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個
我家後院有壹棵高大的金桂樹，周圍是我媽種的盆栽。媽媽非常喜歡鵝黃花蕊的紅花。小時候，我曾經以為媽媽對他們的愛遠遠超過我。記得有壹次在後院玩球，不小心撞到了那些花的花盆邊緣，於是我媽命令我壹周內不要再進後院。直到現在，在我的腦海裏，總是時不時地浮現出媽媽站在院子裏曬太陽澆花的影子。後來才知道，這花的名字叫扶桑。雨季，媽媽先動的壹定是火紅的。父親是壹名貨車司機，開跑車多年，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數。但說實話，我最期待的壹天就是他不在家的那壹天。
我的家在南方某城市的壹個小鎮上。在我的記憶中，有這樣壹幅畫面。壹天下午，媽媽給芙蓉花澆完水後，覺得有點累，就站在桂花樹的樹蔭下打了個涼盹。斑駁的陽光透過樹冠的樹枝縫隙，落在媽媽的臉上，連空氣中飄散的灰塵都顯得異常溫柔。那壹刻，我很少看到她嘴角的笑容。其實在我心裏，媽媽壹直都和那棵桂樹壹樣高。直到深秋，她病倒了，在市中心的醫院住了很久。但即便如此，父親也沒有回來照顧她，甚至在她做手術的時候。那時候我剛上六年級。因為媽媽住院，爸爸不在，我和二年級的妹妹只好住在外婆家。但是奶奶好像不太喜歡我和妹妹。她更喜歡我叔叔家的哥哥。為了照顧妹妹，我十歲就學會了在爐子上做飯。
媽媽手術那天下雨，我早上沒有直接去學校。那時，鎮上沒有壹個像樣的公共汽車站。每次鎮上的居民要進城，都會站在村口的金桂樹下等公交車。那天，我躲在樹下，站了很久。空氣中充滿了芬芳的桂花香味。雨滴在枝繁葉茂的桂花樹上沙沙作響。偶爾有壹兩棵桂花樹突然倒地，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但我的衣服壹點都沒濕。離市中心很遠，早上和晚上只有兩班公交車到市區。過了壹會兒，公共汽車來了。等車的人紛紛上車，我卻壹直站著不動。
“姑娘，妳不上車嗎？”司機問。
“我，我沒錢。”我很不安地說。
司機師傅嘆了口氣，無奈地搖了搖頭。在他關上車門之前，他親切地對我說:“趕緊去學校吧！”"
我看著車漸行漸遠，心裏空蕩蕩的。當時，這輛長途汽車是小鎮和市中心之間的唯壹聯系。每天看著這輛車漸行漸遠，也是我發泄對母親思念的唯壹方式。
三個月後，媽媽終於回來了。這短短的三個月，過去了三年那麽長。她瘦了很多，剛回來就把我和妹妹接回家了。果然，她回家第壹件事就是去後院看那些扶桑。
“這朵花還開得這麽好！”
她說這話的時候，蒼白的臉上出現了壹抹紅暈，久違的笑容終於讓我懸著的心安定下來。在她不在的三個月裏，我壹直替她照顧這些木槿。連續下雨的時候，我把它們搬到金桂樹下避雨，晴天的時候，我把它們搬回藍天曬太陽。
不久後，父親回來了。他媽媽不在的三個月裏，他斷斷續續去了幾次外婆家。但是每次他都很著急，我們之間也沒有太多的協商。他父親回來的那天晚上，他又出去喝酒了。深夜，我難以入眠，心怦怦直跳。果然，媽媽的臥室裏終究還是傳來了嘈雜的聲音。壹陣尖叫驚醒了妹妹。像往常壹樣，她躲在桌子底下，不敢流著淚出來。叫喊聲越來越大。我偷偷打開門，看見爸爸打開臥室門，拖著媽媽的頭發壹路走到後院。母親表情猙獰，嘴角沾滿鮮血。我的眼淚壹下子掉了下來，卻不敢出聲。拳打腳踢的聲音不絕於耳，我捂著耳朵忍不住耳膜上針刺般的疼痛。
“啪……”
花盆破碎的聲音傳來。
然後媽媽的哭聲來了。
那壹天，媽媽最喜歡的芙蓉花碎了壹地，連根都被扯斷了。
那天，也是我第壹次聽到媽媽哭。後來我才知道，即使醫生切除了她的雙側乳房，她也沒有流壹滴眼淚。
二
我上中學的時候，父親辭掉了卡車司機的工作，奶奶在鎮上給他開店。他開始做五金生意。殊不知，這才是媽媽真正噩夢的開始。他是個酒量很大的人，幾乎每天晚上酒滿為患，大家都坐立不安。他越打越兇，我和鄰居勸阻都沒用。漸漸地，大家似乎都習慣了母親被打。所有的噪音，他們只是關上了窗戶。
那天晚上，聽著門外的叫罵聲和躲在桌下的妹妹的哭聲，我含著淚寫完了壹封信:媽媽，我是朱進。媽媽，拜托，算我壹個。請離開他，離開這個邪惡的人。我討厭他。我真的討厭他。離開這個小鎮，不要讓別人看到妳的笑話，也不要讓別人傷害妳。求妳了，我媽媽。妳可以在另壹個地方快樂地生活。別擔心妳妹妹。樸長大了，我會好好照顧她。
晚上，聽到父親的鼾聲後，我把信從門縫裏塞了進去。透過門縫，我看到媽媽拿起信，才放心離開。第二天，我起床後，找不到媽媽的蹤跡。父親不關心她去了哪裏。我在心裏暗自高興的同時，媽媽終於走出了苦海。我像往常壹樣去上學，過了早鋪，正在收攤的劉阿姨跟我打招呼:
“樸，妳媽媽壹大早拿著行李幹什麽了？黎明前我獨自離開了。她不應該給她打電話，她應該永遠不回來了吧？”
聽了劉阿姨的話，心裏頓時咯噔壹下。我突然慌了。我媽真的走了嗎？再也不回來了？
我壹整天都沒有聽課。原來後悔就是這樣壹種感覺，恨不得把記憶中的那封信撕碎，把寫它的自己撕碎。晚上放學回家，媽媽的臥室還是空的。我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我跑到我的房間哭了。我妹妹不明所以，被我突然的哭聲嚇了壹跳。
“阿姨。”
突然，我聽到壹個熟悉的聲音在叫我的名字。我擡起蒙住眼睛的眼淚，看到了媽媽。我二話沒說沖上去抱住她，她懷裏的那袋橘子瞬間灑了壹地。
“對不起，媽媽，對不起，我錯了。”
“傻小子，”媽媽哽咽著，溫柔地安慰著我的後腦勺。“媽媽買了妳最喜歡的橘子。別哭了，去洗把臉，跟姐姐吃橘子。”
“媽，別走，別走，好嗎？”
“我怎麽能走呢...這裏是我最喜歡的扶桑，我怎麽能離開……”
三
我特意去了北方的壹個城市讀大學。我想遠離這裏，遠離血腥的過去。上大學的時候，科技發達，隔著智能手機屏幕都能看到媽媽的臉頰。不知道什麽時候她臉上的皺紋變得這麽明顯了。每次看視頻，她總是笑著給我講壹些我妹妹在學校發生的趣事。當我掛斷電話時，她告誡我要好好照顧自己。
四年的時間很快，轉眼間高三就如期而至。這是北方的第四個冬天，看到那場大雪，我和四年前壹樣激動。這天下課給媽媽打電話，迫不及待地告訴她，這個城市又下雪了。但是電話沒能打通。當我再次接通時，我姐姐接了電話。
“姐姐，快回來。我媽媽的病又復發了。醫生說這次恐怕不行了。”
我將買壹張票，然後馬上回家。我的心在這飛馳的列車上懸了壹天壹夜。到了市裏的醫院，看到媽媽病怏怏的樣子，眼淚終於下來了。但是當她看到我的時候，她又笑了。我知道，我遲到了。我的旅行實際上晚了四年。幾天後，醫院下達病危通知，乳腺癌復發，癌細胞轉移到肝腎，肝腎功能全部衰竭。這壹次，她真的堅持不住了。
我媽從市醫院回家那天下雨，還不忘提醒我幫她把後院的扶桑搬到桂花樹下避雨。連續下了幾天雨，我壹直陪著她。她每天都是抱著輸液瓶躺在臥室裏，輸液器裏滴下來的液體流進她冰冷的身體。我只能默默的渴望她以後離開我。
“阿姨。”
這幾天，她似乎壹直半睡半醒。她每睜開壹次眼睛，就意味著她醒了。
“我是。”
她似乎在盡全力對我微笑。她慢慢擡起右手，指著床頭櫃上的水果籃。
“橘子……”她輕聲說。
我趕緊拿起壹個橘子:“媽媽，妳要吃橘子嗎？”
她點點頭。
我馬上剝開橘子，遞給她。她輕輕地推開我拿著橘子的右手，搖了搖頭。然後，她指著我左手的橘子皮，點點頭。
“我...我吃不下...聞壹聞橘子皮...妳吃吧...妳吃橘子。”
我強忍淚水，剝下壹片橘子瓣，放進嘴裏。她把橘子皮放在鼻子上，聞了聞，然後又笑了。良久，她的手垂了下來。然後，橘子皮從她的臉頰滑落。
她陷入了永恒的沈睡，再也不會醒來。
我終於淚流滿面，手裏剩下的橘子瓣都被我捏碎了。
“媽媽...媽媽...我求妳了，妳會回來嗎...媽媽……”
那壹天，黎明時分，媽媽永遠離開了我。我知道，這壹次，她不會像當初那樣，拿著壹袋我最喜歡的橘子回到我身邊。
那壹天，久違的太陽躍過了地平線，照亮了後院那棵仿佛永遠屹立的金月桂樹。畢竟，我擦幹了眼淚，把媽媽最喜歡的木槿壹朵接壹朵地搬回了太陽下。
四
無論世界其他角落發生什麽，西藏的天空總是那麽藍。這是壹種無可爭議的藍色。這清澈的藍色穿過心臟，堅定地停在記憶的角落。我想如果我媽媽看到這片藍天，她也會很開心的。
母親去世後不到壹個月，父親娶了鎮上的另壹個女人，她也帶了壹個男孩。不知怎麽的，女人搬進了她媽媽的臥室，男孩成了我的哥哥。從頭到尾，那個家，我真的真的不想回去。畢業後參加大學生西部計劃，來到遙遠的西藏。這裏海拔高，空氣稀薄。剛來的時候病了壹個多月，壹直呼吸困難。但在那個家裏，遠比這裏令人窒息。
久而久之，我喜歡這裏的空曠。有時候我爬到山上，說壹句話，仿佛回蕩了壹個月。我在芒康壹個偏僻的小鎮工作，那裏很像我記憶中和母親壹起生活過的地方。這壹天，我和同事來到芒康市，逛花市的時候，無意中遇到了壹朵似曾相識的紅花。
賣花的是壹個藏族中年婦女，旁邊還有壹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
“妳好，這花多少錢？”我問。
中年婦女打瞌睡，小女孩搖著她喊:“安國，安國……”
我知道“阿瑪拉”在藏語裏是“母親”的意思。女孩年紀小，大概不懂中文。
中年婦女慢慢睜開了睡眼惺忪的眼睛。女孩趕緊用藏語解釋了壹下，然後中年婦女用中文對我說:“十塊錢。”
“請問這是芙蓉嗎？”
中年婦女聽了我的話，壹臉疑惑。
“我不太清楚它的中文學名是什麽，但我聽說這種花的中文名字叫朱槿。”
壹瞬間，我的眼淚掉了下來。
同事問我看到我的異樣後怎麽了？我擦幹眼淚，買了這盆朱槿花，種在臥室的陽臺上。每天西藏溫暖的陽光都能落在上面。這裏氣候幹燥，幾乎不下雨。但是現在，即使下雨，也不怕淋濕了。
安國，我最親愛的安國，請妳在遠方放心，我的女兒足夠堅強，經得起風吹雨打，我壹定會成為妳最愛的，最美的芙蓉。
(圖片來自網絡)
作者簡介胡媛媛，青年作家，筆名白元，諧音“白紙因緣”，希望通過白紙上的文字與讀者鍛造因緣。1994出生於山東濟南書院盤。2017開始發表作品，2019加入山東省作家協會、濟南市作家協會。曾出版《那年花開星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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