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人正朝大海中走去,十米,二十米,沙灘?已經離他越來越遠、越來越遠了。他時而?潛入水下,漂浮在海平面,任由身體跟隨海波肆意遊蕩。
這是蘇翊第四次來北戴河了,記憶如同?這片海,顏色愈發厚重,有些灰暗。他上身穿了壹件綠色的半袖,下身是壹件黑色泳褲,正朝著太陽——朝著遠離人群的方向艱難地走著。海平面已經扼住他的頸部了,每壹個湧過來的浪頭都讓他不斷地突出口水?,陽光打在海面反射過來的光線分外刺眼。
“那個人想幹什麽?跳海自殺?快拿手機,錄下來錄下來,發個朋友圈點贊的肯定不少!”?
“也可能是精神不好吧,哪有男人下海遊泳還穿上衣的?他跟我們不壹樣,說明他就不是個正常人。”?
海浪壹層層撲在了沙灘上,將壹處處痕跡毫不留情地掩蓋掉了,那些陌生人的話在空氣中逃躥、有恃無恐,入侵著看似不以為然、實則敏感脆弱的心田。
蘇翊並不想自殺,他面朝大海,背對著身後的壹切,將自己的心不斷下沈,再下沈。壹個巨浪突然打了過來,將蘇翊猝不及防地拍進了水下,他用力掙紮著,腳在水下亂踢,卻找不到任何著力點,天空消失了,太陽消失了,眼前只有渾濁的海水跟漂浮著的海草。
突然,壹只有力的手將他從水下托了起來,讓他死裏逃生了。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用力地揉著有些泛紅的雙眼,再次打量起眼前有些模糊的世界。她依舊還是那個樣子,哪怕剛剛的溺水讓這個身材已經有些發福的少年失去了生命,她依舊不為所動,甚至眼前的海平面都不會因為他的離開多壹層波瀾。
太陽依舊兇狠地炙烤著大海,海溫有所上升,但此時的蘇翊正倒在沙灘上不住地發抖,他倒在沙灘上,依舊對剛剛的溺水有些後怕。
?“不會遊泳還跑那麽遠,海洋可不是陸地,沒有那麽安全。”
蘇翊挺起身子尋聲而望,旁邊壹個女生正看著他微笑,她的長發盤起挽成壹個發髻,好像綁著壹個蘋果。
見蘇翊沒有答話,女生再次發問:“剛剛救妳的是我爸,妳就算不想理我也起碼說句謝謝吧,他還說覺得妳壹定是想不開了之類的,說要壹會兒帶妳去吃飯,好好聊聊——哎,這個男人真不讓我省心啊……”
蘇翊仰起頭註視著那片天空,長嘆了口氣:“我不是不理妳,只是驚魂未定。”
“那走吧。”女生走到他旁邊,遮住了那炙熱的陽光,又道:“我叫方琳雅,我們壹家人總來這邊玩的。”
見他猶豫,方琳雅伸手將他拉了起來,“好啦,走吧,我們壹家人都很好說話的。”
蘇翊被方琳雅拽著朝前走了幾步,又想起了什麽,輕輕甩開她的手,小聲道:“等壹下。”
方琳雅壹頭霧水,看著蘇翊往回走了幾步,四處查看後蹲了下去,用雙手在沙灘上挖出了壹個壹次性飯盒跟空瓶子。
“這是?”方琳雅問道。
“哦,沒什麽,剛剛下海遊……”蘇翊頓了下,自己並不會遊泳,改口道:“戲水時撿到的垃圾,這片海已經遠不如壹年前幹凈與安寧了。在我眼裏她並沒有變,但是事實上她卻又無可奈何地變著。”
方琳雅捂嘴笑了,心想哪有人出來玩還顧及那麽多呢,如果太考慮其他因素豈不是委屈了自己?
沙灘不遠處的飯店內,方琳雅的爸爸正站在門口瞇著眼沖她笑。
飯店裏面擠滿了人,甚至壹張桌子都可能是三個家庭的組合。方琳雅的爸爸跟蘇翊禮貌性地打了個招呼,帶著他找張桌子坐了下去,叫了份蓋飯,語重心長道:“孩子,壹個人來海邊玩啊……妳……”
“恩。”蘇翊理了理自己粘在壹起的頭發,點了點頭。
“有什麽想不開的事情?跟叔叔說說看吧。”
蘇翊壹楞,看來這個男人真的以為自己是跳海自殺了。
“爸,妳先讓他吃點東西嘛。”方琳雅解圍般地說了句。
那份尖椒炒肉蓋房讓蘇翊倒吸了口涼氣,他環顧四周,熱鬧的氛圍讓他極不適應,他拿起筷子的手微微顫抖,將壹片片青椒挑出來放在壹邊的盤子上,他的頭低得快要到桌面了,努力克制自己的小情緒,將壹口口飯送入口中。
方琳雅坐在他壹旁瞥了他壹眼,用胳膊肘碰了碰他:“怎麽了,不合胃口?”
蘇翊貼在她耳邊輕聲說道:“人多不喜歡,況且我不吃辣。”
方琳雅再次牽起蘇翊的手,“爸,我帶他出去吃”?,說完,方琳雅拉著蘇翊離開了飯店。
兩個人在海邊遇到了燒烤攤,隨便點了些吃的,坐在海邊的遮陽傘下聽著海風與海浪的吵鬧吃著東西。
蘇翊的嘴角揚起了笑容,感嘆道:“妳倒是很活潑的性格,我永遠學不會跟人太熟絡的交流,除非特定的話題或特定的關系。”
“沒什麽的。有的人的成長是與這個世界如膠似漆,有的人則是與她若即若離,當然也有漸行漸遠的,忠於內心,不負他人。”方琳雅擡手理了理被風吹亂的劉海,低頭在沙灘上隨意地畫著什麽,畫完後擡頭問道:“妳好像挺喜歡吃蟹排?”
蘇翊將咬了壹半的蟹排舉到空中,苦笑道:“我喜歡任何對於我有意義的東西,在我人生的某個階段,每個淩晨我都要自己去壓馬路,路邊有燒烤攤,2元壹個的蟹排,配上2.5元壹罐的雪碧,我會隨便找條小巷子鉆進去,邊吃邊喝邊走邊唱——也許叫鬼嚎更為恰當,因為……”
“妳等我壹下。”她打斷了他,起身離開了。
蘇翊看著沙灘上刻下的日期“20190608”不知覺地笑了出來。幾分鐘後方琳雅走了回來,帶著兩罐雪碧跟壹件襯衫。
“突然想起老爸車上有雪碧,而且妳衣服不需要換換?剛穿著在海水泡了那麽久……”
蘇翊接過方琳雅遞過來的雪碧跟襯衫,猶豫不決。
“換嘛換嘛,怕什麽啊,妳是男孩子,有什麽?繼續說剛剛的。”
蘇翊將衣服折好,放入懷中,“妳不會覺得我很另類,下海還要穿上衣?”
“會有壹點,但我覺得沒什麽啊,另壹個角度看,也挺酷的。”方琳雅毫不猶豫地說道,“是……因為什麽?”
“我胸口有壹片醜陋的傷疤,這不在於別人是否覺得我另類,本身就是與眾不同。我願意在網絡中把自己所有的傷疤撕開,但在現實中,我希望把自己藏起來,藏在壹個盒子裏,與世隔絕也好,遺世獨立也罷。”
“怪不得。會有壹個人成為妳願意躲藏的盒子的,在那之前妳要努力追尋內心的美好。”方琳雅話鋒壹轉,搖了搖手裏的雪碧,“繼續說說妳的雪碧跟蟹排。”
蘇翊沈默半晌,笑出了聲:“我忘了我說到哪兒了。哦,對了,鬼嚎。我經歷過比大多數同齡人要多的孤獨跟痛苦,有時候我會勸自己‘孤獨使人強大’,但我發現我真的習慣不來。那段蹉跎時光裏,我每晚上出去走、唱,借以麻痹自己,哎……”
兩個人聊了很久,留了聯系方式,約好了晚上壹起到碧螺塔海上酒吧公園。
西方的晚霞偎依著殘陽開始退場了,那壹抹斜陽掙紮著留下最後壹絲光明,在海的盡頭撒下昏黃色的黃,伴隨起伏的海浪動蕩著、不安著。雨突然就下來了,淅淅瀝瀝轉而傾盆,將蘇翊跟方琳雅趕到了碧螺塔內。
蘇翊苦笑道:“大雨太喜歡我了,每次來北戴河都會下雨,更奇怪的是今早四點起來想看日出,本來沒下雨,到了五點立刻下雨,過了七點雨又自覺停了,太陽已經蹣跚上來了。還有今年過年我自己去南方旅遊,去南京,雨夾雪,去黃山,又雨,再至景德鎮,雨依舊,每次提前看天氣都是晴天,我去就下雨。”
方琳雅將手伸了出去,讓雨水在手掌中翩躚起舞,開口道:“過年也不回家的嘛?”
“有家誰不想回呢,看似自由旅行的背後是無處傾述的痛苦。”
兩個人爬到碧螺塔頂是雨停了,沙灘邊的喧囂由遠及近湧了過來,方琳雅再次牽起蘇翊的手,“快走,篝火晚會要開始了。”
震耳欲聾的音樂刺激著所有人的細胞,場地中央大團的火堆的火苗伴隨音樂不斷跳躍著,人們圍成壹圈,在DJ的帶動下大叫著、發泄著,時而跳動著。
蘇翊又壹次顯得格格不入了,他呆呆地站在人群外圍,不知所措。
方琳雅在他耳邊吼道:“妳這樣可不行啊,跟我過來!”
她拽著他擠了進去,站在他的身後,把住他的雙手舉起,讓他跟隨自己不斷揮舞雙手,又在他耳邊叫道:“拿出妳之前壓馬路時鬼嚎的勇氣啊!”
DJ繼續帶動著氛圍,讓大家跟隨音樂吼叫,蘇翊看著方琳雅被火光映的有些泛紅的臉再也繃不住了,不斷嚷著,手臂用力地揮著,不斷跳著,大喊“生日快樂”。
方琳雅停了下來,“妳怎麽不早說今天妳過生日,我都沒準備什麽。”
她再次拉住他沖出了人群,向那片遠離人群的方向跑去,身後是火光、喧囂以及壹切看似繁華卻又終將落消散的事物。
突然,她不見了,他發現自己已經身處大概中央,遠離了沙灘、遮陽傘、海浪與陽光。
“老人家,這幅畫怎麽賣的?”
“妳等壹下,我把海中的這個男人去掉才算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