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我心中,阜陽就是壹座很北方的城,而且越來越北方了。
美食:很混沌,很豐富
阜陽小吃的妙處,都在於這種混沌的豐富,再簡單的小吃,味道裏都要有很多層次。
南人食米,北人食面。非要嚴格地摳字眼,難免有失偏頗,但說這是個大趨勢,基本上是沒問題的。阜陽的吃食,多以面食為主,我小時候最愛去糧店,不是熱愛那些大米白面,是喜歡看那裏擺放的極其壯觀的油炸饊子,金燦燦的壹盤盤,碼得像小山似的,油香四溢,我現在看到“米爛陳倉”這個詞,就會很沒道理地想起那個場景。
後來才知道,饊子是少數民族兄弟的發明,如今仍是開齋節美食中的主角,在阜陽如此普及,大約跟這是壹座多民族聚居的城有關吧。阜陽的很多吃食,都有壹種好像得在西北才有的異族情調,我小時候跟爸媽逛夜市,每每看到小吃挑子上除了掛著汽燈,還有“清真教門”的木牌子。後來木牌子漸漸地不見了,思之令人惆悵。前幾年我去開封,在那裏的小吃攤子上又見這樣的木牌,宛若童年重來,又有與故人重逢的狂喜。
盡管那牌子很少掛出,但阜陽的美食,多有壹種非漢族的粗獷和豐富。比如格拉條,用機器軋出來的壹種像面條、更圓而粗的面食,外地人打旁邊壹看,總不明白這玩意有什麽好吃的,但我想念家鄉的味道時,最憶的,便是這低調樸素的格拉條。
格拉條的風情,得在搭配了各色作料與配料之後才能體現出來。作料主要是辣椒油和芝麻醬。辣椒油的辣,芝麻醬的香,混在壹起,又香又辣,相得益彰。配料則沒有壹定之規,也最能決定壹家格拉條店的成敗,尋常為豆角豆芽之屬,講究點的,則會加入許多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東西。我在小城中常去的壹家,多了壹樣碎花生米,說起來好像很平常,但格拉條本身的勁道與口感,豆角與豆芽質地不同的鮮脆,都是偏軟性,唯獨花生碎粒香而微硬,是恰到好處的那麽壹點撥,因為細碎,並不要搶十成風頭。將上述壹切,放在壹起大嚼,是壹種天下之美皆在唇齒之間的豐富,起碼那壹刻,我對生活是滿意的。
阜陽小吃的妙處,都在於這種混沌的豐富,再簡單的小吃,味道裏都要有很多層次。芝麻醬以特別的出味能力,活躍在各種小吃之上,我在合肥吃涼皮常覺得寡淡,就是因少了芝麻醬的摻合,辣椒油和醬油醋們各自為政,無法形成妳中有我我中有妳的膠泥感。
阜陽總是刻意要把最簡單的,做得不簡單,我讀書時候校門口賣的八寶粥,不過幾毛錢壹碗,但竟有藕粉芝麻麥仁葡萄幹陳皮玫瑰等十好幾種原料,賣八寶粥的女人,極有耐心地,打面前的瓶瓶罐罐裏取出來,放入壹只小瓷碗,再將長嘴銅壺裏的熱水緩緩兌入,藕粉變成半透明的糊糊,五顏六色的食材淪陷於其中,互相滲入,失去自我,成為我們口舌中旖旎的風光。
壹般說來,城市都是越變越沒有風格的,這兩年回阜陽,卻見它北方的特色愈加濃重,好友帶我去阜王路壹帶吃小吃,竟然是羊頭與羊蹄,好大壹塊煮在鐵鍋裏,熱氣蒸騰,要吃就現盛上來。雖然我未敢問津,但是在清寒的天氣裏,坐在被油煙熏得黢黑的小鋪子裏,望著外面路上來來往往的人流,以及更遠處清河廣場上那個正咿咿呀呀地唱著豫劇的戲臺,壹時間,竟有種在遠方的怔忡。是的,生活在別處,當我們遠離家鄉,在異鄉生存,被壹次次回望的家鄉,也就成了值得品味的別處了。
美女:彪悍的作女們
我認識的阜陽女人中,有許多很能折騰的作女,生命不息,折騰不止。
說過美食,輪到美女了。曾幾何時,我對阜陽的美女像對阜陽美食壹樣自信,認為就我到過的地方而言,在阜陽見過的美女是最多的。後來我們主任幫我普及了壹下統計學知識,我在阜陽所以見到了數量最多的美女,是因為我在這個城市待的時間最長,如果能夠精確地拿數目除以時間,就會發現不是那麽回事。
但不管怎樣,走在阜陽街頭,妳壹定不會感到寂寞的,也許是相對靠近淮河,兩岸流民來來去去,南北結合的優勢體現在相貌上。阜陽的女孩子,壹般說來,皮膚和五官硬件都說得過去。另壹方面,阜陽雖是壹個小城市,卻甚是講究穿著。半年前,出版公司的策劃同我去阜陽簽售,壹擡眼看到壹家專賣店,十分吃驚,據他說,就是在北京,也只有在比較高檔的商場,才能看到這家專賣店的身影。寫到這裏我想到壹件事,老有人批評我結婚生子之後不修邊幅,且呈每況愈下之勢,其實我的形象指數走低,未必和我的家庭生活有關系,更有可能的,是我離開阜陽的年頭越來越長,它對我的影響力也越來越小了。
不管怎麽樣,單是說容貌,排除個人感情而言,阜陽女人並不比其他地方的女人特別多少。個人以為,吾鄉女人勝在性格,當然,每壹個地方都有各種性格的人,我說的,還是我的個人經驗,或者說,就我視線範圍內比較突出的壹群。
在阜陽,是有許多像我媽那種溫良恭儉讓的女性,也許還占據了大多數。但是,妳知道,像我媽這類人是沒有什麽好寫的,身上的色彩太淡,活得過於平鋪直敘,打小我感興趣的是跟我媽完全不同的那壹類,怎麽形容她們呢?用人家說俺的男性老鄉曹操的那句話吧:治世之能臣,亂世之梟雄。
這類女人的特色是相貌出眾,聰明能幹,若是遇人很淑,她們絕對是出得廳堂下得廚房的絕佳主婦,大事小事都能玩得轉擺得平。但是,由於她們身上自帶某些優秀的秉性,對生活也就有了更多的期許,若是遇人不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句話對於她們,根本是個荒謬的道理,她們絕不會隨波逐流,甘心於命運的擺布,那種奮爭映到他人眼裏,就成了兩個字,叫做“折騰”。
我認識的阜陽女人中,有許多很能折騰的作女,生命不息,折騰不止,她們壹定要凝聚自己所有的能量,看到所有的夢想都發光。她們也壹般不甘心困守小城,目標永遠在遠方,在幹成壹番事業的同時,也往往給他人留下很多話題,不久前頻頻上娛樂頭條的潘蔚妳們知道吧?看到照片我才想起來,這不就是俺們阜陽女人,經常找俺弟弟大宇照相的那位美女?她的感情問題咱們在這裏暫且不討論,單看媒體報道,她熱愛高爾夫,善於烹調,喜歡收拾房子,床邊還經常放本書,那股上進的勁頭,倒是盡顯阜陽女人的本色。
美景:尤司令的花園
這尤家花園,是壹位尤姓司令建的,而這位尤司令,跟我家還有些八竿子也許能打到的親戚關系呢。
下面,該說說美景了,盡管我非常想顯擺壹下我們家鄉的美景,想過好好地百度壹下,再以我擅長的修辭,把那些數據與名詞變得美輪美奐,但是壹個寫作者的良心阻止我這樣做,思之再三之後,我得承認,我的家鄉,不是壹個以風景見長的地方。
記得上小學的時候,老師帶我們去春遊,第壹年是清潁公園,第二年是魁星樓——我們稱之為三層塔,第三年是文昌閣——我們稱之為七層塔,第三年還去了壹趟潁州西湖——以上這些,全是些很大路貨的景致,本地的文人也許能細細搜羅歷史,湊成壹篇華麗文章,但是在中國每壹個縣級市,都能找到差不離的景致吧。
還回到我小學時候,這不是到了第四年了嗎,本地再無可去之處,老師斟酌了再斟酌,決定冒險帶我們來壹次遠遊,去附近的縣城,也是我出生的潁上縣,參觀那裏的尤家花園。
潁上縣屬於當時的阜陽地區、如今的阜陽市,把該處風景寫進我這篇文章裏,我想也不算太牽強。它倒是壹個魚米之鄉,臨近淮河,水汊縱橫,我爸還為它寫過詩,具體的句子我忘了,總之比阜陽城區更有說頭就是了。
如今的潁上縣,儼然是壹個旅遊勝地,小張莊,八裏河,壹到旅遊季節,就在各大報紙上刷出廣告,但這些都是後來建的,在俺遙遠的童年,壹說起去潁上玩,尤家花園才是首選。
尤家花園在潁上縣城西邊幾公裏處,花葉繁茂,草木蔥蘢,小時候也不懂得它有什麽好,只是見識了許多稀罕植物,采集了壹些不常見到的果實,回去分贈給小夥伴,亦是壹樣可愛的禮物。
後來聽我姥姥說,這尤家花園,是壹位尤姓北洋司令建的,而這位尤司令,跟我家還有些八竿子也許能打到的親戚關系呢。我聽了就很驕傲,讓我姥姥說得詳細點,她也說不清楚,因為是我姥爺那邊的親戚。去問我姥爺,他說,根本不是親戚,但確實有點瓜葛。當年他在潁上縣公安局工作時,尤司令作為在押的犯人,經常去幫他們侍弄花草。
聽我姥爺說,解放後,曾擔任豫西七縣“剿匪司令”的尤蔭軒因為可以想象的原因,被逮捕判刑。但幸運的是,他有個兒子,跟他走了不壹樣的路,在水利部還是什麽地方擔任要職,他也因此不必受羈押之苦,就在公安局大院裏修剪花草。
尤司令有點像愛花如命的秋翁,似乎還沒到解放,他就已經歸隱,將戎馬生平丟到腦後,唯有那壹園子的花草,是他性命所系。正因如此,處境的轉換亦不讓他多麽痛苦,他在公安局大院裏,安安心心,全心全意地守護著花草們,像是找到了安妥靈魂的所在。
我姥爺他們辦公室裏也養花,只是養得不那麽精心,有時下鄉辦個案子,十天半個月才回來,嬌氣點的花草就半死不活的了。我姥爺他們便送到尤司令那裏去,請他救活,每次去,尤司令都憤憤然:妳們哪裏是養花啊,啥花跟了妳們算倒了黴了。
聽我姥爺這樣復述時,我想,再怎麽說,那會兒尤司令也還算帶罪之身,竟然敢與我公安幹警這樣說話,除了他兒子的關系之外,大概更因為他對花草的熱愛,讓他顧不了其他了吧。
我問我姥爺尤司令什麽樣子,他說,就是壹個小老頭,不過看上去特別幹凈、精神,於是我就看到在那座偌大的花園裏,壹個特別幹凈、精神的小老頭,與他的小花草們對望,目光悠遠,愛意深長。
這樣壹個人,為什麽會去參軍,又是什麽使得他放下武器,拾起花鋤,背後應該有壹段很特別的故事吧。也許有壹天,我能夠了解這個故事的來龍去脈,然後將它寫下來。
再多啰嗦壹句的是,作為這個故事背景的潁上,除去自然風景之外,還給我留下了完整的縣城印象。早年我隨我姥姥在街上走,三步就能遇到壹個熟人,壹路打著招呼,交流著家長裏短。
窄窄巷子裏,總有咣當作響的石板路,而更讓我感到某種堪稱雋永的詩意的,是縣城的那些早晨。在百貨公司的臺階下,有老農蹲在那裏賣東西,或者是幾棵大蔥,或者是壹縷煙葉,全賣掉也不過幾毛錢,那麽小的生意,以至於我現在想起來,就不由得想到壹句話,他們賣的不是東西,而是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