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需要開艙門,怎麽才能走快點,時間不夠用
在昏暗、擁擠的間裏,我父親躺在窗臺下的地板上。他身著白衣,個子特別長;兩只光腳板,奇怪地伸著趾頭;他慈祥的雙手安靜地放在胸上,手指也是彎曲的。他快活的眼睛上全都被兩枚黑的圓銅錢遮蓋了。(“蓋銅錢”或“貼銅錢”是壹種宗教習俗或迷信做法。又如第七章寫:外婆在“我”的傷口上“貼上銅錢或抹上鉛粉”。譯者註)他和善的面孔也變黑了,齜著牙嚇唬我。母親上半身著,穿壹條紅裙,跪在那裏,用那把我平時喜歡用來鋸西瓜皮的黑梳子,將父親柔軟的長發從前額往腦後梳。母親不停地說著什麽,嗓音濃重而嘶啞。她灰色的眼睛腫了,又仿佛在融化,淚水大滴大滴地往外流。?外婆拉著我壹只手。她圓胖胖的,大臉龐,大眼睛,有壹個滑稽可笑的軟鼻子;她全身黑的,軟軟的,特別有趣。她也在哭,但好像很特別,仿佛在給母親伴唱幫腔。她渾身顫抖,使勁把我往父親身邊拉;我站著不動,往她身後躲;我害怕,又害羞。?我從未見過大人哭,也聽不懂外婆多次說的話:?“跟爹告別吧!妳以後永遠也見不到他了,親愛的孩子,他死了,不到歲數,沒活到自己的年紀……”?那時我重病初愈,剛剛能下地。生病期間,我清楚地記得,父親高高興興地忙著照看我,後 來他突然消失了,頂替他的是外婆—壹個奇怪的人。?“妳從哪兒走來的?”我問她。?她回答:?“從上頭,從尼日尼,但不是走來的,是坐船來的,水上不能走,小人精!”(“尼日尼”是地名,是“下諾夫哥羅德”的簡稱。但此詞字面上表示“下”,“下面的”。小小的“我”聽了,只想到“樓上”,所以才感到“可笑”。譯者註)?フ饣罷嬋尚?!也聽不懂。我家樓上住著滿臉胡須、染著頭發的波斯人,地下室住的是壹個羊皮的老頭兒、黃皮膚的加爾梅克人。可以騎著樓梯的欄桿打哧溜滑兒;要是掉下去,還可以翻個筋鬥,這是我熟悉的。哪裏談得上什麽水呢?她的話全錯了,糊塗得好笑。(伊朗從前叫波斯。“加爾梅克人”或譯為“卡爾梅克人”,是境內壹個少數民族。譯者註)“我怎麽是小人精?”?“因為妳愛嚷嚷,”她也笑著說。?她說話親切、快樂又流利。從第壹天起我就跟她好上了。現在,我希望她快點帶我離開這個 間。?母親使我感到壓抑,她的眼淚和哭攪得我心不安,但我又覺得新奇:我第壹次看見她這個樣子。她平時很嚴厲,話少;她身上幹幹凈凈,平平整整,個兒又高又大,像壹匹馬;她身板子硬實,兩只手特別有勁兒。可是現在,不知為什麽她披頭散發,身上臃腫不堪,身上的衣服全撕破了。頭發平時梳得整整齊齊,像壹頂白色大帽盤在頭上,現在有壹半披散在臉上,耷拉到裸的肩頭;編成辮子的那壹半擺來擺去,觸動著父親熟睡的臉。我站在屋裏已經很久了,可是她沒有看我壹眼;她梳著父親的頭發,不斷地抽泣,淚水好像噎住了她的嗓子。?兩個穿黑衣裳的鄉下人和派出所壹個伸頭往屋裏瞧。生氣地吆喝:? “快點擡走!”?窗戶是用黑披巾遮著的,它被吹得鼓起來,像壹面風帆。有壹次,父親帶我劃船,是壹只張著風帆的木船。忽然壹聲炸雷。父親笑了,用雙膝緊緊夾住我,大叫了壹聲:?“沒事兒,別怕,魯克!”(“魯克”是愛稱;“阿利克”的快讀,但又是壹個表示“蔥頭”的俄語詞。壹語雙關。譯者註)?突然,母親從地板上費勁地掙紮起來,馬上又坐下,接著仰面倒下,頭發散亂地鋪在地板上 。她眼睛閉著,刷白的臉變青了。她也像父親那樣齜著牙,聲音可怕地說:?“閂上門……阿列克謝,出去!” (“阿列克謝”是“我”的名, “阿利克”或快讀的“魯克”是愛稱,但還有別的“愛稱”或“小名”,常用的是“廖尼亞”、“阿廖沙”。見後。譯者註)外婆推開我,自己奔向門口,喊道:?“親人們,不要怕,別動她!看在的份上,妳們走開吧!這不是霍亂,是分娩。請原諒,爺們!”?我躲到黑暗角落裏壹個高箱子後面,看母親在地板上縮著身子滾動,只見她痛苦地哼著,格格地咬著牙關。外婆在她身邊爬著,親切地、高興地說:“為了聖父和聖子,住點兒,瓦留莎!聖母保佑……”?我害怕。她們在父親身邊折騰,碰他、又哼又喊,可是父親壹動不動,好像還在笑。她們在 地板上折騰了很久,母親不止壹次地站起又倒下。外婆像壹個又黑又軟的大皮球,從屋裏滾出來;接著,黑暗中有壹個小孩子哭了。“感謝主!“外婆說。“是個男孩!”她點上了蠟燭。? 我壹定是在墻角裏睡著了,別的我都不記得了。? 印在我記憶裏的第二幕,是雨天公墓荒涼的壹角。我站在壹個溜滑的粘土小丘上,望著那放著父親棺材的大坑。坑底有許多水,還有些青蛙,有兩只已經爬上黃色的棺材蓋。? 墳旁邊有我、外婆、濕淋淋的和兩個手拿鐵鍬、滿臉怒氣的鄉下人。暖和的細雨,像珠子壹樣灑在大家身上。? “埋吧,”說,他往旁邊走開。? 外婆哭了,用頭巾的壹角捂住了臉。鄉下人彎下腰,忙著往墳裏撒土,打得水啪啪地響。 青蛙從棺材上跳下去,慌忙往坑兩邊爬,土塊把它們打到坑底。? “走吧,廖尼亞!”外婆扶著我的肩頭說。我身子壹扭,擺脫了她的手,我不願意走。(“廖尼亞”也是“阿列克謝”的愛稱。譯者註)? “妳真是的,主啊!”外婆埋怨了壹句,不知是埋怨我還是埋怨上帝。她低下頭,默默地站了很久。墓穴都填平了,她還站在那裏。?兩個鄉下人啪啪啪地用鐵鍬拍打著墓穴。壹陣風吹來,把雨刮跑了。外婆拉起我的手,領我穿過許多黑十字架,向遠處那個教堂走去。? “妳怎麽不哭啊?”我們走出圍墻的時候,她問我。“想哭就哭吧!”? “我不想哭。”我說。? “既然妳不想哭,那就不哭好了。”她輕輕地說。? 說也奇怪:我很少哭,而且只是因為受了氣,不是因為身上疼。父親總是笑我流眼淚,母親也總是呵斥我:? “不許哭!”? 後來,壹輛四輪小馬車載著我們在壹條很臟的大街上走著,兩邊是暗紅色的屋。我問外婆:? “青蛙能爬出來嗎?”? “爬不出來了,”她回答。“願上帝保佑它們!”父親和母親誰都沒有這樣頻繁、這樣親切地念叨著上帝。幾天以後,我、外婆和母親乘輪船旅行了,我們的座位是在小艙裏(有意不譯成“我們坐在小艙裏”。因為“我”是“跪”著,而母親是“站著”。譯者註)。生下不久的小弟弟馬克西死了,躺在角落裏壹張桌子上,裹著白布,外面用壹條紅帶子捆著。我跪在包袱和箱子的行李堆上,從那又鼓又圓、像只馬眼睛的小窗口往外望:濕淋淋的窗玻璃外面,混濁的流水不斷地泛起泡沫,有時候浪花濺到玻璃上。我禁不住要往地板上跳。? “不要怕,”外婆說。她柔軟的雙手輕輕地接住我,又把我放到包袱堆上。? 水面上是灰蒙蒙的濕霧;遠方露出黑色的土地,但馬上又在霧與水中消失了。身邊的壹切在顫動;只有母親,兩手放在腦後,靠著船壁僵直地站著。她臉色陰暗、鐵青,雙眼緊閉,像個瞎子,壹直沒有說話,好像完全變成了另外壹個生人,連她身上的衣服我都覺得陌生。外婆不止壹次地低聲勸她:? “瓦裏婭,妳吃點兒什麽,哪怕壹點點兒,好嗎?”(“瓦裏婭”是“瓦爾瓦拉”的小名或愛稱。譯者註)? 她還是壹聲不吭,壹動不動。? 外婆跟我說話輕言細語,跟母親說話時聲音大壹點兒,但像是小心翼翼,而且話不多。我覺得她怕母親。我理解這壹點,所以跟外婆更親近了。“薩拉托夫,”母親突然大聲而且生氣地說。“水手哪去了?”? 連她的這些話也令人奇怪,感到陌生:薩拉托夫、水手。? 進來壹個寬肩膀、藍衣服、白頭發的人,他送來了壹個小箱子。外婆接過小箱子,把弟弟的屍體放進去。放好後,外婆雙手端著走到門口。但是她人胖,要側著身子才能走過這狹窄的艙門。她停在門口前不知所措,樣子真是可笑。“妳呀,媽媽!”母親大叫了壹聲,從她手上奪過棺材,於是她們倆不見了,我卻留在艙裏,端詳著那個穿藍衣服的鄉下人。“怎麽,是妳的小弟弟死了?”他彎下身來對我說。“妳是誰?”“水手。”“那麽薩拉托夫是誰?”? “是個城。妳往窗外看,那就是!”(“薩拉托夫”是韃靼語,意為“黃色山城”。在伏爾加河下遊右岸,帝俄時為著名的糧食貿易及鋸木工業中心。譯者註)窗外,陸地在。那黑暗、陡峭的土地霧氣騰騰,像剛切下的壹大塊圓面包。“外婆上哪兒去了?”“埋外孫去了。”“把他埋到地裏嗎?”“那還用說?當然埋到地裏。”我告訴水手,埋父親的時候活埋了兩只青蛙。他抱起我,緊緊地摟住,吻了吻。? “唉,小弟弟,妳還什麽都不懂哩!”他說。“青蛙用不著可憐,上帝保佑它們!妳可憐可憐妳媽媽吧,看她痛苦成什麽樣子!”?ノ頤峭範ド舷炱鵒宋匚氐暮鸞猩?。我已經知道這是輪船在拉笛,所以沒有害怕。這時,水手急忙把我放在地板上,拔腿就跑,壹面說:“要快跑!”? 這時我也想跑著離開這裏。我走到門外。昏暗狹窄的過道裏空無壹人。離門不遠,扶梯上鑲的銅閃著光。往上看去,我看見人們手裏提著背囊和包袱。顯然,大家正在離開輪船—也就是說,我也應該離開輪船。可是,當我隨著人來到從船舷上搭到岸上的踏板跟前,人們對著我嚷嚷起來:“這是誰的孩子?妳是誰的孩子?”“我不知道。”? 人們推我、拽我、摸我,這樣有好長壹段時間。最後,那個白頭發水手來了,他壹把抓住我,解釋說:? “他是從阿斯特拉罕上船的,從艙裏跑出來的……”(“阿斯特拉罕”這個城在伏爾加河下遊,東南臨裏海,作者父母結婚後不久來此安家。譯者註) ? 他把我抱到船艙裏,往包袱堆上壹塞,就走了,還指著我嚇唬說:? “看我揍妳!”? 頭頂上的喧鬧聲越來越小,輪船已經不顫動了,也聽不見拍打水面的嘩拉聲了。窗戶好像被壹堵濕墻擋住了,艙裏變得又黑又悶,包袱堆也好像脹大了,把我擠壓在中間—壹切都不妙呀!也許我壹個人就這樣永遠留在這艘空輪船上了吧?ノ易叩矯趴冢?門開不開,門的銅把手擰不動。我拿起盛著牛奶的瓶子,使盡全身力氣猛擊把手。瓶子打碎了,牛奶灑在我腿上,流到靴筒裏。? 我因失敗而痛苦,便倒在包袱上,小聲地哭了,哭著哭著,含著眼淚睡著了。? 醒來時,輪船又在嘩啦啦地拍打著水面,不停地顫動。船艙的窗戶亮堂堂的,像火紅的太 陽。外婆坐在我身邊梳著頭,壹面皺著眉頭自言自語些什麽。她頭發多得出奇,密密地披蓋住了兩肩,胸脯、兩膝,披散在地板上,烏黑烏黑的,泛著。她壹只手往上提起沈甸甸的頭發,另壹只手費力地用稀齒的木梳梳那壹大把壹大把的發綹。她嘴唇歪著,黑眼睛閃著怒氣,臉在這麽多的頭發裏變得又小又可笑。今天她看上去很兇,但當我問她頭發為什麽這樣長,她還是用昨天那樣溫暖柔和的語調說 :? “看來這是上帝的處罰:罰我梳好這些該死的頭發!年青時我為這把馬鬃驕傲;現在老了,我煩死它了!妳睡吧!還早哩—太陽睡了壹夜才剛剛起來……”? “我不想睡了!”? “那就不睡吧,”她立即表示同意。她編著辮子,不時地往沙發床那邊看,母親躺在那裏 ,臉朝上,身子直楞楞地像根弦。? “昨天妳怎麽打壞牛乳瓶?妳說話小點聲!”? 外婆說話好像在精彩地唱,她的話語像溫柔、鮮艷、漿汁外溢的花朵,不費勁兒就牢記在腦海裏。她微笑的時候,那櫻桃般美麗的黑眼珠兒睜得大大的,閃閃發光,流露壹種無法形容的愉快,微笑時雪白堅固的牙齒快活地露出來。雖然黑皮膚的兩頰有許多皺紋,但整個臉仍顯得年輕光澤,只可惜被那個松軟的鼻子、脹大的鼻孔和紅鼻尖兒給弄壞了。她從壹個黑色的銀飾鼻煙壺裏嗅煙草。她穿的也是全身是黑,但通過眼睛,從裏到外放射出壹種永不熄滅、快樂而溫暖的光彩。她彎著腰,幾乎是駝著背,個兒很胖。可是行動輕快而敏捷,比得上 壹只大貓—她身子也真像這個可愛的動物壹樣柔軟。?ニ?沒來以前,我像是躲在黑暗裏睡覺;但她壹出現,就叫醒了我,領我到了壹個光明的地方。是她把我周圍的壹切連成壹根不斷的線,組成五光十色的花邊。她立刻就成了我終身的朋友、壹個我最貼心、最熟悉和最珍貴的人—是她那對世界無私的愛豐富了我的人生,使我充滿對付艱難生活的堅強力量。?ニ氖?年前,輪船走得很慢;我們坐了很久的船才到尼日尼,我至今清楚記得我 壹生中最早的這些美好日子。(“尼日尼”,即下諾夫哥羅德, 後來叫“高爾基”。譯者註)天氣好定了。從早到晚我和外婆呆在甲板上,頭上是明朗的天空,伏爾加河絲織錦繡般的兩岸被秋天鍍上壹層黃金。淡紅色的輪船逆流而上,它不慌不忙,懶洋洋地用輪漿旋打著灰藍色的河水,發出低沈的隆隆聲。壹只駁船就系在船尾壹條長索上;駁船是灰色的,模樣像壹只土鱉。太陽不知不覺地浮到伏爾河的上空;周圍翠綠的山巒宛如大地的壯麗服飾上華美的皺折,沿岸聳立著壹座座城和村莊,遠看像壹塊塊甜餅幹。金黃色的秋葉飄落在水面。?ァ澳憧矗?多美啊!“外婆壹分鐘不停地這樣說,她從船這邊走到那邊;她神采弈弈,容光煥發,高興得睜大了眼睛。?ニ?常常望著河岸出神,把我給忘了。她站在船邊,兩手交叉在胸前,笑而不語,眼裏含著淚水。我拽了拽她的印花布黑裙子。? “啊?”她抖擻了壹下。“我好像在打瞌睡,甚至在做夢。”? “可妳哭什麽?”? “我的寶貝,我哭因為高興,也因為年老,”她微笑著說。“我真是老了,我已年過花甲了。”她聞了聞鼻煙,開始給我講稀奇古怪的故事:講善良的強盜、講聖人、講各種野獸和妖魔鬼怪。? 她講童話時,聲音很低,很神秘,俯下身子對著我的臉,睜大眼珠看著我的眼睛,仿佛在往我心裏註入壹種使人振奮的力量。她像唱,越往下講,語言越流暢。聽她講故事,有說不出的愉快。每次聽完我都求她:? “再講壹個!”(小孩兒最喜歡大人講故事,大人的故事對孩子的教育與影響很大。譯者註)? “好,就再講壹個:從前有壹個看家神,這老頭兒坐在爐竈邊,用面條紮進自己壹只腳掌裏。他搖晃著,哼叫著:‘哎喲,我的小老鼠,好痛啊!哎喲,小老鼠,我受不了啊!’”?ネ餛盤?起壹只腳、雙手端著搖來晃去,可笑地哭喪著臉,真像是她自己在感覺痛。? 壹些飄著胡須、面目和善的水手站在周圍,他們聽完後也笑著誇她、求她:? “老太太,再講壹個吧!”? 後來他們說:? “走,跟我們壹塊兒吃晚飯去!”? 吃飯時,他們請外婆喝伏特加,請我吃西瓜和香瓜。這都是背地裏幹的,因為船上有壹個 人,他禁止吃瓜果,他會把瓜果奪走扔到河裏。他穿得像派出所的—衣服上有銅扣子 ,他成天醉醺醺的,人人躲著他。? 母親很少到甲板上來,總是離我們遠遠的,總是壹聲不吭。她高大勻稱的的身材、生鐵般的黑臉、像王冠壹樣盤在頭上的那壹大堆淡黃色發辮,她穩健有力的全身,壹切壹切回想起來,就像隔著壹層霧或者壹層薄薄的雲彩。她那對跟外婆壹樣大的眼睛從這雲霧裏遠遠地 、冷漠地看人。(小說很少描寫母親的外貌,但從她後來能再嫁給壹個比她小十歲的大學生的事實可以推斷她的風姿和美麗。譯者註)? 有壹次她嚴厲地說:? “人家笑話妳哩,媽媽!“? “管他們呢!“外婆滿不在意地回答。“讓他們笑個痛快吧!”? 我記得外婆見到尼日尼的情景—她像小孩壹樣興高彩烈。她壹只手拽著我的手,壹只手推著我走到船邊,大聲地說:? “妳瞧,妳瞧,好美啊!我的主啊,那就是尼日尼!簡直是神仙住的地方!妳瞧那些教堂,真像在天上飛!”? 她央求母親,幾乎要哭出來:? “瓦溜莎,妳還是看壹眼吧? 妳大概忘了吧!高興高興吧!” (“瓦溜莎”是“瓦爾瓦拉“的愛稱,比“瓦裏婭”更親切。譯者註)? 母親陰著臉苦笑著。? 輪船停在這座美麗城對面的河心,河上船只擁擠,幾百根桅桿聳立。壹只載著許多人的大木船劃到輪船的壹側,木船用鉤竿套住了放下的舷梯。於是,木船上的人們壹個接壹個地走上輪船的甲板。快步走在最前面的是壹個幹瘦的小老頭,他穿著黑長衣,留著金黃色的胡須,長著壹只鳥嘴鼻子和兩只綠眼睛。?ァ鞍盅?!”母親深沈而響亮地喊了壹聲,就撲到他懷裏。他用壹雙又小又紅的手接住她的頭,快速地摸著她的臉頰,尖聲厲氣地說:?ァ霸趺蠢?傻孩子。啊,原來這樣……嗨,妳們呀……”? 外婆像蛇螺似地轉動身子,好像壹下子就擁抱和親吻了所有的人。她把我推到人們跟前,急忙說:?ァ翺烊ィ?快去!這是米哈伊洛舅舅,這是雅科夫舅舅 ……納塔利婭舅媽,這是兩個表哥,都叫薩沙,這是卡捷琳娜表姐,這是我們全家,妳看有多少!”(“米哈伊洛”是“米哈伊爾“的別名。譯者註)? 外公問她:(原文很少幾次用дедушка這個“愛稱”,特意不把它譯成“外祖父”而譯成“外公“。而把小說常用的дед譯成“外祖父”。譯者註) ? “妳身體好嗎?孩子他媽。”? 他們對吻了三次。? 外祖父從壹堆人裏把我拽出來,按住我的頭問道:? “妳像是誰家的?”? “從阿斯特拉罕上船,從艙裏跑出來的……”? “他在說什麽呀?”外祖父轉身問母親,沒等回答就推開我說:? “顴骨跟妳父親壹樣……爬到木船上去吧!”? 木船靠岸後,我們就三五成地沿斜坡往上走,地上鋪著大鵝蛋石,兩邊陡峭的山崖復蓋著枯黃倒伏的野草。? 外祖父和母親走在大家前頭。外祖父的個兒只到母親的肩膊下,外祖父走路步子細而快,母親像是在天上飄遊,她要低著頭才能望到外祖父。默默地跟在他們後面的是:頭發烏黑溜光、像外祖父壹樣幹瘦的米哈伊爾(別名是“米哈伊洛”。譯者註)舅舅、頭發淺黃卷曲的雅科夫舅舅、幾個穿著鮮艷衣衫的胖女人和六個都比我年齡大的、安靜的小孩。我跟外婆、小個子舅母納塔利婭走在壹起。 納塔利婭面色蒼白,淺藍的眼睛,挺個大肚子,多次停下來,喘著氣小聲說:“哎喲,我不能走了!”“他們幹嗎要驚動妳?”外婆生氣地嘟嚕著。“壹家子蠢貨啊!”這壹家的大人和孩子,我都不喜歡。在他們中間我感覺自己是外人,甚至連外婆也好像失去原來的光彩,離我遠了。我特別不喜歡外祖父,我馬上覺得他是我的對頭,他也引起我對他的特別註意、警惕和好奇。?ノ頤親咄炅蘇舛渦逼隆F露ド希?依著陡峭的山崖開始出現壹條街道,街口座落著壹棟低矮的 平。屋上塗的粉紅色油漆已經很臟了,蓋低垂,窗戶外鼓。從街面上看,我覺得這屋很寬;但屋裏面由於分成壹間間昏暗的間,就顯得很擁擠。屋裏到處都是怒氣沖沖的人在忙東忙西,孩子們像壹偷食的麻雀竄來竄去,到處都是刺鼻的怪味,簡直像停靠在碼頭上的輪船。?ノ依吹皆鶴永鎩T鶴右彩谷爍械講揮淇臁U?個院子都掛著大幅大幅的濕布,擺著盛有五顏六色液體的染缸。缸裏面泡的也是布。在墻角另外搭的壹間低矮半毀壞的小屋裏,爐子裏的柴火燒得正旺,有什麽東西煮開了,嘟嘟地響。壹個看不見的人大聲說著幾個奇怪的詞:“紫檀素,品紅,硫酸鹽。”(三者均為染料。譯者註)?《譯後隨筆》現將書內人物的姓名列表如下: ?プ髡咤叨?基(後來的姓)原姓彼什科夫,原名阿列克謝,父名為馬克西莫維奇,小名為阿廖沙,愛稱為廖尼卡·廖尼亞,卑稱為阿廖什卡。外祖父姓卡希林,名瓦西裏,父名瓦西裏耶維奇(快讀為瓦西裏奇)。外婆名阿庫林娜,父名伊凡諾夫娜母親名瓦爾瓦拉,小名(同時“表愛”)瓦裏婭,愛稱(主要“表愛”)為瓦溜莎,卑稱瓦溜什卡。父親馬克西莫,父名薩瓦傑耶夫或薩瓦傑維奇,姓彼什科夫繼父葉夫蓋尼·瓦西裏耶維奇·馬克西莫夫(名·父名·姓)大舅名米哈伊爾,別名米哈伊洛,小名為米沙,卑稱米什卡二舅名雅科夫,小名雅沙,卑稱雅什卡。大舅母納塔利婭,小名納塔莎外婆養子名伊凡,外“小茨岡“、小名萬尼亞,愛稱凡尼卡或伊凡卡,卑稱凡紐什卡。眼睛半瞎的老名格裏戈裏,父名伊凡諾維奇,小名和愛稱格裏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