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後就要上四年級的凱爾這幾天開始看《福爾摩斯》了。到處都可以看到他聚精會神地看書學習。在墻邊,在樹蔭下,在大沙發椅的角落裏,我的小男孩已經進入了夏洛克·福爾摩斯的陌生而神秘的世界,他無暇註意任何從他身邊走過的人。
但是,偶爾,他會突然大聲叫:
“媽媽,媽媽。”
在我回答了他之後,他停止了制造噪音。有時候我在另壹個房間,沒有聽到他的呼喚,他會大聲的哭著來到我身邊,聲音裏帶著些許的焦慮和恐懼。當他看到我的時候,他笑著轉過身去,壹言不發地繼續看他的書。我追著他,問他找我有什麽事。他說:
“沒什麽,就是看看妳在不在。”
我忍不住笑了,這個小男孩!他壹定是被書中的情節嚇到了,不肯透露給我,只好隨時回到現實世界來尋求我的陪伴。只要他知道母親就在身邊,他就可以勇敢地跟著福爾摩斯再次探索。
所以,這幾個炎熱的下午,我故意找點東西在他身邊走,心裏很有安全感,知道我的小男孩還需要我的陪伴,我是壹個幸福的媽媽。
我曾經以為我媽不愛我。
那是因為,我總覺得我是五個孩子裏最不值得愛的。
我沒有兩個姐姐的聰明漂亮,沒有姐姐的文靜柔順,也不是家裏唯壹壹個和弟弟壹樣的男孩子。我固執多疑,真的是這個家裏多出來的壹個。
但是,我真的希望媽媽能愛我。對我說:
“妳是我最喜歡的寶貝。”
然而,母親壹直是個沈默的女人。從我記事起,我就壹直和奶奶在壹起,媽媽好像從來不抱我。她總是把姐姐或哥哥抱在懷裏,遠遠地對我微笑。我似乎從來沒有接近過她。
長大了,有時候會覺得不甘心。我有時候像個撒嬌的小屁孩壹樣纏著她,希望她能轉過身來給我壹個擁抱或者壹個吻。但是,無論我怎麽糾纏她,怎麽暗示她,甚至厚著臉皮求她,媽媽從來沒有給過我任何溫暖的回應。她總是說,“別說了!這麽大的人不怕別人笑話妳!”
每次我悄悄離開她,退到自己的角落,心裏總會有壹種熟悉的不安和怨恨,久久不消。直到我有了自己的孩子。
寶寶出生後的頭幾個月,我和媽媽住在壹起,學習如何照顧寶寶。有壹天,媽媽給我的孩子戴上了壹頂柔軟的帽子擋風,粉紅色的帽檐上點綴著細小的花朵,讓我的孩子的臉更像壹朵芬芳的玫瑰。我媽媽突然笑了起來:
“榮蓉,快來看,這個小家夥和妳小時候壹模壹樣!”
說著,她把我的寶貝,我的又甜又軟的寶貝,抱在懷裏親了好幾下。
我當時就站在家門口,感覺自己受到了重創。有壹段時間,我悲喜交加。
我如此渴望的,我壹直要求卻從未得到滿足的,我媽當初給我的!
可是,為什麽過了這麽多年我才知道,才明白?
為什麽要這樣安排?
當我整理我的書桌或行李箱時,Cier喜歡袖手旁觀和觀看,因為有時她喜歡的東西會出來。如果她輕聲問,我大概會給她。有時候是西班牙球迷,有時候是漂亮的筆記本,有時候是壹串玻璃珠。她得到之後,總會欣喜若狂。
這天,她又來看熱鬧了。我在整理那些舊相冊。她拿起壹張放大的照片,問我:
“這是誰?”
這是媽媽!我在歐洲參加了壹個舞蹈比賽,拿到了第壹張照片!"
“胡說八道!怎麽會是妳呢?妳怎麽能帶著絲帶跳舞呢?”
照片中的舞者正優雅地揮舞著兩條長絲帶,站在舞臺中央,化妝後的臉有三分羞澀,七分驕傲。
“是我!當時我剛到比利時不久,參加了魯汶大學舉辦的國際學生舞蹈比賽。我是主角,其他八個女同學和我壹起跳舞。我們……”
話還沒說完,她的同學騎著自行車從窗外呼嘯而過,大聲叫著她的名字,女兒跳了起來,朝著窗外大聲回答:
“來!來了!”
然後他轉身向我揮揮手,開心地跑了出去。我走到門口,正好看到壹群女生的背影,她們只是中學生,但是個子很高,塊頭很大,騎著她們的車很快。
我手裏還拿著那張照片。其實我還有很多話要跟女兒說。我想告訴她我們是如何認真的壹遍又壹遍的排練,在演出過程中如何互相照顧,還有男同學在知道自己得了第壹名的時候是如何興奮的給我們做夜宵,圍著我們拍照。其實只是壹個很小的學校活動,但是因為用了中國學生的名字,在20多個國家獲得了壹等獎,所以這群中國學生聯系緊密,度過了壹個非常開心的夜晚。
我很想告訴女兒這些快樂的回憶,但是我沒有機會。餐桌上,她興奮地說著話。她和她的同學之間有那麽多有趣和重要的事情要說,我壹句話也插不進去。
整個晚上,我只能遠遠地對她微笑。
醫生給我詳細分析了病情後,突然用特別溫柔的語氣對我說:
“無論如何,妳想讓老母親回來是絕對不可能的。”
醫生大概60多歲了,穿著很講究,氣質溫和,有老年人特有的智慧和洞察力。他說完這句話後,有壹個非常短暫的停頓,好像知道這時候我應該已經開始哭了。
然而,我並沒有上當。我不會上當的。我沒有讓它流壹滴眼淚。
我不會輕易上當的。
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事妳可以相信,但有些事妳永遠也不能相信。
千萬不要流淚,壹滴眼淚代表妳相信他說的話,壹滴眼淚代表妳也承認事實無法改變。
我媽雖然又中風了,但既然上次的兇病已經克服了,又能站起來了,這次誰能說她恢復不了呢?
誰敢說我拿不回像以前那樣堅強快樂的媽媽?
我冷冷地向醫生鞠了壹躬,向他道了謝,然後又回到了母親的病床前。母親中風後正處於入睡期,過幾天應該會逐漸好轉。稍微好壹點之後,就可以開始做恢復練習了。只要保持自信,應該沒問題。父親和姐妹打長途電話,說會盡快回來陪她。我覺得這個醫生不是很了解我媽,也不知道她的堅強和毅力,所以才會告訴我這樣壹個錯誤的結論。
晚上,我離開醫院,壹個人開車回家,還在想白天醫生說的話。突然,腦海裏閃過壹個東西,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想法驚呆了。
醫生說的其實沒有錯!
日子壹天天過去,老母親壹天天變了樣,再也沒有回來!
哪壹個是我的老母親?
第二次中風前,石門縣,白發老太太左手拄著拐杖壹步步走向哪裏?或者更早壹點,在第壹次中風之前,我在歐洲和我的丈夫團聚,在朋友的聖誕聚會上穿著昂貴衣服的女人呢?或者更早壹點,在新北投家門前的草地上,和孩子們站在壹起,那位依舊嫵媚微笑的母親呢?還是更早的時候,在南京的照相館裏,那個懷抱剛滿月的嬰兒,在丈夫和孩子的簇擁下,對著鏡頭微笑的年輕女子?還是更早的時候,在重慶的壹個村子山野,她慌慌張張地逃離敵人的空襲,又擔心沒有嚇到身邊的孩子,壓死腹中的胎兒?
還是更早,更早,在壹張泛黃的老照片裏,穿著皮領子的長大衣,黑色的花呢,站在北平白雪皚皚的院子裏,眼睛又黑又亮的姑娘在哪裏?
或者更早,更早,我只是無意中聽到的。內蒙古大草原上,十歲左右愛在河床上撿些圓石回家玩的小女孩怎麽辦?
前任媽媽,前任媽媽!日子壹天天過去了。為了我們五個孩子,曾經的母親壹天壹天被拋在身後,再也沒有回來!
當然,我媽現在可以恢復了,但她絕對不是以前的我了。
“媽媽,媽媽。”
深夜的高速公路上,我輕輕呼喚著那些年裏對我溫柔微笑的媽媽,還有所有回不來了的曾經的媽媽,我忍不住獨自哭泣。
車開得太快了,路都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