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醫者的苦辣酸甜
醫生是壹個廣泛服務和接觸大眾的職業,從陳存仁的經歷中也可以看到抗戰生活下的人生百態,以及醫生本身的苦辣酸甜。
(壹)心理疏導
作為壹個醫生,有時對病人進行心理治療也很重要。書中就提到了這樣壹個心理疏導的案例。
有壹位銀行的孫行長曾被悍婦陳璧君逼著吃了糞,開始焦慮糞毒帶來的不良反應,又擔心其間的嘔吐、洗胃、灌腸會令自己的胃病再發。
對於這種驚恐過度造成的神經衰弱,陳存仁也很有辦法。他先是解釋了糞便都是食物渣滓和膽汁的混合物,雖然汙穢,但並不含毒。接著又提到 在特殊情況下,某些動物的糞便還有醫療的功效,比如蠶的糞便可治小兒驚風,蝙蝠的糞便可治療青光眼,雀糞治療破傷風癥等。這可能與動物膽汁的解毒功能有關 ,中醫就有用膽汁來治療的很多做法,譬如牛膽能治目赤、黃疸,蛇膽也能明目和治療風濕癥候。華南人還特別喜歡吃蛇膽。
人類的糞便確實沒有什麽醫療的作用,而童子尿常被用於治療吐血癥候。所以,吃了壹些糞便,僅會帶來精神上的痛苦,不會引起生理上的任何病癥。有壹種特殊的“交腸癥”,病人的糞便從口中吐出,也證明了沒有任何糞毒的存在。
聽了陳存仁的壹席話,這位孫行長徹底消除了對吃糞中毒的恐懼。後來,連多年的頭痛都不見了。
(二)醫者仁心
醫生總是有壹份幫助病患的仁心,也往往也因此得到美好的回報。
當時,總有人以為醫生很有錢,上門來找陳存仁借錢的絡繹不絕,而且很多都是借了不還,令人不勝其擾。
蔡釣徒在發達之前,就隔三差五等在候診室中要錢。某日,陳存仁忍無可忍,忽然靈機壹動,聲稱隔壁巡捕房的探長尤阿根曾關照他,若有人滋擾,可以打電話幫忙。蔡釣徒壹聽見“尤阿根”三字,頓時默不出聲,接過這次給的二十塊錢,鄭重地表示再也不來了,也求陳存仁不要向尤阿根提起這件事。從此,蔡釣徒果然不再登門。
這倒不是陳存仁在虛張聲勢,嚇唬蔡釣徒,而是真的有巡捕房的支持。原來,淞滬戰爭爆發後,租界湧進了大量難民,社會秩序和衛生難以維持。 陳存仁為難民收容所出了不少力,巡捕房的壓力大為減輕。捕頭弗蘭臣還因此被記了壹個大功,特地打電話給陳存仁表示感謝,並願意在他需要的時候,提供盡可能的協助。 弗蘭臣也絕非空口說說而已。在育嬰堂缺乏房屋來收容棄嬰,需要臨近的六幢房子時,他迅速派出十名巡捕,挨戶去勸他們搬遷到新居,解決了這個大麻煩。
(三)危險的職業
醫生其實是壹份比較危險的職業,這危險不僅來自面對病毒的感染,醫療事故的糾紛,還有難以逃脫的政治因素。
1. 傳染病
在日偽統治下,上海的糧食供應困難,市民要憑自己的戶口證在指定的日期排隊領米。在這種情況下,除了有時要忍受維持秩序的警察的木棍,人們的健康也受到了很大的威脅,主要是跳蚤在聚集的人群中傳播的斑疹傷寒。這種病總是在戰爭、饑荒期間流行,日本人將其譯為“饑餓傷寒”或“戰爭傷寒”。壹旦感染上,患者就會神誌昏迷,高燒不止,死亡率極高。在這個時期,因斑疹傷寒而死亡的人,不知其數。
醫生常常與病人接觸,也有很大的風險感染上此病。陳存仁就有幾個最親密的同行,在短短的七八天中突然暴斃。傳染病的厲害令他也驚惶起來,只得穿著壹件緊裹全身的長雨衣,戰戰兢兢地為病人看病。
2. 醫療事故
從前上海中醫界,有壹位喉科專家朱子雲,尤善治療白喉。他的經驗豐富,施治中或者用壹針貝靈血清針,或者以小刀切開腫大的喉壁,都是立竿見影。
然而在治療壹個橡膠廠女工時,出了意外。他壹刀切下去,患者卻流血不止。盡管用了各種止血藥,甚至是虹橋療養院喉科專家的電烙止血,也無濟於事,很快她就失血而死。朱子雲本已答應賠償女工家屬壹筆錢,而橡膠廠老板馮某不肯罷休,拉上家屬控告朱子雲,並在報紙上大肆宣傳是他害死了病人。
朱子雲是壹個吝惜錢財的富翁,他家中從來不準多開電燈,煙室中只靠壹盞煙燈照明。這場官司耗費了不少錢讓朱子雲心疼不已,竟因此病逝。
後來, 據虹橋療養院的幾位西醫分析,那個流血不止的女病人應該是“血友病”患者。如果法醫能提供公正的有關證明,朱子雲是可以被判無罪的。 審理該案的法官趙鉦鏜,不知牽涉了什麽案件,也被槍斃了。
3. 政治風險
如果病患不是普通人,涉及到政治人物,醫生面臨的局面就更加微妙和復雜了。
陳存仁被誤以為是替汪精衛治病的陳姓中醫,差點祖墳都被鄉下人刨掉。而真正為大漢奸治病的陳漢懷也沒比陳存仁的遭遇好多少。 日本人總是認為醫生是特務,醫生看病往往要牽扯到政治問題。
那時,汪精衛體內的壹顆子彈壓迫神經,令他疼痛不已,夜不能寐。陳漢懷診治了五六天,尚未見明顯起色。然而, 日本人坐不住了,開始懷疑起來。朱砂雖能起鎮靜作用,而他所用的大量朱砂也可以煉成有毒的水銀。 陳漢懷聽到這個消息,唯恐因汪暴死而惹禍,急忙請辭,逃到了上海。
(二)金蟬脫殼
醫生所接觸的各色人物眾多,有善有惡,應對起來並不輕松。當面臨不可理喻的病人家屬,拉自己下水的漢奸,或是處於危險的境地時,快速想到壹個合適的脫身之計就非常必要了。
1. 應付漢奸
盛文頤是清末郵傳大臣盛宣懷的侄子,他依仗日本人作後臺,在全國販賣鴉片和其他毒品。由於他常年在北方,就想拉老朋友陳存仁負責上海閘北區的煙土銷售。
陳家雖不能自誇是書香門第,總算也是清白人家。陳存仁已決心壹生行醫,萬萬不可能答應去做壹個煙土販子。他的斷然回絕,以及寒暄中暗示販毒的人沒有好下場,讓盛文頤頗為不快。
為了緩和這種尷尬局面,陳存仁趕緊轉移話題,求盛文頤幫他辦三件事情:代買壹部日本七彩木版水印的金瓶梅畫譜、從日本神田區的舊書鋪買幾幅手繪的春畫,以及買壹些日本大阪的春藥。
這三件事情壹講,兩人的談話氣氛頓變輕松。盛文頤滿口答應,竟然大笑他真是胸無大誌。以上提及的這幾件東西都是投其所好,打開了談話僵局,陳存仁才能脫身。
後來,日本皇室的考察團發現盛文頤販毒的事情,認為這是日本政府的恥辱。於是,他的宏濟善堂被關張。從此,盛文頤也變得郁郁寡歡,常感嘆“鴉片的生意,真不好做,對外有殺身之禍,對內妻子兒女吃上了癮,個個成為廢物,真是自食其果。”
2. 逃離魔窟
有壹次,七十六號的吳四寶請陳存仁治療壹位掌管警務和特務的高級人物。這病人十分虛弱,打嗝不止。看這情形,陳存仁判斷,這人已無機會恢復,但要謹慎考慮如何妥善應對。如果病人有三長兩短,自己可能就要被扣留關押起來。現在已經有三位西醫被強留在此處,必須治愈了病人,方可離開。
陳存仁不敢給病人服藥,以免引起虛脫而亡,反而擔上有意下毒的嫌疑。於是,他就依照制止打嗝的古法,卷了壹張練習寫大楷的黃色土紙,點燃生煙,以刺激病人的橫膈膜神經。不過,此法無效。他又用銅元刮患者項背部的“大椎穴”,使患者終於逐漸停止打嗝,因疲倦之極就自然睡著了。
這種病癥變化未定,陳存仁又身入七十六號這樣的魔窟,每晚都能聽到鞭笞聲、叫喊聲、啼哭聲,壹定要早日脫身為上。他同三位西醫商議壹致後,回復病者家屬稱,此癥寒熱早已退盡,只須靜臥即可恢復。幸虧在旁照料的人也是疲憊不堪,才答應他們可以回家。
之後,陳存仁更不敢再赴吳四寶的約會,僅在袁履登同去時才肯應允。後來,吳四寶專門宴請了滬上的各路人馬,好教他們不再去打綁票陳存仁的主意。這本是對陳存仁的安全大有好處,而他根本不願與這些綁匪多處壹刻。飯吃到壹半,袁履登說另有應酬,起身要走,示意他同去。陳存仁心領神會,馬上也站起身來,道謝而別。
3. 見證日軍殺人
日本投降後,陳存仁還是擔心仍在上海的日軍在撤退前幹出什麽喪心病狂的事情來。
壹天的清晨六點,壹個日軍在陳存仁的診所前著急地打門,又用皮鞋亂踢。陳存仁以為是日軍要亂抓人,匆忙從後門逃走。不料,他剛打開後門,就正好撞見那個日本軍人,這下恐怕恐怕要大禍臨頭了。
幸虧陳存仁穩住了心神,發現這個軍人後面帶著前兩天來看病的阿昌老婆。當時,跑馬廳的馬夫投靠日本人做打手,其中的阿昌身強力壯,名氣遠超從前的小馬夫馬永貞。日本人行了壹個軍禮,很客氣地說了壹番日語,不像是要逮捕人的態度。原來,這次是請他為患上傷寒癥腸出血的阿昌出診。 明知這種病癥是不治之癥,陳存仁也不得不走壹遭,免得日本人獸性發作,對自己不利。 於是,他帶了壹些傷寒末期的急救藥到了跑馬廳。
此時,外面的日軍正在緊張集結,屋內的阿昌已骨瘦如柴,神誌昏迷,已瀕臨死亡。陳存仁不得已,還是為他搭了脈,果然脈象已亂。他告訴了阿昌老婆實情,吩咐她給阿昌沖服急救藥。陳存仁本想立即脫身,不料鐘樓之下的小門被關上了,自己又沒有特別通行證,無奈只能等人來幫忙。阿昌還沒有服藥就已斷氣, 陳存仁趕緊勸阿昌老婆不要大聲啼哭,以免刺激精神失常的日本人。
就是這樣巧合的時機下,兩人竟然目睹了日軍在戰敗後集體屠殺自己的反戰分子。這也證明了日本人的毫無人性,對自己的同胞尚且殘忍如此,對淪陷區的中國人就更無以復加了。
陳存仁生活的抗戰時代雖然與今天大不壹樣,而許多類似的問題依舊存在著。可見有亙古不變的規律貫穿著這歷史長河之中,回望歷史,總能給人們以有益的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