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的梯田,從溝底呈螺旋狀上升,水田明鏡壹樣映著藍天白雲。而渭北旱塬上的梯田,壹律呈長方形,如寬寬的樓梯,由低到高。似乎妳拾級而上,可以登上彩雲飄飄的藍天。陽春三月,壹道墨綠,是拔節的小麥;壹抹金黃,是蜂飛蝶舞的油菜花;壹綹粉紅,是灼灼閃耀的桃花。
過去這裏的坡地旱時不保墑,逢大雨被沖得溝渠縱橫。從農業合作社開始,每年的冬季和春季,公社將幾個村子的男女勞力集中起來,拉了架子車,扛了鍁和?頭、耙子,進行農田基本建設大會戰。社員白天不準回家,村裏買了大鐵鍋,在地頭挖了地竈,開火造飯。
母親奶著四丫,被照顧了去做飯。可是四丫只有六個月大,誰看呢?
大丫上初中,指望不上;二丫個頭小沒力氣,而且平時只要壹支她幹活,腳狠狠壹跺,腦勺撅起,咬牙切齒;老四是個兒子娃,靠不住;父母壹合計,讓三丫休學看娃。
正月十六開學了,夥伴們背著花布書包上學了,三丫看娃的日子開始了。每天早晨起來,她掃地燒水,熬米湯,熱蒸饃。十點吃過早飯後,四丫抱著三丫,去工地上找母親給四丫吃奶。從村西頭的四隊,到羅家莊的工地,大約五裏路。大人們上工地了,孩子們上學啦,長長的路上,只有四丫孤單的影子。
八歲的三丫,抱著六個月的四丫,沿著211國道開始了艱難地跋涉。三丫太小了,很快胳膊酸了,把四丫從左胳膊移到右胳膊;再走了幾十步,肩膀又疼了,幹脆雙手把四丫腰摟緊了,提著走;走到下壹個公路樁號時,坐在地上歇壹會。終於到了二隊十字路口,沿著土路壹直朝東走,就是羅家莊了。
四丫是天沒亮吃了奶的,她餓了,嚶嚶地哭。“快到了!”三丫對四丫說,也安慰自己。
終於看見隊裏的大竈了,母親和幾個嬸娘阿姨正煙熏火燎地忙活著。
老馬娘眼神好,每次遠遠看見了三丫,趕緊告訴母親:“老王嫂,三丫可憐地跑了老遠路,把娃抱來了!”說著偷偷地往竈膛的火旁擱壹個蒸饃。
奶水早已溻透了母親的上衣,母親心裏更焦急。雖說這是第五個娃了,還是個女子,可是在當媽的心裏,沒有壹個娃是多余的。她跑過去,將嗷嗷待哺的四丫塞進懷裏。三丫坐下,喘氣歇息。
看看隊長沒在旁邊,老馬娘趕緊把那個烤好的饃塞進三丫手裏:“娃,快吃!”三丫雙手捧了,囫圇吞棗吃幾口。有人過來了,立刻把饃塞進褲兜裏。
吃完奶,孩子又交回給三丫,讓她把四丫再抱回去。母親她們要給集體做飯,壹個生產隊,男女百十號人,收工回來飯做不出來,隊長高喉嚨大嗓子會把做飯的婆娘們罵到頭恨不得塞進褲襠才罷休,而且今當日工分肯定是黃了。
三丫抱上四丫,踏上了回家的路。春日的陽光暖暖地照著,她穿著爛棉襖,走壹會感覺頭上汗涔涔。停下來歇壹歇,記著母親的叮嚀,趕緊端四丫尿尿。羅家莊村頭的樓門前,瓜五不知道從哪個地方冒出來了,他嚇唬三丫:“妳抱了誰家的娃?把這娃給我!”說著就朝三丫走來。三丫嚇壞了,抱緊了四丫撒腿就跑,身後傳來瓜五哈哈的大笑聲。
路上,四丫睡著了。睡著的娃娃渾身軟軟的,頭耷拉在三丫的肩膀上,抱著很費勁。三丫回到家,把娃放好,開始燒鍋,中午姐弟三個還得吃飯。豬餓了,哼哼著開始拱圈門,三丫趕緊給它和了食端去。
下午三四點後,三丫抱著四丫又去踏上了第二次吃奶的路程。
壹個來回,又是十裏路。每天兩趟,二十裏。
三丫遠遠眺望著工地,寫著各村名字的紅旗,嘩啦啦在地頭迎風招展。地頭的大喇叭裏,公社幹部在高聲在宣布各村的'進度。起的土層漸漸高過了人頭,四五個人壹小組。壹人在前面掄起耙子挖,架子車兩側各壹人把土往架子車裏裝,倒土的人推著車子,飛快地跑,快到鹼畔時雙手扔了車轅,濕土嘩壹下全倒出去了。三丫想:“啥時候,地能修完呢?”
周日是三丫最快樂輕松的時候,她可以和二丫兩個人壹起去,兩個人換著抱娃,說說笑笑,打打鬧鬧,那段路似乎短了許多。下午,小夥伴們來找三丫玩跳旮(踢瓦片的遊戲)。三丫剛把四丫往炕上壹放,她那屁股棗刺紮著壹般,尖聲尖氣地哭起來,三丫只好又把四丫抱起來。
“妳家四丫太難看了。臉黑,額頭長。下四十天陰雨,她那眼窩裏都淋不著壹滴。”飛霞指頭往四丫臉蛋上壹戳,四丫又咧嘴哭起來。
三丫瞧著四丫,明溜溜的眼睛,心想:“真乖啊,恁麽心疼。”
“讓四丫慢慢嚎,咱們玩吧!”玲巧說。
三丫舍不得四丫哭,又壹心出去玩。她開始哄四丫睡覺,連搖帶拍:“嗷嗷,娃娃乖,穿花鞋,娃娃不乖穿爛鞋……”哄了半天,四丫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依然咕嚕嚕轉。三丫心生壹計,伸開巴掌,在四丫的眼前有節奏地上下扇動。這壹招很奏效,四丫眼睛眨巴幾分鐘後,睡著了。 三丫輕輕地把四丫頭放好,蓋了小褥子,躡手躡腳出去。可是剛玩了屁大壹會,母雞下了個蛋,“呱呱——蛋”“呱呱——蛋”,壹聲接壹聲叫起來。四丫被吵醒了,在炕上吱哩哇啦哭起來。
三丫氣咻咻地跑回來,四丫又把褲子尿濕了。三丫爬上炕,哭喪著臉在四丫脊背上擂了壹拳頭,開始給她換褲子。然後,三丫抱著四丫,眼巴巴站在院裏看紅霞、飛霞和玲巧玩。
四十天後,地修完了。生產隊裏活路也開了,鋤麥耘油菜,種玉米點洋芋,母親去地裏幹活,她得掙工分,七口人七張嘴等著呢。三丫依舊看娃,杏花開了,四丫會空手抓撓了;杏花落了,毛杏綠了,四丫會在地上爬了;杏子黃了,麥上場了,四丫竟然能立幾秒了。三丫見人,就讓四丫表演。
麥子曬幹入囤,麥稭也軋了三遍摞成垛,轉眼期末考試了。玲巧、飛霞和紅霞她們放暑假了,玲巧飛跑進樓門道,搖著手裏的通知書:“三丫,我數學得了85,語文得了80分,我升級了!”
粉霞興高采烈地說:“我也升級了!”
“老師說,妳休學,當然留級!”不知誰嚷道。
三丫突然“哇”地哭了,她抱起四丫,進屋直接把她扔到炕上。放開嗓子,嚎啕大哭:“媽,都怪妳,叫我看娃,人家都升級了!”
母親慌了,撂下搟面杖,趕緊把三丫攬在懷裏,壹邊給三丫擦眼淚壹邊說:“媽沒辦法啊!”
三丫越哭越傷心,壹幫丫頭跑過來,扶著門框,呆呆看著三丫哭。“都怪那黑女子,把三丫害得念不成書!”靈巧說。
壹聽這話,三丫邊哭邊照著四丫的屁股脊背壹股腦連踢帶打:“都怪妳!都怪妳!”父親回家,壹聲呵斥,丫頭片子們四散逃竄。屋裏四丫哇哇地哭,三丫哭得氣喘不過來,壹聲接著壹聲打嗝,母親在案板旁,壹邊搟面壹邊暗自垂淚。
父親聽了三丫的哭訴,用粗糙的大手揩幹了三丫的淚珠子。他鄭重地說:“壹開學,我就找校長,讓我女子上學。大這輩子啊,再不耽擱我娃念書了。”
秋季開學後,三丫重新上二年級。四丫快壹歲了,母親下地幹活前,把她餵飽。然後炕墻上楔了個鐵釘,釘上綁根繩子,繩子往四丫腰裏壹拴,她就在炕上轉圈圈,累了自己倒頭睡去,寂寞了趴到窗戶上哭幾聲。也許休學讓三丫知道了念書機會的金貴,她刻苦攻讀,成績開始節節攀升。幾年之後,考取師範。在她的身後,四丫踩著她的腳印,也如願跳出農門。
也許是小時候那段親密地愛恨交織的情分,姊妹四個,三丫四丫似乎更親壹些。特別是父母去世後,倆人在這小小的山城裏,壹周總找個夜晚坐在壹起。有時圍在三丫的火爐邊,有時擠在四丫六樓的鬥室裏,孩子、工作、家長裏短,車軲轆話,沒完沒了地說著。窗外,星鬥滿天。
1976年的修過的地,肥沃平坦,種著小麥,栽了果樹。1976年的休學,改變了三丫,溫暖著四丫。妳問我咋知道這麽詳細呢?告訴妳,三丫是我三姐,我就是那四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