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章遠離開的背影,西瓜氣得眼睛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五月底的北京已經熱得像蒸著壹籠包子,氣象臺剛發布了市氣象臺高溫紅色預警,預計過會兒能達到40多度。熱浪攜著灰塵壹陣陣撲在西瓜臉上,把壹張小圓臉抹得油膩膩的,樹蔭灑在身上斑斑點點,卻沒有壹絲涼意。
他就這麽走了,頭也不回。只拋下硬邦邦的壹句:“妳自己去吧,我回去了。”西瓜不說話直盯著他,潛臺詞很明顯:“妳走試試。”可是他還是走了,走之前還和西瓜對視了好幾秒,壹張臉冷漠到看不出表情。
被無視又被拋棄的西瓜此刻恨不得學肥皂劇裏的悲情女二號,拉住路人哭天搶地指著負心男的背影大罵:“妳們看看、妳們看看,怎麽會有這種人?!”
但她最終什麽也沒有做,吸了吸快流出的鼻涕,忍回了委屈的小眼淚,捏緊了陽傘賭氣從另外壹條道往公司走,順手掏出手機打給了竇西西。
“妳要是再搭理他,就不要再跟我說話了。”
竇西西撂下狠話。西瓜坐在公司大樓前籃球場的球架下的陰影裏,身邊放著剛買的壹盒紙巾,用過小紙團已經堆成了壹座小山,她已經哭成了壹個放壞的西瓜臉。
“可是......妳說我怎麽這麽倒黴嘛!不就出來實個習,又被騙錢又被騙感情的!”
2
說到被騙錢,那天西瓜的媽媽給西瓜卡裏打了壹千塊錢,說“快過生日了,給妳自己買壹套像樣點兒的衣服,都出去實習了別整天還穿得跟個小屁孩兒似的。”但對於這個小縣城的普通家庭來說,這並不是壹筆擲之如泥的小錢,西瓜自是感動欣喜。
第二天西瓜就歡天喜地地從東四北大街逛到新街口北大街,結果就在那兒被拖進了發型屋,連哄帶騙花掉了六百大洋,連新衣服的壹角都沒撈著,錢就先打了水漂。
起初是覺得那個滿頭大汗的胖男孩辛苦,就當幫他完成壹個指標好了反正自己不會上當。後來又覺得那個長得像哈林的發型師似乎是真的覺得彼此有眼緣,就當換個發型好了反正買衣服也是為了改變形象。
所以當西瓜頂著花了六百塊剪成、幾乎毫無變化的發型從地下二層的發型屋出來的時候,她還是歡天喜地的。
出門壹眼便看到剛剛還和藹微笑著送自己出門的,那位自稱給不少明星做過發型的發型師Winker,而他早已叼起香煙倚靠在路邊的安全柵欄上,和幾個衣著不羈的嘻哈少年痞痞地笑鬧著。她隱隱感覺不對,但腦子裏居然還想著要不要打個招呼。
直到百度“造型師Winker”和“XXX發型屋”的時候,她才開始感到不安,翻壹翻搜索結果全是“這是壹個騙子窩!”“花了幾千塊錢辦了會員就不理人了!”“燙的頭發三天就直了!”的網友評價。
那時西瓜正坐在壹家川菜館吃著韭菜炒蛋蓋飯,準備吃完去下壹個購物站點,突然壹下子懵了。鼻頭不住發酸,想到媽媽打錢時說的話西瓜難受極了,她把眼淚都拌進蓋飯裏了,鹹鹹糯糯的韭菜吃到嘴裏也感覺不到滋味。
雨後的北京街道昏昏暗暗的,川菜館裏白熾燈很亮堂,卻沒有溫度。壹大盤蓋飯還冒著煙,西瓜已經毫無食欲了,趁著還沒有引人註目,她趕緊低著頭付了錢逃之夭夭。
最後西瓜還是給黑心的騙子發了十幾條可憐兮兮催人淚下的短息,夾雜著義正言辭,騙子終於良心發現,抑或煩不勝煩,又或有所顧忌,答應歸還了西瓜三百塊錢。
取完錢臨走之際,西瓜擡起微紅的眼睛看著騙子,“妳還沒跟我說生日快樂呢。”
3
“妳還好意思提這茬,”竇西西語氣裏滿是恨鐵不成鋼,“真是蠢到沒朋友!”
但其實,竇西西知道這就是西瓜,常常毫無保留地相信,相信別人說的話,相信看上去友善的人,哪怕是偽善。她並不是無知,只是純良,把人事想得比現實美好是她生活的雞血,不然這世界哪裏還有讓人想要去闖的意義。而西瓜也知道竇西西是為她好,“純良”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比“笨”還笨,她知道錯了,她好累。
那天晚上,西瓜在章遠回家的路上等了快壹個小時。
“我在A口等妳。”
發完短信,西瓜靜靜趴在路邊欄桿上看著車來車往。她只身壹人來到偌大的北京,自己找租房,自己找實習,自己解決鍋碗瓢盆和壹日三餐,蝸居在十平米不到的小屋子裏,天壹熱屋子裏就像在蒸桑拿,她常常從夢裏被熱醒。就這樣壹個人北漂著,她也不過是個十九歲的小女生,縱然白天工作再充實滿足,黑天裏回到家也會覺得害怕和孤獨。
而現在,她有些心灰意冷了,看著每個走在街上的人,想著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會各懷鬼胎、處心積慮,是不是所有的善意和真誠都應該被冰凍然後鎖進博物館,讓人們來意識崇拜,卻不需要履行它們的功能,而算計與防備才是社會的駕照。
她孤零零地佇在那兒,車燈打在臉上忽隱忽現,自己不過像是偶然闖進人類社會的巴斯光年,認準了早就輸好的程序設置,卻沒看見這個世界的顛倒黑白。
章遠從地鐵站走出來站在西瓜身邊的時候,她仍然在發呆。他把手臂擱在欄桿上,也看著馬路,沒有叫她。兩個人就這樣靜靜站了壹會兒,紅綠燈閃閃爍爍,車輛川流不息,夜歸的人們行色匆匆,小攤販吊著壹盞昏黃的燈,各色小吃輕煙裊繞,香味縈繞。西瓜突然轉身,緊緊地抱住他。
章遠伸手摟住西瓜,頭低下來輕輕道:“怎麽了?”
她眼淚差點掉下來。她依戀這個人的懷抱,像壹個漂在大海上好幾天的落難者終於擱淺在溫軟的沙灘上,陽光烘幹了她的衣裳,壹寸壹寸變得暖和,帶著逐漸飄散的海水的鹹味兒。
就想壹直這樣不用離開。
章遠還背著沈沈的相機包,大周末的加了整天班。他捏捏西瓜的臉,問她要不要吃甜筒。
西瓜並不喜歡吃甜筒,但她知道章遠喜歡吃。他每回跟自己在壹起都想吃甜食,說是因為覺得放松,男孩子嘛,壹個人的時候不好意思買。那時候她很願意成為他吃甜食的那個契機和借口,他牽著她的手走過紅綠燈到街對面的麥當勞買了兩個抹茶味的甜筒,遞給她壹個,夜有點涼,甜筒吃在嘴裏凍了西瓜壹個哆嗦。
“好些了嗎?”章遠問。
其實甜筒並不會讓西瓜感到開心,但她還是點點頭。馬路過到壹半的時候,西瓜伸手讓章遠咬了壹口自己的甜筒,自己再吃了壹口,便撒嬌不要吃了。然後看著他吃掉了剩下的。
就像上次在壹家蜀面館,西瓜對著滿滿壹碗的湯面嚷嚷吃不掉,末了又開玩笑問章遠會不會吃自己吃剩的東西,意外的是章遠想都沒想就說“會啊,妳先吃。”
於是西瓜開心地吃了壹半就說飽了,笑嘻嘻地看著章遠把碗端過去吃完了剩下的。後來想想,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因為她,還是不過因為討厭浪費。
她總是喜歡從這些細節裏尋找他是喜歡她的痕跡,因為他從來不會主動說出來。
那晚他們在路邊待了很久,章遠笑說路邊的花攤老板都要煩死他們倆了。西瓜看著那些花笑說對呀,然後沈默。
“就是不買。”他旋轉著語調,像個惡作劇的小孩。西瓜微笑著不說話,也不想去問為什麽。
她從來就沒有也不能期待更多,不是嗎。
“我想提前辦離職。”西瓜頓了頓,“妳想我提前走嗎?”她不帶期望卻還是忍不住。
章遠抱著她的手用了點力,過了好壹會兒。
“不,”他看著她,果斷地搖頭,“不想”。
4
西瓜還是提前辦了離職。
她不想再這樣糾纏下去。想像竇西西說的那樣決絕壹點,壹段沒有結果的感情,有什麽好留戀的。更何況,他們剛剛鬧翻,她沒有必要因為壹個不在乎自己的人留在壹個已經不太需要自己的公司。
自從那檔音樂節目停止合作之後,西瓜就變成了苦逼電視傳媒業裏稀有的閑人,每天刷刷微博看看新聞,在新任務到來的無期等待中消耗時間。
她刪了幾次他的微信和QQ,最後又不得不咬牙切齒地加回來。
離職前的那幾天,西瓜天上班都像打醬油,而章遠每天都過來西瓜他們部門串門兒,卻從不跟她打招呼,哪怕就站在她對面約昊老師去非禁煙區“開會”。他是故意的嗎?
西瓜恨得牙癢癢,卻又不得不埋頭看著電腦,不能擡起眼睛,還煞有介事地敲打鍵盤、按動鼠標,窗口打開又關掉,拉著微博卻壹條也沒看清。
沒鬧掰前,他也常常這樣串門,在把部門所有的正式員工找了個遍之後,就會跑來跟她說話——他何其在意別人的看法,只是不想讓人說他勾搭實習生罷了。
那會兒西瓜還單獨在走廊對面的長桌上工作,周圍都是實習生,所以他可以旁若無人跟她說話,甚至偶爾趁所有人不註意偷偷刮壹下她的臉,都不會引起對面老員工的註意。
西瓜明白她的小心機,知道就算說破了他也不過是大方承認。因為他無須在她面前偽裝,誰讓她喜歡他呢。
是的,那時候他就是她的風暴中心,讓她無法安心呆在這個有他的公司,無法全心投入工作,只要她的雷達檢測到他的出現,哪怕是十米開外步履匆匆閃過的衣角,都足以造成西瓜周圍的壹小陣電波紊亂。
她努力回想沒有喜歡上章遠之前的日子是怎樣的。
5
西瓜剛來北京的時候,因為空氣太幹燥,每天早上起來都會流鼻血。帝都的天空常常灰蒙蒙的,但偶爾的藍天卻是南方看不到的美麗,廣袤而澄澈,藍得能擠出汁來。
那會兒還是二月裏,河裏還結著壹寸厚的冰,西瓜從天橋走下來,盯著河看了足有五分鐘,心情好得快要炸掉。這是這個地道的南方姑娘第壹次親眼看到北方結冰的河。
她也還記得第壹天去實習的公司報到的時候,剛下過雨,她散著剛碰到肩膀的頭發,穿著很顯成熟的橙色呢子衣,卻背著壹個幼稚的韓版學生背包,不倫不類地走進公司。北方的寒風把她的嘴都凍僵了,前臺有兩個漂亮姑娘,其中壹個使著懶洋洋的北京腔問她約了誰,她話到嘴邊竟結巴了好幾次。
“說話怎麽這麽費勁呢!”前臺姑娘絲毫沒有掩飾她的不耐,西瓜心裏壹沈,出師不利,算是見識到了北京姑娘的直率,氣場瞬間碎成了渣。
壹切都沒有想象中那麽順利與美好,窄小而壓抑的租房,滿是灰塵的街道,擁擠的地鐵,混亂的紅綠燈,甜膩的小吃……
但是,新鮮感打敗了所有的不適應,於是西瓜每個周末都在北京城裏到處溜達。她幾乎走遍了北京響當當的景點,拜訪了老同學,還去北大聽講座,去南鑼鼓巷看話劇。
她每天早上都去地壇跑步,看著跳交誼舞的老人們不禁微笑;她養了兩盆吊蘭,給它們起名字,每天澆水期待著天氣變暖它們會開花;她甚至還買了筆墨紙硯,打算每天抄抄心經。
這可不是壹個正常九零後女生該有的生活面貌,難怪常有人笑她老氣橫秋。西瓜笑著告訴竇西西自己真的像是養老來了,但她知道自己不過是想變得更豐富。魚如果潛得夠深,驚濤駭浪也只能化作幾片漣漪。
北京城繁華而熱鬧,她卻有著自己的節奏。
但這壹切都在愚人節那天被打破了。
6
愚人節。
有人整蠱有人被整蠱,有人熱鬧有人看熱鬧,有人悼念張國榮有人不解排斥。
而西瓜只是照常上班,然後構思壹條新的娛樂視頻內容。
微博上她看到壹句話:
“在我對妳的世界裏,從來沒有愚人節。”
莫名感動,她決定做壹條關於愚人節的視頻,落點在這句話上。
視頻最後還是不了了之,因為找了壹個上午,只有部門裏那個叫章遠的男生願意出鏡。他表現得出乎意料,完美契合了她的腳本。而壹些平日聊天節操盡失的同事卻在這時極盡矜持推脫,於是拍好的這條視頻也浪費了。
西瓜覺得很惋惜,也有些挫敗。
她打開QQ,只想找誰說說話,看到的是章遠的頭像。
“心情好差。”
“怎麽了?”
“下班去喝酒吧?”
“好啊!”
西瓜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對壹個剛認識不久的人如此信任,可能真的只是想喝酒而已。在學校的時候,她常常和竇西西這壹群朋友圍坐在H樓前的大草坪上,人手壹瓶啤酒,就著上海清涼的晚風聊壹晚上。
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理,從都不太過得去的績點聊到各自的感情故事。旁邊常有情侶無數,在暗夜下旁若無人地卿卿我我,成為西瓜他們的聊以消遣的談資。
她喜歡那樣的感覺,他們都是不世故的孩子,不會官僚做派,不會遊戲感情,重情重義,沒有遠大抱負,也不會自暴自棄。他們平凡,也幹凈。
7
參加舞會前的辛德瑞拉不知道會被王子青睞;是打牌贏得的那張船票讓傑克遇上了蘿絲;如果不是圓形的噴水池,壹直向左走的她和壹直向右走的他也永遠不會遇見。這些人最後都勇敢地相愛了,可她和他永遠也不會。相似的只是所謂的緣分就是這樣壹個無法預知的契機。
又有誰能提前想到,這個晚上就是西瓜與章遠的故事轉折點呢。
其實西瓜剛來部門的前壹周都沒有見到章遠這個人,只是聽同事調侃的時候叫他“小遠遠”,說他請假去參加前舍友的婚禮了。
而第壹次見到他的印象也不深了,只記得大夥在壹起的時候,這個戴著眼鏡學生氣的男孩顯得挺乖巧,說話圓潤,但看著人的時候總是安安靜靜的,像是眼鏡片後隱藏著壹只冰冷的獸,有種要看進人骨子裏去的感覺。
“這是新來的實習生嗎?”章遠在工作群裏問。
西瓜看到了,禮貌地自我介紹。
這樣就算認識了。
說實話,西瓜的酒量連壹般都算不上,是正正經經的差,所謂三杯必醉,還是啤酒。如果不是那份奇怪的信任感,她大概是怎樣都不會跟壹個剛認識不久的陌生男人大晚上去喝酒的。
果然,未過三巡,她已經暈暈乎乎了。席上的談話都還帶著客氣,她從他口中知道了他之前有過壹個女朋友,從大壹好到大四,都談婚論嫁了,卻因為留在哪裏發展的問題掰了。
女孩希望他跟她留在上海,那邊的父母有房,但他家在大連,又是獨生子,想要留在離自己父母近壹些的城市方便照料。就這樣女孩提出了分手,壹年後就傳來結婚的消息,新郎自然不是他。西瓜默了很久,皺著眉頭。
“妳壹定很傷心。”
“開始是的,後來也就好了。”他沒有太多表情,但說這話的時候垂著眼沒有看她。
四年的感情,哪裏是說忘就能忘的呢。西瓜有點心疼眼前這個男孩。
因為順路,從飯館出來章遠決定先送西瓜回家。而西瓜邁腳的動作已經在打漂了,章遠哈哈大笑,西瓜自己也笑了起來。這壹笑,關系似乎比在飯館裏又融洽了許多。
他們從五道營走,壹路上談天說地,西瓜發自內心的開心,壹直笑個不停,她覺得章遠很有故事很有趣。突然他在壹家甜品店前停了下來,“要吃雙皮奶嗎?”
“不吃——”
“吃壹個吧,我想吃。”章遠裝作可憐巴巴地看著西瓜,西瓜覺得這是個善意的謊言,笑著答應了。現在想想,那時候也許真的是他想吃。
他們從甜品店出來,門口有幾級階梯,西瓜醉意未消,晃了壹晃竟差點跌倒。“哎小心點!”章遠喊完,笑得直不起腰,差點噴出雙皮奶,“看來是真的醉了!”西瓜簡直要羞得臉紅了,就這熊樣還哭著喊著要喝酒。但她不知道的是,就是因為這壹刻,身後的男孩對她已經產生了微妙的,不可言說的感覺。這是後來他告訴她的。
他們繼續走著,出了五道營到二環路上,街道寬廣了許多,車流如織,亮堂的路燈透過枝葉灑下斑駁。“我已經很久不吃甜品了,”章遠扔掉盒子,拍了拍手,“大概有壹年多了吧,壹個人的時候都不好意思買。”這話聽得西瓜竟然有點小開心。
章遠把西瓜送到了小區門口,西瓜努力笑得燦爛,謝謝他,然後轉身回家。她已是雀躍得像壹只小鳥,之前的小情緒早就煙消雲散,都快忘了最初是為什麽想到要喝酒了。
8
那天之後,西瓜和章遠的關系不知不覺親近了很多。沒人的時候她叫他哥哥,因為他大她快六歲,已經工作了四年,他知道太多她所不知道的事情。她尚以赤子之心坦蕩地面對這個社會,每壹個邂逅的人都會給她留下不同的色彩,壹道道刷在她原本純白的履歷裏,填滿關於“社會”的知識。
那時候他們還在壹個部門,每周六晚上會壹起去央視大樓做那檔直播節目,章遠算是西瓜的直接帶教,常常催著她“交作業”。他們下班晚,兩個人租的房子都在二環線上,只隔了壹站路,便常壹起回家。
“怎麽辦?我好像患上了‘章遠依賴癥’。”她看著馬路更遠的地方,突然說。
他楞了壹下,推著自行車的手頓了頓,隨即又笑了起來:“什麽叫‘章遠依賴癥’啊?”
“就是,總想找妳說話,想見妳。”她轉過頭看著他,眼睛清清亮亮,毫不避諱。
他驚訝於她的直接,工作這麽久,身邊的女孩早已經進化成了女人,學會了怎麽玩弄曖昧、進退有度、點到為止,太久沒有再遇到這麽絲毫不掩飾的女孩子了。
“怎麽辦,我要戒掉。”她認真地說。
“幹嘛戒掉,這樣挺好的。”他看上去漫不經心,似乎對這個以依賴為幌子的癥候隱含的意義毫不知情。
“就是要戒掉。”西瓜執拗著,其實只是在說給自己聽。
說給自己聽也沒有用。好壞利弊都了然,卻還是拉不住韁繩。接觸多了,開始有同事開玩笑說他們倆看上去像情侶,西瓜笑說怎麽可能。
西瓜租的小房子有壹個兩平不到的小陽臺,當作廚房用。從陽臺北邊的窗戶望出去是車流如織的二環。之後的好幾天晚上,她都站在窗邊壹動不動看著流動的光影發呆。她把所有的不安都告訴了竇西西。
“也許就是壹個人在陌生的城市太孤單,所以當有個大哥哥壹樣的人來對妳好的時候,就會產生類似喜歡的感覺吧?”西瓜接受竇西西的這種說法,但接受似乎也不能讓她平息那種不安糾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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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還是經常壹塊兒。
章遠喜歡抽煙,事實上這個公司幾乎所有人都有煙癮,因為沒日沒夜地工作壓力太大。西瓜煩悶的時候就跟著章遠壹塊兒去公司樓下透氣,他抽煙的時候故意吐出壹個個煙圈,她則睜大眼睛驚奇地看著大大小小的它們輕輕裊裊、慢慢消散。
那天西瓜不知道抽什麽風,突然想去故宮放風箏,想來想去還是叫上了章遠。太陽很烈,蟬鳴四起,他們從鐘鼓樓沿著中軸線硬生生徒步兩小時到了故宮,買好門票進去後,兩個人就直奔左側殿宇前陰涼的檐廊邊壹屁股坐下,仰脖子倒著礦泉水。
待氣息勻下來,擡頭看見整個午門到太和殿的廣場都在他們眼皮子底下,遊客熙熙攘攘,進門之後都直奔太和殿去了,鮮有人像他們壹樣貪圖這壹席陰涼,傻坐著不動。
天真的很藍,偶有壹絲淡雲,鴿子群在璀璨的琉璃之上盤旋,遠處隱約傳來蟬鳴,滿滿的初夏浸潤在四周。
“呀!忘了買風箏!”西瓜這才想起來這正經事。
章遠斜了她壹眼,仿佛早料到是這樣。似乎累了,他很少說話,西瓜也不知道說什麽,他們大多時候就這麽靜靜坐著。
直到喇叭裏響起“親愛的遊客朋友們,北京故宮博物館將於半小時後閉館,請有序出館”,他們倆才慢悠悠起身順著直線走了壹遭。高墻深院,夕陽透過建築投下半拉影子,他們並肩走在宮殿旁狹窄的過道裏,緩慢凝澀。
西瓜終於橫下心,伸手握住了章遠的手掌,章遠楞了壹下,隨即握緊,笑道:“手好小啊。”
她的手壹向冰涼,卻在他手裏漸漸變暖。
他壹直是在等她伸手嗎?可是為什麽勇敢的壹直都是自己。
這天他們還走去了後海,去了南鑼鼓巷。天越黑,他的情緒似乎越發高漲,這也許是傳媒行業的職業病。
上章遠犯煙癮,趁西瓜去洗手間掏出煙點燃,她在門口看見,他背著光站在南鑼鼓巷的磚墻下,背影有種固執的落寞。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麽,這個人對她來說太復雜,像個迂回的謎,她偶爾以為自己看透了,馬上又發現那只是冰山壹角。這神秘和成熟卻也壹直吸引著西瓜,使她崇拜壹樣地對他。
很晚了,他們坐在鼓樓下的馬路邊,他笑話她的笨,西瓜於是更笨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像個小醜,明明心裏明鏡壹樣,話到嘴邊卻顫顫巍巍然後被無情駁回。算了就這樣吧,西瓜看著鼓樓上方靜靜的夜空,看著明滅的紅綠燈,看著拐彎的公交車,轉過頭,他竟然也在看自己,眼神明滅不清。
“妳看什麽?”
“妳湊過來我告訴妳。”
西瓜笑笑,她知道這是個把戲,沒有接茬。她轉過頭來看著馬路,壹個穿裙子的女孩大聲唱著歌走過,路燈下的身影頎長明晰。
“我剛來的時候也是那樣。”西瓜的眼裏有什麽東西撲撲了幾下熄滅了,迷霧悵惘。
“……那樣挺好的。”
“妳後來為什麽沒有再戀愛?”過了壹會,西瓜問。
“壹定要戀愛嗎?我現在這樣也挺好的。”
“那,我算什麽?”
他認真看著她,輕輕說:“妳是個意外,我也不知道會有這樣的意外。”
10
這是壹場無聲的花火,只在他們二人的世界騰放,終究不過湮沒在夜空裏。
西瓜發現之前壹直模糊的隔閡在慢慢清晰。章遠是正經的上班族,常常加班加點到能量值報警,他沒有那麽多時間騰出來給她;而她還是個學生,幾個月後又會回到青蔥校園過著暫時無憂的生活
她曾經歷的愛情都似赤裸開放的玫瑰般明艷,但他的感情從來都是藏匿於心底的夜半曇花。“壹個人過習慣了,就忘了關心和被關心的感覺。”他總這樣說。
在章遠眼裏,西瓜是個冒傻氣的小孩,當她興沖沖地想要跟他將自己的故事的時候,他會用“壹定都是小兒科”的反應來對付。他開始因為工作放她鴿子,開始很少回復她的消息,開始常常跟她鬥氣。他嫌她想太多,她嫌他嘴太欠。他們之間能說的越來越少,說的時候也常話不投機。
她漸漸不會像以前那樣把自己全盤托出了。她也開始冷漠,開始拒絕,開始恢復老氣橫秋的那副做派,也用滿不在意的口氣來說話。即便難過也沒辦法,這個人從不在意妳的故事。
回頭想想,他們倆也許從來就不在壹個拍子上。壹個只喜歡看籃球的女孩和壹個只喜歡看足球的男孩怎麽會在相同的時辰狂歡;壹個衷於熱鬧的八零後上班族和壹個樂於安靜的九零後學生族怎麽能夠彼此理解;壹個愛笑的女孩和壹個冷漠的男孩又怎麽可能相互滿足。
當然,這些都是相處久了才發現的,而那時候感情已經覆水難收了。
她不能要求太多,卻又不甘於此,她奉行的敢愛該恨不該如此。
他想要很多,卻又沒有勇氣,害怕不再年少意氣的自己失敗後賠不起。
那些曾經讓她覺得浪漫的時刻,也許就是兩個渴望溫暖的人碰巧相遇,給予彼此的壹點虛幻的燭光罷了。就像做夢壹樣。而那種崇拜的感覺,也漸漸跌落神壇。
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人先去經歷,然後得到壹種叫做“閱歷”的道具,後來的人盡管再聰明,也只會被看成涉世未深的小毛頭,只能以頂禮膜拜的姿態向前輩們取經,以為那些話都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可是小毛頭總會長大的,不過是時間的問題。西瓜冷靜下來之後,漸漸清晰地看見了真正的章遠。她故意的冷漠,不屑,和挑戰,讓自己發現了他冷漠外表下自卑和不安的心。
不是有人說,這個城市的每個人都擁有兩個靈魂,壹個用來在白天與別人廝殺,壹個用來在深夜小聲宣泄。可是西瓜覺得自己只能有壹個靈魂,不管是白天黑夜,不管是對誰,她學不會假意逢迎,也不願意在想哭的時候笑,在想笑的時候面無表情。
她開始不喜歡公司裏八面玲瓏的他,不喜歡鄙薄壹切的他,不喜歡表面逢場作戲但內心敬而遠之的職場生存法則。但不喜歡又能怎樣,這是遊戲規則,她的不齒無足輕重,只會在遊戲對抗中死過壹遍又壹遍。更何況,也許將來她也會無可奈何地擁有兩個靈魂,壹個用來強悍,壹個用來顧影自憐。
所以當章遠冷著臉拋下西瓜壹個人走掉之後,西瓜也終於知道這是壹段自己再勇敢也不會修成正果的感情。
她翹班了,回家路上打電話給竇西西。
“給我唱首歌吧,《K歌之王》,或者《她來聽我的演唱會》,好不好?”
這是普通白領們的正常下班時間,街上人潮湧動,街邊飯館裏油煙四起,電話裏傳來竇西西低沈清晰但微微顫抖的歌聲:
“我以為要是唱得用心良苦,妳總會對我多點在乎……”
她在人群裏笑得恣意,險些笑出眼淚。
晚上,西瓜發給章遠壹句話:“他的每壹歩都走得戰戰兢兢、危機四伏,但他還是走到了最高的地方。”
過了壹會兒,手機振動了壹下。
“這是哪裏面的話?”他問。
她本想告訴他這是她看到的他,不出自任何壹條心靈雞湯。但打出的字又刪掉,最後回了壹句:“忘了。”
“謝謝。”他說。
她在壹個晚上喜歡上他,然後用幾個月的時間來糾結、勇敢、放棄、遺忘。好的是,最後的最後,她終於能夠心平氣和地面對他,理解他,感謝他,祝福他,然後瀟灑地轉身離去。
後會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