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名人名言大全網 - 傷感說說 - 他那春天

他那春天

阿香經常望著窗外走神,她會跟外祖母欲言又止地說:“他那春天......”

姥姥戴著老花鏡,粘著手裏的聖經,慈祥的笑意從深深的皺紋裏流淌出來。阿香還是繼續望著外面,不說話。

江南總是四季如春的。姥姥的院裏種了壹株香樟,總是綠著,時不時掉壹兩片葉子。打開窗戶,就能聞到樟樹散發出的幽幽清香。

江南又總是多煙雨的。每到陰雨天,阿香都會無比緬懷外面那樣陽光明媚的天空。

那是壹片來自夏哥兒的天空。

在十壹歲以前,阿香壹直和奶奶在蘇北農村生活。阿香也不是她的稱呼——那是姥姥的叫法,奶奶會叫她妮兒。阿香也壹直以為自己的名字就是妮兒,或者是夏哥兒口中的“香妮”。

小時候,阿香怕黑,奶奶就教她做花燈。做法也非常簡單,就是壹個紙盒子,底座插上紅色的蠟燭,盒子邊上用錐子刺上好看的花紋。

有壹天,阿香挑著花燈,戰戰兢兢地走過奶奶院子後面的壹片樹林,突然跳出壹個人影,阿香嚇得抖滅了手裏的花燈,壹腳退到路邊的柴垛子上。但是柴垛子軟軟的,阿香沒有摔著。

只見那個黑黑的人影伸出了壹只手,對阿香說:“別怕,是我。”

阿香將信將疑伸出了手,借著依稀的月光才勉強看清,原來是奶奶家前院家的夏哥兒。

阿香問:“夏哥兒,妳在這做啥?”

他說:“我在挖蚯蚓啊”

“挖蚯蚓做什麽?”

“釣魚唄”

於是他們便約好明日去村北邊的“秧滿田”釣魚。

四月裏蘇北的春天還是有些冷的,風也特別大,出門前奶奶給她穿了壹件大紅色的棉襖。阿香有些生氣,她覺得這件棉襖看上去又蠢又笨。

夏哥兒來找她的時候,他噗嗤笑著說:“妳像開春抱出來的小雞仔。”

阿香就怒氣沖沖地望著奶奶。

奶奶把剛從市場裏買來的小雞仔捧在手裏,對阿香說:“妳看,毛茸茸的,可招人愛著呢!”

風吹過來,小雞仔打了個趔趄。

相比之下,夏哥兒穿得可單薄。他只穿了壹件很舊的,綠色的毛衣,而領口處已經掉了壹圈毛線。

壹路上,夏哥兒喋喋不休地向阿香介紹路邊的各種花花草草。夏哥兒愛講,阿香也愛問。

於是阿香認識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植物。

比如“蛇爬草”,總是長在濕乎乎的沼澤地裏,葉子上長著蛇形的紫色紋路,摘壹片葉子放在嘴裏嚼,會獲得山楂壹樣酸酸甜甜的口感。

“毛菇扭”是壹種草,在它剛剛生長的時候,從草心摘下來,剝去外皮,裏面白白的絮狀物柔軟多汁,有壹股青草香氣。但時夏哥兒提醒阿香不能多食,否則會排便不通。

還有壹種詭異的花,路邊很多,夏哥兒叫它“死人花”,這種花長滿了刺,連紫黑色的花瓣都長著刺,據說那是人死後,為了記得回家的路,就在路邊種下這種花,以作為魂靈的指引。阿香自此對這種花敬而遠之,甚至充滿了厭惡。

到了“秧滿田”,阿香就坐在石橋上,看夏哥兒釣魚。

“秧滿田”真的是太大了,壹眼望不到盡頭的麥浪。阿香幻想自己該變成壹條魚,暢遊在這陽光,清風和麥浪之間。遠處還有人放起了風箏,越放越高,最後變成看不清的點。

看了半天別人放風箏,再低下頭,夏哥兒已經釣上來三四條魚了。阿香趕緊湊過去看,夏哥兒指著那條模樣醜陋的魚兒說:“今天運氣好,還能釣到鴿子燕。”

“鴿子燕?是鴿子還是燕?”

“哈哈,不是鴿子也不是燕,妳看他滿頭都是刺,可不能輕易碰,不然手指會被紮破。”

阿香就把好奇的手指縮了回去。

“其他的都是參子,妳瞧,出水就死了”

阿香低下頭,看見兩三只毫無生氣、刀片壹樣的魚兒。

石橋上坐的久了,阿香就跑到田壟邊采薄荷,不壹會摘了滿口袋。奶奶教會了阿香采薄荷。采回來後,奶奶會把泡好的豆子放在石臼裏搗成豆錢,然後把切碎的薄荷與豆錢同炒,豆子的醇厚與薄荷的清香互相滲透,別有風味。

“秧滿田”的盡北頭是房亭河的大堰,翻過大堰,過了河,就是鎮子上了。如果想省事,從“秧滿田”走,會比從村東的大路繞著走能節省不少路。阿香就曾和奶奶從大堰走過,河上有壹條擺渡船,船過河不用槳,靠的是壹根粗粗的鋼絲,人過河時需要扯著鋼絲。

阿香把最後壹捧薄荷放進口袋裏,看見不遠處有壹個黃色的點,忽遠忽近。阿香轉身站在石橋的橋墩上,才看清那是壹個人影兒。過了壹會,黃色的點又近了,阿香才看清原來那是二嬸。

二嬸圍著黃色的方巾,幾乎都要把臉蒙上了。阿香壹見是平時說話熱乎的二嬸,就喊了壹聲:“二嬸”,還揮了揮手。

黃方巾原地楞了壹會,又走近了。二嬸拎著壹個不大不小的箱子,笑著對阿香說:“阿香妳在這做什麽呢?”說著還從兜裏掏出來壹根棒棒糖,遞給她。

阿香接過糖,指著正收拾漁網的夏哥兒說:“我在和夏哥兒捉魚呢。”

二嬸甜甜地朝她笑了壹下,說道:“快到晌午頭了,趕緊回家吃飯吧。”

阿香擡起頭來,陽光下她臉上細小的絨毛也被照得很清晰。

二嬸拎著箱子,翻過大堰,走遠了。

夏哥兒把釣上來的三條“鴿子燕”送給了阿香。中午奶奶留了夏哥兒壹起吃飯。

奶奶燒的“鴿子燕”可是壹絕。魚兩面煎到金黃,加入熱水,然後把豆腐切成壹塊塊放進去。鍋沿的周圍再貼上壹圈面餅,“鴿子燕”鮮美的滋味就會被吸進面餅裏。奶奶見夏哥兒吃得狼吞虎咽,默默地嘆了口氣,又給他盛了壹碗飯。

到了傍晚,太陽已經沈到雲彩後面去了,但是火燒雲把壹切都映得通紅。阿香的臉紅撲撲的,奶奶的橘貓丸子也變成了壹顆紅丸子。

突然,門口傳來敲門聲,是養牛的劉大伯,他喊道:“香她奶,前院她二叔家出事了。”

奶奶壹聽,趕緊牽著阿香,挪著小步朝前院走去。

穿過狹長的巷口,東拐三個門,就是二叔家。他是阿香爸爸的堂兄弟。

二叔家門口已經裏外擠了好幾層人。院子裏傳來二叔歇斯底裏的咒罵聲和二叔剛滿周歲的兒子的哭聲。

阿香太矮擠不進去,她扯了扯壹起在圍觀的夏哥兒的袖子問:“發生了什麽?”

夏哥兒低下頭,喃喃地說:“妳...妳二嬸跑了。”

晚上躺在床上,阿香的腦子裏壹直在重復二嬸遞給她棒棒糖的畫面。

這晚,阿香做了壹個夢,她夢見二嬸變成了壹條黃頭的蛇,阿香在綠色的麥浪裏拼命地遊著,二嬸在後面狠狠地追著。忽地阿香就驚醒了,吊鐘也剛好敲了六下,睡在爐邊的丸子被吊鐘吵醒,換了個地方睡了。

白天,阿香問奶奶:“二嬸為什麽跑了?”

奶奶說:“因為她是個壞女人。”

阿香就想起昨晚的夢來。奶奶又接著說:“夏哥兒的媽媽當年也是這樣壹聲不吭地跑了。”

阿香就問:“那夏哥兒的媽媽也是壞女人嗎?”

奶奶就笑了,說道:“小孩子知道這麽多幹嘛。”

阿香本來還想說起那天在“秧滿田”碰見二嬸的事情,但壹想起夏哥兒可憐的身世,仿佛要為他藏著這樣壹個本與他毫不相幹的秘密,便不說了。

春天越來越深了。去年的燕子又回來在過道的屋檐下做了壹個窩,嘰嘰喳喳,院子裏熱鬧起來。挨著西墻長的香椿樹葉發芽了,奶奶會把嫩芽掰下來,切得碎碎的,拌在豆腐裏,再淋上麻油,阿香聞著味,口水都能流得很長。

桃花開的時候,夏哥兒帶著三四個小朋友喊阿香壹起去春遊。

南湖的桃園裏,桃花開得真多啊!阿香快要醉在這粉色的海洋裏了!壹陣風吹來,阿香頭頂便下了壹陣桃花雨,頭發上沾滿了桃花瓣。

壹個豁著牙的小姑娘說:“我們來玩過家家的遊戲吧!”

阿香頂著壹頭的花瓣說:“我要當新娘!”

豁著牙的小姑娘說:“妳當新娘,誰來做新郎呢?”

夏哥兒扯著壹束各式各樣的野花說:“我來當新郎吧!”

於是阿香就臉紅了。

婚禮很簡單,夏哥兒把花獻給阿香,眾人在鋪滿桃花的半坡上瘋鬧了壹會就結束了。

然後就要辦“婚宴”了。夏哥兒帶了鍋和米,壹人下河用網兜抓了七八條小草魚,壹人到蘆葦蕩裏摸了壹窩鳥蛋,壹人挖了壹筐野菜。而阿香什麽都不會做,只好去撿壹些幹木柴生火。

夏哥兒開始展露他非凡的手藝。先是在半坡掏了壹個土竈蒸米飯,然後用鐵絲支了壹個架子烤魚,還用野薺菜炒了壹大盤鳥蛋。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夏哥兒連同幾個孩子躺在桃花坡上,幸福地打著飽嗝。

奶奶院子裏的杏梅變黃的時候,春天就要結束了。

阿香在園裏摘杏梅,她聽見大門被吱呀壹聲推開了。她看見父母拎著幾個箱子走了進來。阿香本能地靠在奶奶身後,看著這兩位滿臉疲憊的大人,眼睛裏閃爍著驚恐。

晚上吃飯的時候,阿香也依著奶奶,大人們在聊她聽不懂的事。

她只知道,爸媽回來了,而且暫時不走了,她的生活可能沒有那麽平靜了。

院子裏逐漸熱鬧起來,但在阿香的眼睛裏,是壹種肅殺的熱鬧。媽媽不讓她出去亂跑,阿香好幾次看見夏哥兒站在門口,從門縫兒往裏面瞧。

阿香悶悶不樂,只能從園裏的絲瓜藤上面摘幾只蝸牛,放在西瓜皮上,看著它們費力地從壹端爬到另壹端。

過了壹端時間,阿香大概弄清楚爸媽為什麽要回來了。奶奶告訴她,爸爸媽媽從另壹個城市的水泥廠下崗了。下崗的意思就是沒有賺錢吃飯的工作了。

又是壹年的春天,阿香上幼兒園了。爸爸或媽媽每天騎自行車過來接她。他們在鎮子上擺了壹個燒烤攤,每天生意也是好得很。

他們忙了起來,阿香卻解放了。

壹到周末,爸媽的生意格外忙,不用上學的阿香就自然地和奶奶待在家裏。

夏哥兒也有了默契,周壹到周五不再過來找阿香,周六的早晨準時出現在門口。

奶奶開始嘮叨阿香:“別總跑出去瘋,怕妳媽媽回來打妳哦。”

阿香總是頭也不回,像撒出去的蒲公英,壹陣風就飄沒影了。

平日上學時,爸媽把阿香接到燒烤攤子上,阿香就在壹旁逗著丸子,也不亂跑。

有次夏哥兒遠遠地走過來,阿香聽見媽媽邊烤串邊說道:“這野孩子多少年了,天天瞎晃,也沒個人管。”

爸爸也跟著說道:“他爹天天到處收個破爛,娘又跑了,誰管——”

爸爸還沒說完,媽媽就打岔道:“對了,回去跟妳娘說說,別老是讓咱們閨女天天跟他瞎跑,成什麽體統。”

阿香聽了,心裏壹陣錐心的刺痛。她只覺得,夏哥兒是壹個無所不能的神奇的人,能給她帶來無窮快樂的壹個人。

她看著靠著路的另壹邊,弱弱地走著的夏哥兒,眼眶都紅了。

爸媽正有壹搭沒壹搭地接著話茬,突然燒烤攤前圍上來了壹幫子人。阿香不知道他們是做什麽的,但是看起來兇神惡煞,像是要把人吃了。

領頭的那個,上來壹腳就踢翻了燒烤攤,阿香嚇得臉煞白,趕緊躲進媽媽懷裏。

阿香爸爸回頭跟媽媽說:“妳帶著阿香先走。”

阿香嚇得哭出聲來。

領頭的那個,指著阿香爸爸的鼻子說:“也不打聽打聽,誰的地盤,就敢在這支攤子!”

阿香爸爸從腰包裏抽出來壹沓子錢,對領頭的說:“朱哥,這是壹點小意思。”

領頭的壹把打翻了阿香爸爸的錢,他們幾個人立刻廝打在壹起。但他明顯寡不敵眾,阿香媽媽沖進人群,抱住他,央求他們不要再打了。阿香看見壹根綠色的棍子落在爸爸的頭上,他腦袋上頓時湧出殷紅的鮮血。

就在這時,阿香看見壹道黑影從眼前閃了過去,像壹枚流星,迅速地砸進人堆裏。

突然,人群安靜下來,仿佛壹瞬間有神降臨,念下了咒語,所有人都靜止了。

阿香看見夏哥兒壹手拿著刀抵著領頭的脖子,壹手拎著壹只肥大的耳朵。

夏哥兒靜靜地說道:“誰敢來,我刀子不長眼!”

人群繼續安靜,只有那個領頭的爆發出壹聲驚天動地的哀嚎。

阿香爸爸住院了。媽媽在醫院陪護。

阿香也沒再去上幼兒園,她天天被奶奶關在家裏。也再沒見過夏哥兒,那天之前,夏哥兒還答應她帶她去南湖蘆葦蕩子裏撿鴨蛋。

她經常做壹個夢,夢見爸媽的燒烤攤子還開在那裏,但火上烤的齊齊整整的,全是夏哥兒手裏那只肥大的耳朵。

於是她就從夢中驚醒。

已經是暮春了,毛菇扭都該老了吧,南湖桃園的桃花都該謝了吧,蘆葦蕩裏的鴨蛋應該早被人撿光了吧。

阿香經常望向門縫裏,希望能看見夏哥兒路過。

壹年春天又過去了。

又壹年春天過去了。

阿香爸爸媽媽南下打工了,蘇南是媽媽的娘家,有那邊親戚朋友的幫助,生活逐漸好起來。他們已經落腳了兩年,準備開了春,就把阿香接過去。

算起來阿香也有兩年沒有見過夏哥兒了。他像人間蒸發了壹樣。

又壹年春天過去了。

阿香十壹歲了,身材高挑,個頭快趕上奶奶了,已然像個大姑娘。

有天清晨,上學路上,阿香聽見有人叫他,她回過頭,看見壹個人站在楊樹下,矮矮的,像是夏哥兒。

她朝著楊樹走去,那個人面孔滄桑,甚至長著淩亂的胡茬,像極了夏哥兒,卻又有壹種無法言說的蒼老,和她記憶裏的夏哥兒完全是兩個人。

那人指了指樹下的籃子,沒等阿香走近,壹溜煙跑沒影了。

樹下放著壹籃子鴨蛋。

爸媽終究還是回來了,訂好了南下的車票。吃完午飯,阿香在房間裏收拾自己的東西,隱約聽見爸媽和奶奶在客廳聊天。

奶奶低著聲說:“那年幫妳們打架的那小子現在放出來了,蹲了兩年勞改,妳們走了也該去看看人家。”

阿香媽媽驚奇地問:“他那麽小的小孩,比阿香大不了幾歲,怎麽就能蹲勞改呢?”

阿香爸爸嘆了壹口氣,說道:“他哪是小孩啊,年齡其實和我差不多,只是得了侏儒病,不發育......”

阿香癱坐在床上,豆大的眼淚從眼眶上滾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