在的村莊有十裏地。在農村讀書,生活條件自然不如杭州,但每周可以回到外婆家,享受外公外婆的關愛,依然覺得快樂、溫暖。現在回頭想想,也要感謝父母當年的決定,在鄉村的三年高中生活,對我來說也是壹筆財富,否則我也不會對鄉村有那麽深的體悟。
高中畢業,我回杭州參加高考,沒上分數線,又回老家復讀。第二年依然因數學差,高考落榜,我參加了郵局招工考試,分配在杭州大學郵局,當時我很多東陽老家同學,也考在杭大,下課時,時常跑到櫃臺前來看我。記得郵局所長是位福建莆田籍的老太太,她擔心我工作出漏子,壹看到有同學在櫃臺前聊天,就像哄麻雀壹樣把他們哄走。上課鈴響之後,郵局安靜下來,坐在帶高高鐵柵欄的櫃臺內,耳邊傳來讀書聲,作為同齡人自然感覺失落。或許是“痛苦出詩人”,那會兒我的內心生發了高玉寶“我要讀書”那樣的念頭。
1992年 盧文麗在杭報副刊任文化記者采訪汪曾祺先生
我訂了《詩歌報》、《詩神》等報刊,壹有空就趴在櫃臺內寫詩,寫好就四處投稿。杭大圖書館只對師生開放,好心的郵局所長,托校後勤部門的人,幫我弄來了閱覽證。有壹陣子,下班時間壹到,我就脫下綠制服,帶上幹糧,騎上自行車去圖書館翻閱書籍和報刊。
我就這樣陸陸續續發了許多詩,也拿了壹些獎,很快在校園裏也小有名氣了,大家都知道郵局裏面,有壹個會寫詩的女孩子。杭大中文系的飛白、金健人老師,取好稿費,也會在柵欄外跟我聊壹會兒文學。今年已經93歲的任明耀先生,現在我們還有聯系,記得有次他跟老伴來郵局給女兒寄包裹,送我壹本他寫的書《博馬舍》。
1997年 嘉峪關
之後我去復旦中文系作家班進修,1992年調到杭報副刊部當文化記者,在杭州日報工作至今。回想起來,如果當年考上大學,也未必走上文學之路,人生中的壹些事,說不上好壞,實際上都是考驗,不必懼怕,更不必消沈,沒有壹個過程會是浪費的,關鍵取決於妳怎麽看待。
記者:《外婆史詩》體量大、結構復雜、時間跨度長,能否介紹壹下它的創作架構?
盧文麗:全書***分五部分,由三條時空交叉線索構成。為突出小說敘事和抒情交織的特色,章節的劃分上我采用了歌劇形式。第壹、第二、第三人稱敘述,隨意轉換、穿插,且每壹部分講故事的方式都不盡相同:有日記體、書信體,甚至采訪記錄體。我寫得很繁密,語句也基本屬於長句,篇章段落層層疊疊,仿佛故意對閱讀有障礙者形成挑戰。
2007年 土耳其大皇宮
這是壹個根植於江南的中國故事,東陽、杭州、上海,是這部小說的敘述版圖。為寫此書,我做了不少案頭工作:查閱家族宗譜,托老家的親戚朋友,找尋各種可能找到的與小說創作相關的資料。我熟悉著它們的歷史:雪舫蔣腿、1929年首屆西湖博覽會、淞滬抗戰、東陽抗戰、民風民俗……
2008年 法國奧維爾教堂
由於長期從事新聞工作,也決定了我無法像書齋中的作家那樣,坐在書齋中想象著虛構故事和場景。我曾沿故事裏男女主人公的足跡,以壹個新聞記者的較真勁兒,進行采訪和實地考察、拍照。比如,為描寫小說主人公,走在1929年西湖邊的情景,我查閱大量西湖博覽會的歷史資料,無數次穿行於濃蔭覆蓋的北山路。民國時期的西湖,“溪谷縷註,銀泉璜瀉,波光嵐影,相映成絕”,展示彼時西湖之美、西博覽會之盛況,也是我的考慮。我要求筆下的每壹處局部,每壹個細節都盡可能準確、細膩。這麽做或許很笨,也很費功夫,而且許多內容也並不會用到小說裏,但我知道這樣的努力是必須的。
3
好的小說家都是或都想成為詩人
記者:您從事文學創作已有20多年,對詩和小說有哪些個人體悟呢?
盧文麗:我的寫作時間都是在業余,節假日我壹般很少外出,會事先跟兒子們到超市裏,采購好充足的食物和用品,接下來那些天,就窩在家做飯、寫字。情形往往是這樣的:臨近做飯時分,兒子們就會來敲我的書房門,探頭吆喝壹聲:老媽,好去做飯了!我就電腦壹合,圍裙壹穿,上廚房屁顛忙乎做飯去。
這是壹部緩慢之書,從孕育到完成,歷時十年。長篇小說是需要打磨的,跟寫詩不同,寫詩更多依靠靈感。寫長篇則可以成為壹種日常生活,類似買菜燒飯。六年前,我寫過壹本獻給西湖的詩集《我對美看得太久——西湖印象詩100》,寫作初期也曾有過忐忑,覺得西湖曾被歷朝歷代文人墨客抒寫,還寫得出新意麽?但我很快克服了這個想法。
寫長篇最初也有過自我懷疑,擔心人家說詩人寫不好小說,後來我意識到,寫作本是壹件私事,怎麽順手、怎麽能表達自己就怎麽寫。這部小說我就是寫給自己、寫給外婆的。我相信小說是有形式感的,如同詩歌須得有詩意,但這些並不是多麽玄奧的事兒,關鍵是妳必須沈下心來,卷起袖子動手寫起來。
2009年6月 香港 世界華文旅遊文學研討會上
記者:詩人、作家、記者、編輯這些角色您更偏愛哪個?日常生活中怎樣來平衡工作與愛好的關系?
盧文麗:壹定要選擇的話,我更願當壹名詩人。作家、編輯、詩人、小說家、散文家……只有詩人的後綴是個“人”字。德國作家君特?格拉斯說過,好的小說都是從詩意裏誕生的。我也願意相信,好的小說家都是或都想成為詩人。我眼中的詩人未必放浪形骸、憤世嫉俗,能夠清醒地看待世界並且熱愛這個並不完美的世界的,才是好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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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是壹場修行
記者:現代社會日益浮躁,如何還能靜下心來閱讀、寫作?能說說您對年輕記者的寄語嗎?
盧文麗:寫作並不是壹件好玩的事,沒有坐十年冷板凳的心理準備,最好別幹。年輕記者首先要好好寫稿子,做好本職工作,到壹定年齡,對文字若是還有想法,不妨從身邊人寫起,因為寫身邊的人妳最熟悉、也最能撇開功利雜念。
我去印度旅行時,看到很多苦行僧,其實寫作也像是壹場修行,相當於把自己放逐在空曠大地上,不知歸途何處,但我相信行走本身已是壹種抵達。過程比結果更有意義。
2009年 印度
寫作是壹件很慢的事,我們身處的卻是壹個很快的時代。在壹個很快的時代,做壹件很慢的事,更需要定力與耐力。我們不能責怪這個社會急功近利,但結果往往並不可控,註重結果妳只會導致惶恐、失望。而只有過程專屬於妳,過程能夠教會我們很多東西,比如心無旁騖地做事。
“萬千美感與深情,安慰此人生”,這是1929年首屆西湖博覽會藝術館館歌中的壹句,我很喜歡,把它用作《外婆史詩》後記的標題。藝術就是美感與深情,是滋養、安慰人心的東西,文學看起來沒什麽實用價值,但是它卻能帶給我們恒久的慰藉。
註:此文經“杭報集團業務交流微信公號”授權
盧文麗《外婆史詩》
評論
壹部讓小說家汗顏的小說
讀《外婆史詩》
凡壹平
看了盧文麗的長篇小說《外婆史詩》,有數個驚訝。
首先,盧文麗由詩人變成了小說家。雖然這樣的例子很多,比如我。正因為我是這樣的經歷,所以我知道是不容易的,能成功更是不容易。這情形可不像球員改當教練、編輯改當評論家那麽簡單。詩歌和小說,雖然都是文學,但卻有本質的區別,就像女人和男人,變性或成功變性是很困難的壹樣。但盧文麗變了,果敢、成功地變了。她洗心革面、脫胎換骨,變成小說家盧文麗。從此,小說天地或方陣裏,沖出了壹匹黑馬,盡管對比她厲害的黑馬是構不成威脅,但不如她的那可就相形見絀了。而且我只看了四部中的壹部,就已經看出諸多小說家才華之不如和不及了,這其中含我,這是實話。
2010年 日中韓東亞文學論壇中國作家代表團成員(自左至右):石舒清、陸天明、許金龍、莫言、鐵凝、金勛、李錦琦、盧文麗、彭程、胡殷紅
盧文麗的文筆和敘述方式優美從容、精致熟練,這是我的另壹個驚訝。如果不看簡介或熟悉作者,誰也不會相信這是盧文麗的第壹部長篇小說,甚至是第壹次寫小說。她的小說語言清新灑脫而又細密沈著,更不乏幽默。在文壇中有幽默感的女作家我數不出幾個,在文字中幽默更是乏善可陳。關於她的小說語言,我隨便從小說拈來兩段,看看:
“我所知道的壹切,都得在這個夏季回憶出來,即使那些往事,已經被烈日烤焦,被地氣蒸發,被壹陣熱風刮跑,我也得描述出那個,儲存著我生命裏重要記憶密碼的村莊。我得描繪出壹個洋溢著米酒般安謐氣息的早春,在中國南方縱橫交錯、色澤清新的版圖上,構勒出壹個籠著綠色水霧壹般朦朧調子的小村莊。”
“這壹次,妳再也不會醒來了。妳躺在那張鐵架床上,顯得很放松,妳的皮膚看上去不錯,頸紋也不明顯,在妳這種歲數的女人裏,稱得上鳳毛麟角。妳的眼睛,懶得理睬人似地閉著,妳的眉毛,像被壹根黑炭棒,仔細描畫過,呼應眼皮底下,兩扇秋日茅草壹般的灰睫毛。妳的臉頰,開著兩朵桃花,左顴骨上原本壹塊棗核大小的曬斑,也不翼而飛了。妳的嘴唇今天也很特別,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