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即明白了我應該高舉起“高密東北鄉”這面大旗,把那裏的土地、河流、樹木、莊稼、花鳥蟲魚、癡男浪女、地痞流氓、刁民潑婦、英雄好漢……統統寫進我的小說,創建壹個文學的***和國。當然我就是這個***和國開國的皇帝,這裏的壹切都由我來主宰。創建這樣的文學***和國當然是用筆,用語言,用超人的智慧,當然還要靠運氣。好運氣甚至比天才更重要。
福克納讓他小說中的人物聞到了“耀眼的冷的氣味”,冷不但有了氣味而且還耀眼,壹種對世界的奇妙感覺方式誕生了。然而仔細壹想,又感到世界原本如此,我在多年前,在那些路上結滿了白冰的早晨,不是也聞到過耀眼的冰的氣味嗎?未讀福克納之前,我已經寫出了《 透明的紅蘿蔔 》,其中有壹個小男孩,能聽到頭發落地的聲音。我正為這種打破常規的描寫而忐忑不安時,仿佛聽到福克納鼓勵我:小夥子,就這樣幹。把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讓鮮紅的太陽照遍全球!
從此後,我忙於“建國”的工作,把福克納暫時冷落了。但我與這個美國老頭建立了壹種相當親密的私人關系。我經常在夜深人靜時想起他。我還用見到他的書就買這種方式來表示我對他的敬意。
每隔上壹段時間,我就翻翻福克納的書。他在書裏寫了些什麽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至今我也沒把他老人家的哪壹本書從頭到尾讀完過。我看他的書時,就像跟我們村子裏的壹個老大爺聊天壹樣,東壹句西壹句,天南地北,漫無邊際。但我總是能從與他的交流中得到教益。
當我壹度被眼前那些走紅的小說鬧得眼花繚亂時,福克納對我說:夥計,要永遠定出比妳的能力更高的目標,不要只是為想超越妳的同時代人或是前人而傷腦筋,要盡力超越妳自己。
當我看到別人的成功發財心中酸溜溜時,福克納對我說:夥計,好的作家從來也不去申請什麽創作基金之類的東西,他忙於寫作,無暇顧及。如果他不是壹流作家,那他就說:沒有時間或經濟自由,以此來自欺欺人。其實,好的藝術可以來自小偷、私酒販子、或者馬夫。僅是發現他們能夠承受多少艱辛和貧困,就實在令人懼怕。我告訴妳,什麽也不能毀滅好的作家,惟壹能夠毀滅好的作家的事情就是死亡。好的作家沒有時間去為成功和發財操心。
與福克納老頭相交日久,我也發現了他壹些可愛的小毛病。譬如說話沒準,喜歡吹牛。明明沒當上空軍,卻到處說自己開著飛機上天打過空戰,腦袋裏還留下壹塊彈片。而且他還公開宣稱,從不為自己說過的話負責,譬如他曾經說過的壹個作家為了創作,可以去搶劫自己的母親。他跟海明威的關系也像兩個小男孩似的,打起來很熱鬧,但沒有什麽質量。盡管如此,我還是越來越喜歡他。也許是因為他有這些缺點我才能歷久不衰地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