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過往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著我。旁邊的樹上有只傻鳥,它盯了我很久了。我估計它要把我壹腳踢下橋去。
我想,我這輩子算是完了。
還記得,在第壹次睜眼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在集裝箱裏,周圍是壹群印著奇特而又詭異笑臉圖案的紅色罐裝牛奶。
我猜他們是想表達某種幽默才打扮成這樣。本想以此作為話題和他們熟絡熟絡,但在知道我和他們長得壹模壹樣的時候,我選擇了沈默。
我和其他人沒有什麽不同。這是我明白的第壹個道理。
後來我們被齊齊移上貨架,認識了壹個前輩。叫他前輩並不是因為他看上去比我們老。他長得和我們壹樣。
但是為什麽呢?
不僅僅是因為他上架時間比我們早。
他指指身上落的灰,自豪的擡頭挺胸。沒錯那是老練的象征!他活得比我們久,經驗比我們多。“妳們要吃的苦我都吃過了,我能為妳們直條明路。”我們面面相覷,無人反對。
所以我知道了第二個道理——前輩的話,得聽。
這個前輩果然名不虛傳,把我們的前生今世都解釋得清清楚楚。從工廠生出,包裝,出售,被喝掉,到扔進垃圾桶,被回收終結,聽起來真是無趣又沮喪的壹生。我正以為自己又得到壹個道理時,他突然又說:“想要把這輩子過好,必須要謀劃起來。”怎麽謀劃呢?他循循道來。
首先,從工廠出產開始,就要註意保養自己,切不可磕了碰了。如果敲出個大凹陷,誰肯買妳?
其次,要展現最好的儀態。這樣才能引起消費者的註意力。比如,顏色要鮮艷,爭取站在貨架最前端,把笑臉的壹面露出來。雖然這個笑容已經夠怪異了,但是我決定聽取長輩的建議,把眼睛睜得更圓些,嘴巴也裂得更大些。
”妳們註意了!消費者往往在1秒之內就決定了要買誰,所以妳們要時刻保持好的狀態,不能錯過被賣出去的任何壹秒!“這話聽上去壓力山大,但的確是現實—— 成千上萬的旺仔牛奶啊!妳怎麽競爭得過啊!
就算被成功購買,我們的競爭也並非就此結束。如果能被正確回收,我們的身體會被重新塑造,制造出新的旺仔牛奶。這樣,我們的某壹部分就能被永遠傳遞下去。“傳承,才是我們生命的意義。”前輩說道。大夥聽得熱血沸騰,不由得贊嘆。
“如果壹直沒人買呢?如果沒有被扔進回收垃圾桶呢?”壹個旺仔小牛奶提問了。前輩嘆了口氣,說:“那麽,這樣的奶生是失敗的!”
旺仔牛奶們壹片嘩然。
”切記,此生,要在什麽階段做什麽樣的事,否則,壹步踏錯,步步落後,最後滿盤皆輸!“
我開始了我的奮鬥奶生。
第壹天,沒有人買旺仔牛奶。第二天,壹個小孩連眼皮都沒擡,順手就抓走我旁邊的兄弟。第三天,壹個姑娘站在我們跟前盯了半天。我感到我的眼珠子等得快爆炸,嘴巴笑得快裂開了。可她盯了壹會,什麽都沒拿又走開了。第四天,壹個老阿姨出現了。這大概又是壹個即將走開的客人吧,哪個老阿姨喜歡喝旺仔牛奶呢?可是,毫無預兆地,她把我抓了起來。就和中了彩票壹樣。無精打采的我瞬間清醒。
“天啊,我賣出去了,我終於完成了這個階段的任務!完美奶生終於迎來了重要的壹步!”正在我欣喜之際,她又把我放回了貨架。雖然是放回原位,但是朝向卻反了。現在我的臉朝著黑暗無邊的貨架內側,朝著外頭的是印滿黑字的紅底的屁股。我楞住了。幾秒之間,本是幸運兒的我瞬間被打入無底深淵。旁邊的前輩看著我,搖搖頭:“哎,妳這奶生,算是廢了。”
我看著幾個壹同上架的兄弟都被買走了。甚至有個壹次性買了十多罐的,連前輩也被帶走了,竟也不肯買我。見大家壹個個功德圓滿,再看自己的處境,我悲痛欲絕。正在我悲慟之際,壹對情侶有說有笑地走到了旺仔貨架前,未多做停留,拿起我就往收銀臺走。這壹次,直到被拿著走出超市,我才松了口氣。
就這樣,我被賣出去了。本該是激動人心的時刻,現在反而覺得平淡無味。我在想,能不能賣出去,可能和我穿著打扮、表情姿勢沒有半點關系。 說不定,這是個純概率問題。
我壹直在等姑娘把我喝完。情侶湊在壹起就像麻雀,嘰嘰喳喳講個不停。有好幾次,吸管都已經湊到嘴邊了,姑娘又把我放下,嘴巴張啊閉的。旁邊的小夥子竟看得著迷,只有我知道這姑娘說話的時候能噴多少唾沫。無所謂,只要喝完後把我扔進可回收垃圾桶,我這奶生也不算枉費了。
沒想到,這兩個家夥,靠得越來越近,手牽手踱步到了橋頭,見四下無人,竟接起吻來。這個時候,姑娘哪記得我是壹款用人民幣換來的甜美溫柔的旺仔牛奶呢?我不過是壹個無處安放的紅色的電燈泡而已。接吻的時候怎麽能拿著電燈泡?於是,姑娘就把我放在了石橋的欄桿上。
於是,我就成了現在的我。
這石柱子表面沒磨平,要不是我還有半瓶奶的重量穩住身子,怕是要掉到海裏去。微風略過湖面朝我吹來,不安分的吸管在我頭上左右晃動。傻鳥還在在樹枝上沖著我傻叫。
這壹切都糟透了。
我閉上眼,開始反思:“奶生如此失敗,到底是哪步走錯了。”我苦思冥想,終於悟出了大道理;我被放在橋頭,是因為買我的情侶心不在焉;被心不在焉的情侶買到手,是因為我面朝貨架屁股朝天;我錯誤的朝向,是因為老阿姨放我胡亂放置;而老阿姨決定不買我,完全是因為我的笑容不夠燦爛。
說到底,還是因為我自己不夠努力,才導致了這樣的奶生啊。我的結局,大概是被樹上那只傻鳥叼走,或者落入水中,永遠沈在河底吧。事已至此,已無可轉圜。
“哎,我這奶生,到底圖什麽呢?” 我嘆了口氣,不得不去面對最後悲慘的命運。
正在此時,壹個流浪漢走了過來,壹把奪過我。傻鳥就這麽被驚走了。他抽掉吸管,搖了搖我的罐身,又朝裏頭張望了壹下,淺嘗壹口,才壹飲而盡。流浪漢壹邊匝嘴回味,壹邊向垃圾桶走去,
“對了,對了!把我扔到可回收垃圾桶裏吧!”我心裏暗暗祈禱。沒想到,流浪漢把我往兜裏壹塞,伸手就往垃圾桶裏翻。
顯然我壹直沒趕上作為旺仔牛奶的壹生的進程。既然如此,我就不做旺仔牛奶了。為什麽我只能是旺仔牛奶呢?
流浪漢給我起了個新名字,叫旺仔罐。他帶我走遍了大街小巷,見識了各處的可回收垃圾桶。我們偶爾還能翻到垃圾桶裏的兄弟。跟著他,我不但能裝奶,還能裝水,裝酒。我看見了善良的,險惡的人;我聽到了悲慘的,快活的事。壹天之中,我最喜歡的,就是被他拿著喝酒,邊看著夕陽、湖水、小橋、柳樹相映成畫,壹邊聽他絮絮叨叨的時刻。
久而久之,我也沾染了流浪的氣息。我常想,沈在湖底,飄入海中,被傻鳥叼走,被扔在不起眼的街道上,站石柱上,或者被回收制造,又有什麽區別呢?
沒有區別,區別僅在感知。 我所感知到的,便是我的全部。 原本所約束的規則,費心求取的結果,未必是非有不可的。
不必爭分奪秒地趕奶生的進程,讓我感到無比自在。我似乎不會再擔心,接下來將發生什麽了。
壹天下午,流浪漢喝昏了頭,倒地就睡,卻把我壓在了身子底下。等他醒來,我幾乎癟成了二維圖形。我猜,罐身上的笑容應該皺得很猙獰了吧。他左右瞧了我壹眼,試著我把拉回到回來的形狀,但是無濟於事。我被他揣回到了兜裏,他找了另壹個易拉罐盛水。整整三天,他總會拿我出來瞧瞧,又把我塞回去。但最後,他還是把我扔進了可回收垃圾桶。
壹切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這就是妳的故事?"
“沒錯。”
“沒想到,妳居然是這樣的旺仔牛奶。”
“我不是旺仔牛奶。”
“妳罐身上印著旺仔牛奶的圖片呢。”
在通往熔融大鍋的路上,身邊的這個小旺仔兄弟壹直叨叨不休。我看他在被扔進大鍋之前是不打算住嘴了。
“妳這輩子,可真是波折坎坷啊。”
“也不算枉費。”
“呵,妳說說妳,折騰了壹生,還不是和我們壹樣。”
“呵,妳說說妳,謀劃了壹生,還不是和我壹樣。”
小旺仔兄弟,撇撇嘴,說:“妳可真是個奇怪的旺仔牛奶。”
“哎……我跟妳說了,我不是旺仔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