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從未承認日本是她的故鄉。2007年，那個在北平的院子裏獨自看天的6歲小孩，已經年近古稀。她得了不治之癥，沒有人幫助，她不可能出遠門。今年夏天，69歲的她收拾行囊，讓朋友陪她漂洋過海去西部——在生命的盡頭，“北平的女兒”想再看看自己的家鄉。
故事很簡單。聽過之後很難忘記。於是在五月的最後幾天，初夏的北京，白天壹天比壹天長。我們在狂風烈日中追尋著佐野洋子的足跡:她小時候住的四合院，有魚缸，有葡萄架；北京郊區的順義是她父親做農村調查時去過的村莊。口袋胡同，她畫了至今記憶中的街巷，卻從未見過童年的院子和街坊；還有故宮和什剎海。在她的童年，那些月夜，花晨和雪夜，她曾被父母抱著，在那裏看到許多美麗的風景...
“老太太想看壹些古老的東西。”她所在行業的人說。但這座城市的“古東西”是什麽，美到讓她至今懷念？很多年前，這個世界上的北京是什麽樣的？有哪些東西我們沒有珍惜，不再擁有？突然想到這麽多年了，第壹次真的很想知道。
這位老人在北京呆了六天。
老人回國兩天後，我收到了壹封來自日本的郵件。老人給了我壹張她童年的照片。五張照片，發黃，我不會說話——老北京那時候，那時候的人，那時候的時間。壹個同事看到了，說:“突然很想梁思成。”
七十年。壹座城壹個人，逝去的美好和老去的鄉愁。
車開到平安大道時，已是黃昏。她看到道路兩旁的青磚灰瓦，突然哭了起來。24日，北京天空微塵。
佐野洋子走出機場，腰板挺直，留著整齊的短發，穿著白色衣服。當我們準備去看壹位生病的老太太時，我們都暗暗吃驚。這已經不是她六歲去旅遊後第壹次回北京了。第壹次是1999，周年紀念成立50周年。“那次我們也是從機場出來的，車開到平安街。當時是黃昏。她壹看到路兩邊青磚灰瓦的平房，就突然哭了起來，哭得很傷心。我們都不知道該說什麽，也不敢問。唐·亞明是的朋友，也是她的書的中文翻譯。八年前的那壹瞬間，在唐先生的記憶裏，就像昨天壹樣清晰。
兩次，佐野洋子望向窗外的眼神都沒有異樣。我問她的第壹個問題是關於天氣的:“妳還記得我小時候在北京的這樣壹個塵土飛揚的日子嗎？”她說是啊，是啊，她記得那些刮風的日子，無論門窗關得多緊，灰塵都會鉆進縫隙裏，用手擦窗戶和椅子，到處都是薄薄的壹層。她特別記得當時街上“全是駱駝”，那些巨大動物的眼睛總是蒙著灰塵和沙子。
壹些駱駝給城市帶來水。“小時候，北京沒有水。人們用汽車拉著木桶進胡同賣水。”那時候她小的時候因為調皮拔了木桶的塞子，丟水的賣水人在淮陰的巷子裏假裝追。
“問我老北京！”晚上，歡迎宴會在大代登胡同的格格屋舉行，這是壹座漂亮的有三個入口的老四合院。這種安排讓佐野洋子感覺就像“找到了家”壹樣好。“小時候的北京和現在完全是另壹個世界。今天，世界上的大城市都非常相似，北京和東京、洛杉磯幾乎沒有區別。但是我的北京有圍墻，人們需要從四個門出去。我的記憶力非常好。我記得小時候的壹切。妳見過那種露天理發店嗎？夏天，有昏昏欲睡的午後和黃昏。走在街上的理發師的鋼叉震動發出悅耳的聲音，人們聽到就去理發。還有那個鏟碗。妳還留著嗎？妳看到了嗎？”我本想“先回答”，但最後還是有點氣餒。是的，我“見過”鏟碗，這是壹種古老而又有些神奇的手藝。但那是張藝謀的電影《我的爸爸媽媽》和阿城的散文。這個，能算是“見過”嗎？“我記得北京完全沒了。它真的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城市。”那天晚上，歡迎來到佐野洋子，最後她的嘆息在我腦海中盤旋，與她告別，回家了。被壹個熱愛自己城市的外地人的溫暖所感動，為什麽還是有點“失落”？是因為她證明了自己有那麽多無法挽回的“失手”嗎？
“北平是命運安排的奇觀，是中世紀的遺跡。在這座奇妙的城墻裏，有著幾個世紀以來的寶藏和掠奪。在這座城市裏，有前朝的文武百官，有文人地主，有僧侶工匠，有風度翩翩的洋車夫。這座城市有熱鬧的溫泉，茂盛的秋果，冬日的陽光照耀著結霜的樹木和結冰的湖泊。這個城市有永久的退讓和輕松的歡笑，有閑適和親情，有貧窮和苦難，有對汙垢的冷漠。然而，這個地方也有意想不到的壯舉，創新的學生為整個民族創造口號。從戈壁灘上吹來的大風，已經把金碧輝煌的寺廟和金碧輝煌的廟宇，蒙上了最古老生命的塵埃。”這是另壹個外國人斯諾對北平的印象，我是在楊東平的都市季風中認識的。讀書的時候，北京的夜風很大，仿佛有老塵沙，70年後沖到我的窗欞上。
農村已經破敗不堪，但是父親拜訪的那個農民還活著，那個18歲的男孩已經是80多歲的老人了。
25日，刮大風。目的地是順義沙井。尋找我父親的旅程。
“我出生在北京，北京是我的家鄉，我是北京人。”這是佐野洋子經常向中國讀者介紹自己的開場白。我的父親，佐野健壹，是這壹切的原因。“我父親非常喜歡中國，在大學裏研究中國歷史，研究中國革命和孫中山..他在戰前來到中國，成為北京大學的客座教授。後來，他加入滿鐵調查部，以毛澤東為榜樣，投身於中國農村調查。他們七八個人的調查小組歷時七八年，調查了北京周邊和河北省的六個村莊。”佐野健壹1947離開北京回到日本。20世紀50年代，他出版了六部專著《中國農村調查》，在日本轟動壹時。當時，世界上還沒有人對中國農村做過如此詳細的調查。
那時，佐野洋子不明白他的父親在做什麽有意義的工作。當時她只是壹個出生在北京四合院的小女孩，被媽媽保護著和弟弟壹起玩耍長大。在我的印象裏，那個又高又瘦又帥的爸爸經常離家，但每次下班回來都會給她帶很多禮物，經常是北京見不到的零食，也從來沒有耽誤過給小哥哥修機車玩具。
那時候他們家應該小康了。當年的北平，人傑地靈，清華、北大等國立大學的教授，月薪300多元。當時北平的生活水平和物價水平是，“壹家四口，每月夥食費12元，能維持小康水平。”
“我父親喜歡8月15日在家裏舉行鮮花和聚會。許多人來賞月。所以，小時候北平的天美、月美，永遠不會忘記。”這樣的父親後來經歷了壹個不得不離開中國回國的日本人所要遭受的許多磨難(因為他需要在沒有財產和沒有職業的基礎上徹底重建自己的生活)，最後在19歲時因病去世。半個世紀後，當佐野洋子放縱自己時，她有了壹個願望:去看看她父親工作的村莊。順義沙井村離首都機場東北方向不遠，今天到那裏壹路都是通衢。70年前，薩諾易立幾乎失明，因為他乘坐的卡車在上班的路上翻車了。佐野洋子壹路上都很安靜，她即將到達的夢想之地是壹個巨大的懸念，懸在每個人的頭上。最後，輪子停下來的地方，是壹座建築。沙井村成了商品房基地。每個人都驚呆了，但佐野洋子笑著下了車，拍下了那棟建築的照片。她說:“我以為會這樣。”
但後來情況又出現了轉機。在那個建築群中，佐野壹行實際上訪問了被佐野易立和他們調查過的農民。83歲的楊慶育指著佐野洋子帶來的父親手稿復印件上他父親鄭陽和他叔叔楊遠的名字。在每壹個名字後，他都詳細列出了他家的人口、土地和財產，比如壹頭驢和壹輛大車。他86歲的妻子劉玉英心地善良，回憶起她曾經為前來考察的日本人做飯，“給他們都是白面粉”。59歲的女兒楊秀琴(音)在壹份日本手稿中看到了楊家祖的墳墓照片。那棵大槐樹下的四座墳墓，今天早已不見了。臨走時，佐野洋子鄭重地留下了這壹頁，交給這些樸實的人，幫他們補上回憶。在另壹所房子裏，張，18歲，被調查者中最年輕的父母，仍然健在，現在已經是84歲的老人了。他的妻子拿出當年日本人送給他們的禮物，那對不銹鋼西式湯勺66年後依然好用。
這是佐野洋子最累的壹天，人們需要幫助才能走完剩下的路程。但這也是她和每家每戶的老人聊天最開心的壹天。她關心的是，當年幫她父親調查的人，在以後的歲月裏，有沒有因此而深受其害。她擔心他們失去土地後的未來生活。她問:“妳有幾個孩子？”"自從日本人離開後，農村變化很大嗎？"“妳後來種了什麽？”“妳現在幸福嗎？”那壹刻，她的眼裏有壹種復雜的溫暖，盯著60多年前看父親的那雙眼睛。
那天快結束的時候，當我們準備上車離開的時候，我們轉過身，突然看到83歲的楊慶育已經戴上了帽子，讓女兒幫著她摸索著下樓，靜靜地站在樓門口，準備去見遠方的客人。佐野洋子又讓人和他拉手，兩個不能說話的老人下午就被吹白了。
83歲的楊慶育和佐野洋子
白楊在呼嘯的夏風中抖動著，微笑著點頭。壹個中國農民和壹個日本作家，在他們的生命深處仍然有這樣的交集。在茫茫大海中分離了60多年，他們尋尋覓覓，相逢了，如今又要離別。那點點緣分就像流星，但他們還是彼此珍惜。
棗樹樹蔭下的長巷，仿佛被煙霧籠罩，夕陽下不知是誰的笛聲在奏響。“我會把這裏當成我的家。”
26日最高氣溫37度二。西四小口袋胡同。回家的路。
西城區口袋胡同16號。這是我6歲時被父母帶走的地址，也是佐野洋子在北平的家。也是她七十歲最後壹次回家時想找到的地方。在網上找，北京有8個地方叫口袋胡同。而且中間還有63年的城市變遷。我們能依靠的是壹個69歲老人6歲前的記憶。比如“院子裏並排長著四棵棗樹”。
首先要去的地方是千口胡同，西起西四北街。在胡同的盡頭，佐野洋子遇到了壹位老朋友，78歲的白英奎，並認出了這個8年前來到這裏的日本女人，她小時候在這裏尋找壹個家。當時老人還讓佐野壹行坐在小房子裏。這壹次，他站在我們離開時銀杏槐樹的樹蔭下，親切地揮手說:“放心吧，這次妳會找到的。”
在北平四合院裏度過的童年是佐野洋子壹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她記得父親秋天的葡萄架和牽牛花，這是四合院裏北平人最常見的享受。“早上起來，泡壹碗濃茶，坐在院子裏。妳還可以看到高高的綠色天空，聽到藍天上鴿子的飛翔。從槐樹葉底，數著壹絲漏向東方的陽光，或者在殘破的腰際，對著喇叭花般的牽牛花藍，自然能感受到很秋。”
她記得被父母領著去買了壹條小金魚。壹望無際的魚市鋪著魚缸，她很高興帶著小魚回家。“在那個地方，普通人家裏也有石榴樹和金魚缸，不比富人的豪宅花園差。”“北平在人與人之間是天然的，幾乎沒有壹個地方是擁擠而不太安靜的；最小巷子裏的房子也有院子和樹，最空曠的地方離商貿街和居民區不遠。北平的好處不在於到處都是完全配備齊全的，而在於到處都有空閑時間，可以讓人自由呼吸。漂亮的建築不多，但建築周圍有閑置的地方，使其漂亮。”
郁達夫、林語堂、老舍、佐野洋子看不懂這些美麗的中國人，但只有她見證了那種生活的美好。
她記得自己家所在的巷子是用鵝卵石鋪成的，在月夜會反射出月光。印象中“特別愛逛街，天天去王府井”的漂亮媽媽，待她如己出的溫柔聽話的保姆，喜歡講笑話，以文明禮貌著稱的北平洋車夫——
“他們的生活很難描述，但無論他出多少汗，無論他多麽疲憊，他絕不會以不和諧的態度向妳勒索壹個銅幣；如果妳願意多給他壹兩個，他會從腹部發出聲音，向妳表達真誠的感謝。如果妳看見外國人力車夫在休息時讀書看報，在他破舊的房子前種花草，妳也不要奇怪。”
而那些辛辛苦苦的小販，尤其是冬天，會聽到他們叫賣又甜又圓的凍柿子的吆喝聲，還有她小時候最愛吃的糖葫蘆。她仍然懷念那串鮮紅的甜味，雖然她說不出它的名字。
那天，藍天碧藍，烈日炎炎。佐野洋子堅持走著，壹路上回憶著。當她坐在大洪常工的胡同路邊時，她也在根據自己的印象畫壹張地圖。她記得離家不遠好像有壹所女子中學，胡同外面有電車。終於，當我們走進太平橋大街東側的小口袋胡同，城市的喧囂突然變得遙遠。下午四五點鐘，棗樹樹蔭下的長巷仿佛被煙霧籠罩。來回奔波，急著四處打聽幫她找到“家”，有壹次我們停下來聽夕陽下是誰的笛聲。“我有壹種感覺，這應該是它。”所有人都抑制住自己的激動，等待答案揭曉。
然而最後，奇跡並沒有出現。“A 16”醫院早已不復存在。佐野洋子似乎很滿意。她看著胡同:“就是這裏。我將以此為家。”5月29日，佐野老師很開心的走了。當她離開時，她告訴我她對最後壹次去北京沒有遺憾。
她想再次住在四合院裏。北京的四合院酒店那麽少，她只能住兩晚，那裏的床上用品顏色和房間裝修更像是破爛的電影布景，但她已經很開心了。她說，等她回來了，她會寫壹本關於老北京的書，這可能是她人生中最後壹本繪本了。它將被稱為方天，這是她小時候在北平壹座四合院裏時，天空在她眼中的樣子。
她去參觀故宮了。太和殿正在維修，她只能坐在輪椅上。她看著在藍天、黃瓦、紅墻之間的雨燕，為中國人的驕傲而自豪:“中國文化是如此的豐富和輝煌。妳看日本的宮殿就是這麽單調簡單。日本真是又蠢又蠢。它怎麽會想到侵略中國？它怎麽會認為它能打敗中國！”她在離開北京前夕去了什剎海，那晚月色皎潔。“在日本，我總覺得自己是壹個沒有故鄉的人。中日之間有過這樣不幸的過去，但我心裏只有北京。我知道老北京是什麽樣子。真是個漂亮的家……”
“要是我能像妳壹樣說中文就好了，我就不走了，我要留下來……”在機場，佐野洋子微笑著向我們告別。童年過去了，家鄉很遠。那種像櫻花壹樣淡淡清香，充滿留戀，又能安靜從容離開的感覺，像神性壹樣安詳。《佐野洋子》被翻譯成中文，書名是《活了壹百萬年的貓》。那本著名的繪本，講的是壹只貓活了1萬次，最後在心愛的人身邊安詳死去的故事。
那是她為孩子們制作的圖畫書。但是聽說更多的成年人看了會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