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鄜fū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幹。
前言 《唐詩三百首》中的小秘密
蘅塘退士的《唐詩三百首》中有這麽壹段話:
因專就唐詩中膾炙人口之作,擇其尤要者,每體得數十首,***三百餘首,錄成壹編。為家塾課本,俾童而習之,白首亦莫能廢。較《千家詩》不遠勝耶?諺雲:“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請以是編驗之。
蘅塘退士編寫《唐詩三百首》時,按照五言古詩、七言古詩、五言律詩、七言律詩、五言絕句、七言絕句、樂府幾個詩體進行了分類。但是蘅塘退士的分類並不嚴格,有壹些並不嚴格符合近體詩的作品被選入了五律七律中,另外樂府、絕句中也有古體近體之分,很容易造成今天讀者的誤解。
因此欣賞壹首詩先從辨別詩體開始。
壹、詩體 五言律詩
辨別壹首詩的詩體形式是最基本的要求,很多朋友背了不少詩也搞不清什麽是七絕、什麽是七律,分不清古體詩和近體詩。如果詩體都搞不清楚還要寫舊體詩,自然也很難那麽碰巧寫出壹首合格的詩來。至於“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 ” 聽聽就罷了,這句話對於沒有受過基礎訓練的現代人來說,是做不到的。
1、五言古詩
杜甫的《月夜》是壹首五言律詩,不過並不是所有五言八句的詩都是五律,例如杜甫的這首《望嶽》就不是近體詩(格律詩)而是古體詩。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會當淩絕頂,壹覽眾山小。
這首詩為什麽不是五律呢?簡單說,五律(近體詩)不能押仄韻:了、曉、鳥、小;不能三平調:夫如何、生層雲。更細壹點的講解可以看看我文章下面的鏈接《什麽是近體詩,什麽是古體詩,什麽是格律詩,什麽是新格律派?》。
2、五言律詩
這首《月夜》是標準的五言律詩:首句不押韻的仄起仄收式,押平聲寒韻:看、安、寒、幹。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中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平仄,仄仄仄平平。
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幹。
中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平仄,中仄仄平平。
遙憐小兒女、何時倚虛幌,都是平平仄平仄,這是近體詩“平平平仄仄”的常用變格,稱為鯉魚翻波。中間二聯對仗,其中第二聯是寬對。黏連也無誤。所以說這是壹首標準的五言律詩。
第壹個問題是詩體,第二個問題說說《月夜》的另壹個特點。
二、詩從對面寫來
王維有壹首詩,不說自己思鄉,反說自己的家人思我: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壹人。
詩人的高明就在此處,明明是自己想,卻說別人想,從對方角度下筆來映襯自己。杜甫的這首詩也是如此,明明是自己思念家人,卻偏偏說家人月夜遙望思念自己。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幹。
背景就不說了,只說詩本身。前兩句是倒裝的十字句,今夜閨中的妻子獨自壹人遙望鄜州的月亮,我憐惜自己的小兒女,他們還不懂得惦念在遙遠長安的我。第三聯是詩人想象中月夜下妻子的形象: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咱們可以團圓,壹起倚靠薄帷欣賞明月, 讓月光照幹我們的淚痕。
柳永的《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結尾處也類似這種用法:
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 。爭知我,倚闌桿處,正恁凝愁!
三、兩個對比
1、兒女的不解與妻子的遙憶
第二聯“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說的是孩子太小,還不懂得思念遠方的親人。但是第壹聯已經寫了妻子:閨中只獨看,第三聯接第二句,描寫了想象中妻子的身影:香霧雲鬢濕,清輝玉臂寒。
《雨村詩話》稱之為借葉襯花之法,用孩子的“未解憶”襯托妻子的思念:獨看。
2、獨與雙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霧雲鬢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幹。
第二句閨中只獨看,有壹個獨字,第四聯就用壹個“雙”字綰合,古人有起承轉合的說法,最後壹句“雙照”照應“獨看”。
四、起承轉合 伏筆與呼應
第1句破題:今夜鄜州月,下面第三聯和第四聯都表現出了月色,特別最後壹句呼應:雙“照”淚痕幹。第2句的“獨”是伏筆,為什麽獨?
第二聯承接,解釋到: 孩子還不懂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所以妻子是獨看。
第三聯轉為描述:香霧雲鬢濕,清輝玉臂寒,呼應第二句的”閨中“
第四聯合,最後壹句的“雙“照淚痕幹,以雙對獨,以照呼應月,月下獨看是現實,月下雙照是期望。
五、偷意與化用
清人許印芳說:
《三百篇》為詩祖,少陵此等詩從《陟岵》篇化出。對面著筆,不言我思家人,卻言家人思我。又不直言思我,反言小兒女不解思我,而思我者之苦衷已在言外。
《陟岵》是《詩經·魏風》的壹篇: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無已。上慎旃哉,猶來!無止!
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無寐。上慎旃哉,猶來!無棄!
陟彼岡兮,瞻望兄兮。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必偕。上慎旃哉,猶來!無死!
許印芳認為“從對面著筆”的手法從詩經《陟岵》化用而來:我登上山崗遙望我的父母兄長,似乎聽見他們對我說.............妳服役在遠方,晝夜操勞,小心保重自己呀,盼妳早回來不要留戀他鄉!
唐朝的詩僧皎然有壹本《詩式》傳世,他論詩有三偷:偷語、偷意、偷勢。“偷語”是模仿前人的語句,“偷意”就是襲取別人的意旨,“偷勢”就是模仿別人的結構布局。杜甫的這種借鑒可以稱之為偷意。
結束語
杜甫這首詩短短40個字,時間、地點、人物、事件交代的清清楚楚,首尾呼應,前抑後揚。賞析壹首詩除了要了解其中典故、時間背景、人物生平外,對於作者使用的修辭手法、句法結構、章法變化也要有壹些了解。
學詩要多讀、多練,最好的辦法就是自己嘗試模仿創作壹首詩,寫過以後再回頭看看古人的作品,才會真得體會到古人用筆的妙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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