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金在中並非什麽王子,他十分不起眼地坐在座位上,如果有人多註意他壹點才能看出某種類屬於漫畫的華麗氣質,但有時候若太過沈默的確會令人變得平淡甚至平庸。他就這樣被上車下車的喧囂聲遮蔽著。
莫錦然上車後對準了空位坐下去,絲毫沒有註意到身邊的人物。只能隱約意識到那不過是萬千男人中的某壹個。而隨後上車的兩個面貌純真的日系美少年倒是吸引了眾多目光,所謂出眾的含義大抵如此。車門關上後美少年們就站在她的斜對面低聲說著話,莫錦然覺得自己的眼前頓時亮了許多。
美色當前讓她很愉快,然後故意做出倨傲不屑的表情向別處望去,恰好看見鄰座的男人在往嘴裏塞壹顆亮晶晶的糖。壹種濃濃的水果香氣彌漫開來,像邪惡的魔法般,立刻把錦然適才的好心情驅散。
現在還可以買到味道這麽濃的水果糖嗎?莫錦然想著。
她將唾棄的目光移下去,有壹雙白皙瘦削的手,攤在上面的,竟然是本彩色的童話書——她不敢確定,但那書頁上的插畫的確是戴著皇冠很高貴很柔美的公主型,以及兒童書專門的大字號排版。
這個口中含著芒果味水果糖,手捧註音版安徒生的年輕男子,把莫錦然狠狠地嚇了壹跳,盡管對方依舊不動聲色,甚至自得其樂著。
地鐵壹站壹站地滑過,窗外疾駛的光影匯成繩索似乎穿透每壹個人的發際,車廂中的人們被如此串聯起來,飄飄搖搖地拴著,就像是沒有人可以偏離的命運。
她下意識地盯著男人的手指,它們捏著壹頁紙,莫錦然當然知道那是多麽幼稚多麽愚蠢的壹頁紙,可偏偏心中莫名地便充滿了期待,她等他翻過去。翻過去,看看公主的下壹頁會不會有壹個王子。
結果,他把書在那頁合上了。
如果有壹則童話,只用兩個單詞來寫,壹個是“公主”,那麽另壹個就是壹定是“王子”,對不對?
反之亦然,這是古今中外的童話基礎。很久以後莫錦然才在自己的記憶裏領悟過來:至於其他人,並不是非要不可的。
所以,她的出場對於金在中來說,只不過是他安排好的壹個補充,是他生命中淺淺的壹段微妙的字體,讓他與別人的生命能夠區別開來的壹個小小的補充。
僅此而已。
男人合上書繼續沈靜地坐著,這讓莫錦然多少有點不甘心,好象專屬女人的矜持被打敗了壹般。她轉頭再去尋找那兩個美少年,很多人都和她壹樣在欣賞他們。
身為少年總是最懂得如何利用青春,所以張揚地旁若無人地相互談笑。他們知道這樣可以讓自己,以及看著自己的人們都心滿意足。
莫錦然就這麽昏沈沈地聽他們說話看他們笑如春風,等她再想起點什麽的時候,才發現身邊的座位不知何時空了。
可是那本色彩繽紛的安徒生還在那兒,被遺棄在空洞的長椅上。她把它拾起來打開,芒果香精的水果糖味也還在那兒。書的扉頁上就有手寫著的——“金在中”。
這是他的名字嗎?
她又翻到剛才他合上的那壹頁,翻過來,愕然發現竟是缺的,沿著裝訂線有著明顯的撕痕。
是誰這樣惡劣?
是故事不夠美滿還是美滿得出現了壹雙嫉妒的手——怎麽可以做這種事,竟然嫉妒夢中人的幸福,著實可惡。
莫錦然是真的這麽認為的。
幾個月以後莫錦然在壹款航海主題的在線遊戲中竟又看見了這個名字。
金在中。
這是他的名字嗎?同樣的念頭再次跳出來。
她那時正在遊戲中的壹座城市裏壹邊蒼蠅般亂撞,壹邊大喊有沒有人賣船。有兩三個造船的都密她,其中便有壹個叫做“金在中”。
“多少錢?”她幾乎有點迫不及待地回復這個名字的擁有者。他讓她到造船廠找他。
他在遊戲裏的造型是個古怪誇張的矮胖子,肥大的肚腩小撇的胡子,穿著對於新手的她來說十分闊綽的衣裳。
“不要錢,我送給妳。”
——他壹看到她就這麽說,仿佛證明自己不是空有揮金如土的外貌,還有財大氣粗的內在。
莫錦然操作著她的小人接過船,傻傻地問道,“妳有沒有在地鐵裏弄丟壹本書?”
“嗯?”
也就是從這時開始真正的交集,延伸到再壹次於地鐵中遇見,自然而然地發展著不溫不火的關系,吃飯,逛街,看電影,打遊戲。直到金在中離開的最後,莫錦然都沒搞清楚,金在中,究竟是壹個真名,還是虛構的ID。她只是叫著這個名字,在心底刻下屬於他的深深淺淺的印記。
她問過他,他就敷衍地說,“有什麽關系。”
“有有有,它關系到我們之間的關系。”莫錦然回答。
“沒道理啊,總不會我換個名字妳就不理我了吧。”他輕輕笑著,眼底壹抹狡黠。
“這是有關親密度的問題,妳到底懂不懂。”
他於是親昵地抱她,“那妳說,還要怎樣才算更親密?”
所以,和金在中在壹起,莫錦然壹直認為自己是很吃虧的。她甚至都想不通自己當初怎麽會稀裏糊塗就答應金在中的要求,答應和他可以不需要任何背景地在壹起。
如果認真地分析,她對他的好奇多過了愛。
她好奇他愛吃水果糖的習慣,好奇他會只看幼兒園小女生才屑讀的夢幻童話書,好奇他在遊戲中和生活裏都遊手好閑千金散盡,好奇他溫柔地要命又冷漠地要命。
比如他頭壹回約她見面的時候,她拿著他落在地鐵上的那本安徒生問,“這是妳的吧?”
他戚著好看的眉看了看封面,先是搖頭,再翻到扉頁上他的名字時,才顯得遲疑地說,“應該是……吧。”
“妳不記得了?”
他笑笑。
她也只好笑,“有好幾個月了,因為我撿到書,出於良心所以記到現在。”
“看,這裏缺了壹頁。”她把書翻開提示他。
他還是搖頭,也說,“真可惜的壹本書呢。”
“就是!”
他瞅著她繼續似笑非笑。
難為情的幾秒沈默過後,她又問他,“既然妳都不記得了,為什麽還專門約我出來還書。”
“我沒有說讓妳還書啊。”依舊是將笑未笑的表情。很久之後她發現,她真正的淪陷,始於這個神情。
“那為什麽?”她仰著頭。
“只是想見面而已。”
“妳怎麽知道我就肯見妳。”
“我為妳造了夠開壹輩子的船呢,妳以為真是免費?可是要代價的。”他說回遊戲中去了。
“嘿,那妳為什麽不玩了呢?”給她造船的那天,他就告訴她,不打算再玩了,於是到處散財。
“為什麽,嗯,因為在海上漂了那麽久,都沒有看到美人魚。”金在中並不輕佻,幾乎還有些嚴肅地說。也許莫錦然早就該聽出其中的暗示,他從來就不需要公主,他只是在找壹條美人魚——王子與公主之間多出來的那個角色。
可當時他的表情讓莫錦然反倒更覺得好笑,她說,“是妳運氣差,說不定我會在海上碰到王子。”
在中點頭附和,“等妳很久很久以後碰到王子,最好還會想得起來,啊,我開的是當初這個人送的船呢,真是壹艘又好運又長命的船。”
可惜沒有更早地發現,妳說這句話時表情中的落寞與黯淡。
又好運,又長命。
他們就這樣默默地約定,他不是她的王子,她也不必做他的公主。
從壹開始,就不是會人月兩團圓的角色。
那天他請她吃晚餐,送她回宿舍。在告別的時候他毫不拘謹地壹只手撫上她的臉,仿佛她是他熱戀已久的情人,而事實上從他們相遇到現在還不到壹個月。
莫錦然曾經看到過這只手撫過那本被他遺忘了的童話書,此刻在她臉頰上同樣安靜地存在,他的皮膚有如女子的細白,被夜色化成灰蒙蒙的。時值初秋,他的手掌卻沒有該有的溫度。
本來應覺得羞澀或暗喜的她,不明所以地感到壹種悲傷。
金在中溫柔地笑著,“真看不出來,妳有壹顆這麽天真的心。”
會相信著,所謂的王子公主的童話。
很多人說過莫錦然看上去比她的實際年齡要老成許多,明明算是思想清透簡單的女生,可舉手投足都顯得世故和老成。明明是鮮少戀愛經驗的“新手”,卻容納感人感覺已經飽經情感的風霜。
所以在中說她很天真的時候,她嘴中不願意承認,可心裏卻感覺仿佛突然找到了知己壹樣,為他的理解而感動。可她並不知道,這樣的話無論安在哪個女生身上都很管用,會讓人感到倍受疼惜,她也不例外。
金在中只是選中了她,他壹早就看穿她,又傻又敏感的本質,所以笨拙地鎮定自若地自我保護。他選她,就像他選那些很過時的水果硬糖壹樣——因為那是多吃幾塊也不會覺得被浪費掉的糖。
她也是壹個不怕被浪費掉的女孩。壹開始,金在中這樣想。
他經常掛在口中的話就是“浪費”。
譬如他會帶她去壹些很貴的餐廳,吃很華麗的餐,然後總是自己慢慢坐著,看她把它們吃光。她吃不下的時候,他就斥責她,“妳怎麽會這麽浪費。”
開始時莫錦然還有壹種毫不例外的虛榮感,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出入那樣高級的場所。然而很快,她就發現這並非是什麽奢侈的享受,至於為什麽做如此轉變,自己也說不上來。她只是無法獨自愉快,尤其是當他們面對面坐著,清晰地看清他過於平靜的臉時。
在中的臉上,從始至終什麽表情都出現過,但不論哪壹種表情都不能為他牽出壹絲壹毫的快樂。和他認識越久,就越感到有些憂傷像陷阱壹般。
因為看不明,所以她試探著探頭,結果壹頭栽下。
這樣幾次以後莫錦然不禁要抗議:“在揮霍的人其實不是我啊。”
妳揮霍著錢財,時間,以及我的情感和妳的漠然。
金在中聽了只是相當憐憫地看她壹眼。他微微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可終究又話成低低的壹氣感嘆。
“裝腔作勢。”錦然憤憤地說。“妳知不知道像妳這種人,又懶又賣弄,沒人情又沒人性,做事沒大腦,呃,其實根本就是沒事可做……妳信不信我可以1分鐘數出60個缺點來。”
“1秒鐘就有壹個?”他點頭微笑,“我確實挺慘的。”
莫錦然被他莫名的笑搞出了壹肚子火,“拜托,妳有什麽可慘的?”
“我是說妳。”他看著她,表情平靜,瞳孔幽深,“和我在壹起確實挺慘的。”
“那當然。”女人的優越感壹路上升。
“那妳要不要離開看看?”他驀地問,口氣平淡地像壹抹將熄的煙,就仿佛她在他身邊,或者從此相忘,都是壹種理所當然,所以他沒有耐心與熱情將它當作壹件大事來權衡壹下。
“離開……嗎?”揚起的心,陡然又誒砸向了谷地。
大腦向心臟發出了疼痛的指令。
他們並不是用壹句“我們交往吧”成為情人的,所以金在中的壹句“離開”也不能輕易打發了莫錦然。他的個性古怪的就像壹只庸懶的貓,誰都摸不清他是認真的還是隨口說說,但是,管它呢,她還沒有廉價到能讓他的壹句話就趕走。
在和在中的這場情感周旋裏,錦然選擇讓自己轉頭就忘了這類事。倒不是和此時的他分手會有多麽痛苦,他們之間還沒有到那樣的地步。她心中有著這個年紀的女生都會有的對感情的執念,並不是執著什麽的這壹類上世紀90年代的熱門流行語,只是不想讓自己的收獲與付出變得太輕易。
況且全世界的女大學生都會需要至少壹份戀愛的,尤其在這樣壹個男女比例嚴重失調的國家,不應該隨便浪費上天給的資源。
她身邊那些女孩們要麽波瀾起伏要麽不堪壹擊,有說恩愛就恩愛說翻臉就翻臉的,愛情局面瞬息萬變,莫錦然看得太多,與周遭相比她顯得非常恬靜與滿足。
哪怕只是假象。
除了冷漠之外,金在中其實有很多優點。譬如細致與溫柔,以及年輕人少有的冷靜與自持,讓她隨時在感情中感到被引導,並且這種引導來得非常自然,沒有壹絲強硬,所以不會讓人感覺疲倦或者委屈。惟壹令她難以忍受的就是他對於糖果的依賴。他們去看電影的時候,他也總是壹顆接著壹顆地往嘴裏塞著,那氣味那哢啦哢啦的聲響都擾得她煩不勝煩。
終於有壹天他察覺到她強忍的不悅,於是滿臉無辜地說,“我只怕睡著。”
莫錦然冷笑,“妳既然這麽討厭看電影為什麽還老帶我來。”
“我沒說過我討厭啊。”
“那怎麽會睡著?”
“會睡著與討厭哪來的必然聯系。”他偶爾也有這樣孩子氣般的執拗。
莫錦然無奈地翻翻白眼,“妳實在要睡的話就睡好了,我又不會攔著妳,還可以提供肩膀讓妳靠。”
他卻又說他不想睡。
如此沒有意義的對話下,再怎樣精於忍受的人都會難免抓狂,“那妳到底想怎樣?”
“應該是妳想怎樣才對。”金在中總能壹針見血地看破她,“我不過是在吃糖,不滿意的人是妳。”
莫錦然很想還擊,卻感到言語的乏力。事實上在金在中跟前,她總是有壹種無力感,壹直到最後,都在無力地被他卷向他的中心,無法掙脫,只能淪陷。
“陪我吃飯看電影是件很難的事吧。”
又朝嘴裏丟進壹顆,這次是草莓味的——
“妳既然這麽討厭看電影為什麽還老帶我來。”他喃喃重復著她剛才的話,突然充滿戲謔地朝她笑起來,那雙眼睛裏有壹種通透,竟然還有刻意的不屑與殘忍,於瞬間又將她推拒在千裏之外,“妳既然不喜歡這些,為什麽還要勉強陪著我?”
他竟然將這壹切簡略地概括為勉強,雖然她也曾壹度如此這樣自我欺騙。直到後來她才明白這是壹種根源於天性的自我保護,只是為了支撐起搖搖欲墜的自尊心,卻始終不肯面對自己認為並不完美的真正開始萌發了的,愛情。
莫錦然總算聽明白,他分明又在趕她走。他知道她那單純的傻知道她無力辯駁,知道她有壹點點驕傲不會壹次再壹次地裝聾作啞。
他此刻的表情就像在等壹場好戲。
還好,她終於決定讓他如願以償。
她甩開他那從來都不曾溫暖過的手,獨自走回學校。走很遠很遠的路,幾乎要走過壹個輪回,換掉了屬於他涼薄的氣息,把空氣中的溫度壹點壹滴撿回自己的肌膚,直到推開宿舍的門看見幾張熟悉的臉時,她才哇壹聲大哭了起來。
大家團上來追問原因,她抽噎了很久地說不出“失戀”兩個字。
她根本不確定他們之間是否真的有戀過,更何況她真正的傷心在於那自尊摧毀的莫名其妙,被踐踏地好象她有多愛他壹般。
她都還沒來得及告訴金在中,在地鐵裏見到他的第壹眼,她對他不知有多嫌惡。莫錦然為此徹夜輾轉悲憤——他憑了什麽再三叫她離開。
她想,他放棄了遊戲,因為大海裏沒有美人魚。
她還不是他的美人魚。
那就算了吧。
莫錦然為他哭了壹整夜感到已經足夠了,足夠對得起這段夭折的莫名其妙的戀愛。每天不必約會而空出來的壹大堆時間,她照樣爬進遊戲裏去,那裏面已經沒有他。
她駕著他造的小船在蒼茫大海上劃呀劃呀,她患過壞血病遇過食人鯊觸過淺水礁撞過海盜也聽到過水妖的歌聲,她也認識了很多別人,每壹個都有可能變成王子。
可她好象忘了這事。
見過她的人都在嘲笑這家夥怎麽玩了幾個月還在開那只破破爛爛的新手船,不是沒有想過換,可是花了高價買回來的船怎麽開怎麽不順手,最終還是會回歸於此。
壹個月,兩個月,時間和她壹起劃呀劃過。莫錦然非常確定,自己除了擁有那只船以外從來沒有想起過他。
她相信自己總有壹天能夠不可壹世地捫心自問:金在中,金在中是誰?
呸。
竟然在她義憤填膺的時候突然有人密她,“妳在幹嘛?”
“消磨時間。”她想也不想地回答,最近這麽問她的人太多了。其實她也可以很受歡迎。
“妳太浪費了!”
熟悉的語氣,他又來了。
莫錦然看著屏幕中方才被她刻意忽略過去的熟悉的名字,覺得自己好象該要哭了。
金在中說他想見她,在這種時候她還是很有骨氣地說她可不想見他。於是他妥協,不吃糖了,從今以後再也不吃了。
幾乎能夠想象的到他坐在電腦前似笑非笑的無奈表情,所以莫錦然掛了壹臉勝利者的笑容跑去見他。
相隔數月,她發現他果然滿布著落敗的憔悴,她本應該感到驕傲與高興,卻又於心不忍起來,“妳怎麽……”她剛朝他揮手,話還沒說完,便被他抱進懷裏。她所久違了的寒冷就這樣猛地撞進她的肺腑,壹霎時將身體凍結。
人的體溫不應該是世界上最溫暖的麽,可她在金在中身邊時感受到的,永遠只有寒冷。他無法讓她感到溫暖,卻總能使她甘願與安心。
他們的身體仿佛被凍在了壹起,無法動彈。
他附在她的發際耳語,“對不起,我是個很自私的人。”
“什麽?”她聽得不太清晰。
可他什麽都沒有再說,只是猝不及防地開始吻她。深沈眷戀的氣息,隨著徹骨的寒冷將她徹頭徹尾的包圍。
這是這個城市少有的暖冬,莫錦然卻遭遇了壹生中刻骨銘心的嚴寒。雖然她還不能理解金在中的作為,只是無端地被他感染了壹絲絕望。
她被他緊緊的攬在胸前,半幻想半現實地說,“如果在冬天死掉,真想埋葬在厚厚的雪裏,那時候,就選妳當我的陪葬啊,如何?”
他壹動不動,心跳平穩,沈默了良久,說,“我已經選了妳了。”
“誒?”她擡起頭直視他。
他的目光壹如既往地直接深遠,“妳是我選好的。”
“什麽?”
他看著她,眼睛突然間變得異常明亮。當時的莫錦然被他的話吸引了註意力,直到很久之後回想起來,才發覺那應該是淚光吧。她從來沒有見過金在中的眼淚,他冷靜甚至冷漠的,連笑這樣的表情都很鮮有。可是那壹天,明明分了手卻重逢的那壹天,他差壹點哭了。
“妳是我選好的,”他說,“陪葬。”
那天下午,他們呆在壹起很久,雖然沒做什麽事,沒看電影也沒逛街,卻讓莫錦然感覺他們比任何壹次都像情侶。直到金在中接了壹個電話,才把他們漫長的沈默與依偎打斷。錦然聽見他告訴對方現在的位置,然後說了聲,“好啊,妳來接我。”電話便掛了。
莫錦然仰頭望他,默默地等他給個答案,可他還是慣有的欲言又止的模樣,然後悄然地拉開了他同她的距離。
沒過多久,壹輛漂亮的小車就駛進了他們的視線,“我要走了。”他說。
他什麽都沒解釋,他在她身邊總有太多未知。以前不懂事的時候覺得未知才是刺激,現在才明白只有了解才叫安全。活得越久,人總是越希冀安全。於是莫錦然失望地放開了手。
“妳難道沒有什麽要跟我說嗎?”眼前車已在不遠處停下,她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關於妳,關於我們,關於……
他頓了頓腳步,反問道,“如果我再找妳,妳還會來見我嗎?”
錦然幾乎覺得哭笑不得,“為什麽還要找我?”
他的神色無比安寧,“因為……我會想妳。”
他說完繼續向前走,車門打開,身材完美,有壹頭長長卷發的公主樣女子迎接他。
莫錦然沒有驚訝,甚至連傷心都談不上,好象早已經洞悉了什麽。是,她其實早知道,從他的出現到他們發展的戀情,從他的忽冷忽熱到他叫她離開,聰明如她,早就應該明白,只不過是壹直在忽略,這個男人,叫金在中的男人,是個愛著童話故事的男人,所以他的公主壹定早早被安排進他繁華似錦的生命裏。王子從來不會因為壹條美人魚而存在,遇上的美人魚,只是他在去往公主的路途中恰好遇見的番外篇而已。
從來就不曾是主旋律。
她看著他們近了又遠去,公主的眉梢甚至都沒有因她而抖動壹下。在中壹離開,溫暖的空氣就重新占領了她的世界,讓冰凍了好久的眼淚瞬時融化,滾燙地滑落下來。
“為什麽壹開始會想要送我船呢?”
“送給妳找王子啊。”
“那妳呢?不是還要找美人魚嗎?”
“我已經……找到了。”
為什麽,為什麽還要來找她呢?
王子路過了揚帆了遠離了為什麽還要再回過頭來?
她不介意故事的結局是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壹起,真的不介意,這才是所有童話最應該有的結局。她從來就沒有考慮過讓王子同那個連話都不會講的美人魚地久天長。她介意的是自己的出場沒有壹個完美的順序,她像壹只拼命往上跑啊跑的風箏,卻叫他用壹團亂七八糟的線索牽著,有時明明看到天堂了,又被扯了回來。
從那天開始,莫錦然學著拒絕他的要求。
他說他想她,她就說她正玩著壹點也不想。
他說要見她,她就說她要考試了很忙。
他於是軟著語氣央求說最後壹次吧,再見最後壹次吧。她就回答妳何必這樣放下身段卑微地像個要飯的,妳的公主不是可以把妳捧得至高無上嗎。
反正她也不怕惹他生氣,她甚至希望他能對她生氣,在她面前他永遠壹副不溫不火的樣子,讓她幾乎沒有存在感。就好象在他跟前的人是不是她,根本沒關系。但這壹次,金在總依舊沒有被激怒,他停了壹會兒,忽然說,“我不愛看童話也不愛吃糖,可是妳知道嗎,生活中只有這樣的東西才沒有沾染到壹絲苦澀,壹味在甜蜜著,壹直到死。”
莫錦然突然說不出話來。
“妳知道那頁被撕掉的紙到哪裏去了嗎?”他問她。
她想了他那本被落在地鐵裏的童話書,被遺忘了很久了。
“妳不是……不記得了嗎?”她曾經問過他可他毫無反應,所以此刻莫錦然有些驚訝。
他不是……早就連自己是那本書主人的事實都忘記了嗎?
“所以說,妳真是個天真的人呢。”他又嘆氣。壹句輕描淡寫的話,在莫錦然聽來仿佛心臟都被壓緊了,壹寸壹寸地窒息。是呀,他還是那麽愛故弄玄虛,而她,還是每每落網不得翻身。
“那……我們要去哪裏?”
“去海邊吧。”
“好冷!”
“嗯,不過這是最後壹個冬天了呀。”
他生命中的最後壹個冬天。
盡管剩余的時間已經等不到春天來臨,他仍不想獨自壹人這樣冰冷僵硬地死去。他終於找到壹個足夠溫暖的女孩,可以抵擋得住他積雪的身軀。
從醫院拿到診斷報告書的那壹天,他差點沒有沖上前將對著他做最後宣判的醫生的鼻梁打斷。可這又有什麽用呢?所以他最終只是滿心寒冷地從醫院走出來,把那本童話的最後壹頁撕了下來。他在上面寫下了只有他壹個人知道的,在剩下的時光裏自己最想做的事情。
生命於他真是太吝嗇了,他在壹天又壹天的流光逝去中清晰地感到自己日益冰冷的體溫,漸漸流失的味覺也只有在面對劣質糖果辛辣地有些刺喉的甜味中才會有所反應。他還沒有對這個世界開始厭煩,他甚至還沒有學會去珍惜點什麽,壹切就準備結束了。所以他開始為自己計劃,怎樣才不至於浪費這段來不及了的短暫余生。
這個計劃,壹直到他遇見在地鐵中用好笑的目光打量他和他手中的童話書的莫錦然,才算正式邁上了軌道。
金在中並不是沒有戀愛過。他的戀人完美無缺如高高在上的公主,他們從彼此欣賞到愛慕壹切順理成章。他知道她永遠都將是壹個不識人間煙火的公主,就算他不在,也照樣有無數前仆後繼的勇士來保護她,甚至沒有壹丁點空閑去回味與懷念,曾經在她身邊的王子去了何方。
他單純又自私的,很希望有壹雙天真的眼睛,為他流淚,證明他最後的壹段無為的掙紮。
“真冷。”
窩在海邊蕭條的民居裏,莫錦然仿佛終於知道為什麽他那麽喜歡抱緊她。他們的體溫壹點點地交換著,,她的唇都青了,心臟都在瑟瑟抽搐。
她並不是他想象中那麽耐寒啊。他會不會也為她心疼?
“對不起。”他回答她的只有這句話。他知道自己有多自私,有多殘酷。
可是她不知道,天真的她到現在仍然什麽都不知道。他原本打算今天約她出來,告訴她真相,卻突然又開始退卻。她害怕他悲憤地摔門離去,剩下他壹人留在這冰天雪地裏,等待死亡來臨。
他也有後悔過,故意惹她難過對她發脾氣想讓她離他遠遠的,可是沒辦法,壹失去她他就什麽都不能做。有誰知道壹想起自己還有幾個月就會死掉,而這幾個月只能行屍走肉的那種感覺嗎?所以他寧願她以後恨他也好,當他是個多惡劣的人也無所謂,但是現在,她能在他身邊,傳遞給他最後的體溫。
她是他選定的,陪葬。
“對不起什麽?”莫錦然拼命想擡頭,卻只能抵在他胸前,看到他凜冽的鎖骨,“對不起讓我當了殺千刀的第三者嗎?”
“對不起,把妳壹直困在我身邊。”金在總還是笑,“這個答案,妳滿不滿意?”
她凍得快不能呼吸,任他如釋重負地靠在她的肩頭,將她揉進那份已走到盡頭的生命裏。
這是壹季沒有下雪的暖冬,如今卻仿佛真正被葬進厚厚厚厚的大學中。她在睡夢中卻感到徹骨的嚴寒在漸漸離她遠去,柔和的陽光灑在她身上,溫暖無比。
睜開眼的壹瞬間,莫錦然哭了。
除她之外空無壹人的房間,燃燒過的柴堆發出頹敗的焦味,他的羽絨服蓋在她的身上,可過路的王子不知道去了哪裏。
究竟是童話錯了還是他錯了呢?“那個時候,妳不該把船送給我的。”她眺望著窗外宛如冰封的大海喃喃自語。他沒有了船,就再也無法駛出她的生命。
“妳不是應該只是路過我身邊嗎?只是路過就好,為什麽,為什麽要停在這裏?”
隱約的海浪掩住她悲傷的聲息。
衣服裏留下了壹封信。
信的最末尾寫,作為我對妳最後的邀請,請壹定來參加我的葬禮。
他停了下來。
然後再沒有離開。
幾天後的某壹日,穿著壹身黑衣的莫錦然雙眼紅紅的回到家裏,意外地收到了另壹封信。
裏面是張雖然殘破卻繽紛的書頁,大幅漂亮的彩色插畫上,是她當初想要看卻沒能看到的童話結局。在上端空白的地方,有著安靜的熟悉的黑色筆跡——
“最想做的事:
為自己,找壹場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