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總須研究,才會明白。古來時常吃人,我也還記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開歷史壹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裏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書上寫著這許多字,佃戶說了這許多話,卻都笑吟吟的睜著怪眼看我。
我也是人,他們想要吃我了!
我這時突然感到壹種異樣的感覺,覺得他滿身灰塵的後影,剎時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須仰視才見。而且他對於我,漸漸的又幾乎變成壹種威壓,甚而至於要榨出皮袍下面藏著的“小”來。
——《壹件小事》
我翻開歷史壹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裏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狂人日記》
我在朦朧中,眼前展開壹片海邊碧綠的沙地來,上面深藍的天空中掛著壹輪金黃的圓月。我想:希望本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故鄉》
孔乙己壹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妳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他不回答,對櫃裏說,“溫兩碗酒,要壹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錢。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妳壹定又偷了人家的東西了!”孔乙己睜大眼睛說,“妳怎麽這樣憑空汙人清白……”“什麽清白?我前天親眼見妳偷了何家的書,吊著打。”孔乙己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竊書不能算偷……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麽?”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麽“君子固窮”,什麽“者乎”之類,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孔乙己》
老栓也向那邊看,卻只見壹堆人的後背;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靜了壹會,似乎有點聲音,便又動搖起來,轟的壹聲,都向後退;壹直散到老栓立著的地方,幾乎將他擠倒。
“餵!壹手交錢,壹手交貨!”壹個渾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兩把刀,刺得老栓縮小了壹半。那人壹只大手,向他攤著;壹只手卻撮著壹個鮮紅的饅頭,那紅的還是壹點壹點的往下滴。
——《藥》
閑人還不完,只撩他,於是終而至於打。阿Q在形式上打敗了,被人揪住黃辮子,在壁上碰了四五個響頭,閑人這才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阿Q站了壹刻,心裏想,“我總算被兒子打了,現在的世界真不像樣……”於是也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
阿Q想在心裏的,後來每每說出口來,所以凡是和阿Q玩笑的人們,幾乎全知道他有這壹種精神上的勝利法,此後每逢揪住他黃辮子的時候,人就先壹著對他說:
“阿Q,這不是兒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自己說:人打畜生!”
阿Q兩只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辮根,歪著頭,說道:
“打蟲豸,好不好?我是蟲豸——還不放麽?”
但雖然是蟲豸,閑人也並不放,仍舊在就近什麽地方給他碰了五六個響頭,這才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他以為阿Q這回可遭了瘟。然而不到十秒鐘,阿Q也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他覺得他是第壹個能夠自輕自賤的人,除了“自輕自賤”不算外,余下的就是“第壹個”。狀元不也是“第壹個”麽?“妳算是什麽東西”呢!?
——《阿Q正傳》
給用什麽堵住了罷。
接著就走上兩個女人來,
壹個不認識,
壹個就
是衛老婆子。窺探艙裏,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
“可惡!然而……。
”四叔說。
這壹天是四嬸自己煮中飯;他們的兒子阿牛燒火。
午飯之後,衛老婆子又來了。
“可惡!
”四叔說。
“妳是什麽意思?虧妳還會再來見我們。
”
四嬸洗著碗,
壹見面就憤憤的說,
“妳自己薦
她來,
又合夥劫她去,
鬧得沸反盈天的,
大家看了成個什麽樣子?妳拿我們家裏開玩笑麽?”
“阿呀阿呀,我真上當。我這回,就是為此特地來說說清楚的。她來求我薦地方,我那裏料
得到是瞞著她的婆婆的呢。對不起,四老爺,四太太。總是我老發昏不小心,對不起主顧。
幸而府上是向來寬洪大量,不肯和小人計較的。這回我壹定薦壹個好的來折罪……。
”
“然而……。
”四叔說。
於是祥林嫂事件便告終結,不久也就忘卻了。
只有四嬸,因為後來雇用的女工,大抵非懶即饞,或者饞而且懶,左右不如意,所以也
還提起祥林嫂。每當這些時候,她往往自言自語的說,
“她現在不知道怎麽佯了?”意思是
希望她再來。但到第二年的新正,她也就絕了望。
新正將盡,衛老婆子來拜年了,已經喝得醉醺醺的,自說因為回了壹趟衛家山的娘家,
住下幾天,所以來得遲了。她們問答之間,自然就談到祥林嫂。
“她麽?”衛若婆子高興的說,
“現在是交了好運了。她婆婆來抓她回去的時候,是早
已許給了賀家坳的賀老六的,所以回家之後不幾天,也就裝在花轎裏擡去了。
”
“阿呀,這樣的婆婆!……”四嬸驚奇的說。
“阿呀,
我的太太!
妳真是大戶人家的太太的話。
我們山裏人,
小戶人家,
這算得什麽?
她有小叔子,
也得娶老婆。
不嫁了她,
那有這壹註錢來做聘禮?他的婆婆倒是精明強幹的女
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將她嫁到山裏去。倘許給本村人,財禮就不多;唯獨肯嫁進深山野
坳裏去的女人少,
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
現在第二個兒子的媳婦也娶進了,
財禮花了五十,
除去辦喜事的費用,還剩十多千。嚇,妳看,這多麽好打算?……”
“祥林嫂竟肯依?……”
“這有什麽依不依。——鬧是誰也總要鬧壹鬧的,只要用繩子壹捆,塞在花轎裏,擡
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關上房門,就完事了。可是祥林嫂真出格,聽說那時實在鬧得利
害,大家還都說大約因為在念書人家做過事,所以與眾不同呢。太太,我們見得多了:回頭
人出嫁,
哭喊的也有,
說要尋死覓活的也有,
擡到男家鬧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
連花燭都砸
了的也有。
祥林嫂可是異乎尋常,
他們說她壹路只是嚎,
罵,
擡到賀家坳,
喉嚨已經全啞了。
拉出轎來,兩個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勁的捺住她也還拜不成天地。他們壹不小心,壹松手,
阿呀,
阿彌陀佛,
她就壹頭撞在香案角上,
頭上碰了壹個大窟窿,
鮮血直流,
用了兩把香灰,
包上兩塊紅布還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腳的將她和男人反關在新房裏,還是罵,阿呀呀,
這真是……。
”她搖壹搖頭,順下眼睛,不說了。
“後來怎麽樣呢?”四婢還問。
“聽說第二天也沒有起來。
”她擡起眼來說。
“後來呢?”
“後來?——起來了。她到年底就生了壹個孩子,男的,新年就兩歲了。我在娘家這
幾天,
就有人到賀家坳去,
回來說看見他們娘兒倆,
母親也胖,
兒子也胖;
上頭又沒有婆婆,
男人所有的是力氣,會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唉唉,她真是交了好運了。
”
從此之後,四嬸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
但有壹年的秋季,
大約是得到祥林嫂好運的消息之後的又過了兩個新年,
她竟又站在四
叔家的堂前了。
桌上放著壹個荸薺式的圓籃,
檐下壹個小鋪蓋。
她仍然頭上紮著白頭繩,
烏
裙,
藍夾祆,
月白背心,
臉色青黃,
只是兩頰上已經消失了血色,
順著眼,
眼角上帶些淚痕,
眼光也沒有先前那樣精神了。而且仍然是衛老婆子領著,顯出慈悲模樣,絮絮的對四嬸說:
“……這實在是叫作‘天有不測風雲’
,她的男人是堅實人,誰知道年紀輕輕,就會斷送在
傷寒上?本來已經好了的,吃了壹碗冷飯,復發了。幸虧有兒子;她又能做,打柴摘茶養蠶
都來得,
本來還可以守著,
誰知道那孩子又會給狼銜去的呢?春天快完了,
村上倒反來了狼,
誰料到?現在她只剩了壹個光身了。
大伯來收屋,
又趕她。
她真是走投無路了,
只好來求老
主人。好在她現在已經再沒有什麽牽掛,太太家裏又湊巧要換人,所以我就領她來。——
我想,熟門熟路,比生手實在好得多……。
”
“我真傻,
真的,
”
祥林嫂擡起她沒有神采的眼睛來,
接著說。
“我單知道下雪的時候野
獸在山坳裏沒有食吃,
會到村裏來;
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
我壹清早起來就開了門,
拿小籃
盛了壹籃豆,叫我們的阿毛坐在門檻上剝豆去。他是很聽話的,我的話句句聽;他出去了。
我就在屋後劈柴,掏米,米下了鍋,要蒸豆。我叫阿毛,沒有應,出去口看,只見豆撒得壹
地,沒有我們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別家去玩的;各處去壹問,果然沒有。我急了,央人出去
尋。直到下半天,尋來尋去尋到山坳裏,看見刺柴上桂著壹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說,糟了,
怕是遭了狼了。
再進去;
他果然躺在草窠裏,
肚裏的五臟已經都給吃空了,
手上還緊緊的捏
著那只小籃呢。……”她接著但是嗚咽,說不出成句的話來。
四嬸起刻還躊躇,
待到聽完她自己的話,
眼圈就有些紅了。
她想了壹想,
便教拿圓籃和
鋪蓋到下房去。衛老婆子仿佛卸了壹肩重擔似的噓壹口氣;祥林嫂比初來時候神氣舒暢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