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裏親戚給我來電話，說病人這幾天腹痛、腹脹，有沒有什麽好藥可以吃的。
這個病人是我壹個遠房親戚，抱歉地說，名字我都喊不出，畢竟沒見過多少次面。但我們的確是親戚，別說是親戚，即便是同鄉人給我來電話，我都會很熱情招呼。這是我爸對我的諄諄教誨。
我爸以前受哮喘病纏身，深刻體會到病人心裏的著急和焦慮，尤其是經濟條件不好的時候，更加是如深陷水火。所以他對我的告誡是，不管是同鄉人還是親戚找我幫助，壹定要竭盡所能為人排憂解難，對待病人更加要做到語言安慰，絕不能以冷面孔示人。
我壹壹照辦。
這個親戚是個女性，年紀50歲，她兒子說她這幾天腹痛、腹脹，問我怎麽辦，吃了很多藥效果不好。
很多人都以為只要找到熟人，就會有靈丹妙藥，其實不是的。所以我簡單問診了之後，就要她去醫院檢查，腹痛腹脹的原因太多了，輕微的可能是普通的急性腸胃炎，嚴重的可能是重癥胰腺炎、重癥肝炎、胃穿孔等等，部分如果不及時診治是會死人的。
所以我給她的建議就是，先別找診所醫生看了，直接去縣醫院檢查，腹部B超或者CT都是要做的。
有沒有嘔吐？我問她。
沒有嘔吐，就是肚子脹痛脹痛的。
聽她語氣，顯然精神氣不足，通過電話，我好像看到壹個飽經風霜、滿面愁容又深受疾病困擾的中年女性。
有沒有吃過什麽不幹凈的東西麽這幾天？我又問她。
沒有啊，都是跟平時壹樣。她說，不過，我偶爾也會有腹痛腹脹發作的，以前沒這麽厲害，這次脹得很難受，吃不下東西，我才找妳幫忙啊，看看有沒有什麽有效的藥物可以介紹，我自己去買。
有沒有肝炎的啊？我問她，比如乙肝、丙肝之類。農村人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有肝炎的，我已經見過很多都是發展到了肝硬化、肝癌才檢查出肝炎的病例了，所以我提高了警惕。
我沒有肝炎啊，沒聽說過這回事。她回答我。
那妳以前有體檢過麽？有沒有檢查報告可以給我看看，可以讓妳兒子加我微信，發圖片給我。我說。
體檢啊，我沒做過體檢啊，去年我在衛生院拍了壹個胸片，當時醫生考慮肺炎，其他的沒做什麽，後來肺炎自己又好了。她回憶了壹下後回答我。
沒有體檢，這是不行的，我內心感慨。所以我說，那不行，妳必須得去醫院先看看，最起碼要做個腹部B超，不貴，幾十塊錢，或者百來塊錢。腹部B超能看到有沒有肝硬化、肝癌、膽囊結石，也可以同時做泌尿系B超，看看有沒有腎結石等等，腎結石也會導致腹痛腹脹的。
但我估計她還是消化道的情況為主，泌尿系不像，因為她沒有尿頻、尿急、尿痛、尿血等情況。
有沒有什麽藥先吃吃麽？她追問。
沒有沒有，診斷還沒清楚，很難用藥的，用藥也是瞎用，必須先做檢查，好不好。我鼓勵她去縣醫院做檢查。
好的，那我聽妳的。她最後妥協了。
末了，我找她兒子，跟他說，父母上了年紀，最好是每年都有壹次體檢，做個B超，胸片，或者胸部CT，抽血化驗肝腎功能、血常規等等，女性還要做婦科方面檢查，花不了很多錢，壹年可能也就1000-2000塊錢，花得值。
他連聲應允，說平時工作忙，也沒考慮到這點，今年開始壹定執行。
2天後，他再次打電話給我。
李哥麽，我媽媽的結果出來了，醫生說肝臟有腫塊，可能是不好的東西。他言語中顯得害怕極了，我甚至能感覺到他聲音在顫抖。
我當然明白，他說得不好的東西意味著什麽。
我讓他把報告發給我，是個B超，B超提示肝硬化，並且肝臟有個拳頭大小的腫塊，醫生考慮是肝惡性腫瘤。
天啊，怕什麽，來什麽。我壹瞬間也手心冒汗了。
CT做了麽，我問。
做了，當天醫生就讓我們做CT了，我見報告還沒出來，所以沒找妳。但今天我自己看了彩超結果，知道可能出大事了.....忍不住，還是先找妳了。他說。
這個結果對他們家庭來說，是災難性的。
妳媽媽知道這個結果了嗎？我問他。
不知道，我暫時不敢告訴她，就是有點炎癥，需要消炎。醫生也這麽跟她說。
還好，病人文化水平不高，不識字。
我只能告訴他，很有可能是肝癌、肝硬化啊，看這個樣子，治療也不容易。咱們先等其他檢查結果出來再說。
又過了2天，他把所有結果都發給我了。
乙肝兩對半顯示是個小三陽（HBeAg陰性的慢性乙型肝炎），肝功提示轉氨酶200U/L（明顯升高，正常40左右），CT考慮是個肝癌，腫塊有10cmX10cm大小，並且已經有肺部轉移了。甲胎蛋白也做了，也是高得離譜。甲胎蛋白是壹個提示肝癌的蛋白，它的顯著升高意味著肝癌的可能性極大，加上CT所見，診斷肝癌應該是確定無疑的了。
我只有無奈嘆氣，患者這個肝硬化、肝癌肯定不是幾天、幾個月的了，很有可能有壹年半載或者三五年了，所以患者時常會有腹痛腹脹發生，這次最為嚴重。這都是肝硬化、肝癌引起的。
好端端的為什麽會有肝癌呢，我媽身體壹直都還不錯啊，幹農活都還不錯啊。他兒子想不明白，很委屈地問我。
她有慢性乙型肝炎，這點壹直沒有檢查沒有發現，沒有治療，所以就耽誤成肝硬化、肝癌了。我說完這句話就有些後悔了，我不應該說是被耽誤地，這給人地感覺是怪他們兒女沒有盡到責任。
但事實就是這樣，我說了就說了。
他沈默了。
問我要怎麽辦，還能不能治療，有沒有藥吃。他首先打破了沈默。
我只能告訴他，我不是腫瘤專科醫生，腫瘤方面治療我不擅長，但我大概知道，這種程度的肝癌屬於晚期了，因為有遠處轉移了，任何治療效果都不會太好，治好的概率幾乎沒有，要有心理準備。
他很失落，很傷心，跟我懺悔，都怪自己平時忙於工作，疏忽了媽媽的 健康 ，以前有人說過她臉黑，可能是肝臟有問題，但我們壹直沒去檢查，都當笑話對待，現在回想起來，真的是該死啊。
臉色灰暗（看起來像臉黑壹樣）的確是肝臟有問題的可能，但也可能是腎病面容。只不過農村人有時候臉色都比較晦暗，不好判斷，還是檢查最靠譜。
先聽聽妳的主治醫師怎麽看吧，要不要治療，我們從長計議。我給他建議。
2天後，他又給我電話，說很矛盾，問了幾個醫生，有些醫生說可以化療和介入治療，有些醫生說可以吃靶向藥，還有的醫生直接讓她回家算了，沒什麽好搞的。不知道該怎麽辦，多少錢都願意花，如果能有效的話。
問我的意見。
在這之前，我也咨詢了我壹些腫瘤科的醫生朋友，大致的意見是，腫瘤晚期，還有嚴重的肝硬化，夠嗆，經濟條件不好的話都不建議嘗試了，如果很有錢，又有很高的期望，可以嘗試綜合治療，但估計結局都不會太好。
我把我朋友的建議轉告了他，他又陷入了沈默。
他雖然硬著頭皮說砸鍋賣鐵都要搞，如果有效果的話。但問題是，現在似乎怎麽搞都不會有太大的作用。加上他們家經濟情況我也大致知道，我父母已經告訴我了，要量力而行。別搞得人財兩空。
李哥，妳說我應該怎麽辦，我聽妳的。他突然加了這壹句。
這句話讓我很為難，我如果說不能治了，回家吧，等同於是我在促進她的死亡。但如果我說再努力試試，我又怕他們會債臺高築真的砸鍋賣鐵並且病人經受各種治療也會很痛苦。
我能感覺到，他真的是不知所措了。
他哽咽了。
我眼前又看到很多經歷各種治療而最終依然痛苦死掉的腫瘤患者，我仿佛看到了這個親戚的後續遭遇。我很想讓他別搞了回家買點好吃的算了。但我又的確也見過壹些腫瘤晚期患者經過各種治療後能延緩病情進展，改善生活質量。
我也矛盾得很。
家裏親戚給我來電話，壹般都是走投無路，要聽我的意見，我的意見經常會左右他們的決定，所以我非常謹慎。類似今天這次這種大決定的，我也會茫然。
經濟條件不大好，病人和丈夫都是漁民，兒子也是外地打工，本身可能就沒什麽存款，他兒子這兩年才生了小孩，壓力也不小。如果我說繼續花錢治療，可能他們馬上就要砸鍋賣鐵了。
晚期肝癌，真的沒什麽好搞了，這也壹直是我的觀點。
（請腫瘤科醫生指正）
最後，跟他說，那就回家吧，好好陪她渡過最後的日子，可能是幾個月，也可能是壹兩年。
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內心也是焦灼的。我壹般不會替病人做這麽重大的決定，都是把利弊闡述清楚，讓他們自己選擇。但今天這個是我的親戚，他們完全不懂，他們只想聽我的。我的壓力也很大。
他兒子聽到回家吧幾個字的時候，開始抽泣。
最終還是決定回家了，不治療了，買些好吃的。
病人自己也終於知道是晚期肝癌，也不想治療，後來出現明顯的腹痛（癌痛），就在醫院開些止痛藥，包括嗎啡類鎮痛藥，這是最強的鎮痛藥了。
1個月後，我爸說去看過她，很虛弱。
2個月後，他兒子給我電話，說媽媽昨晚去世了。
前後2個多月的時間。
他忍住哭泣告訴了我這個噩耗。
我仰天長嘆，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
這件事最終還是過去了。
過年的時候回家見到他，他很感激我，說幫他做了最大的決定，隔壁家壹個肺癌的阿姨，做了治療後整個人都沒人樣啊，最後還是走了。他很慶幸他媽媽沒有遭受治療的痛苦。
我想說，也有治療不錯的。我到現在都不知道我幫他做的決定是正確還是錯誤。但終於沒有說出口，淡淡笑了笑，讓他好好照顧他爸爸，每年定期體檢，爭取在發現大問題之前治療，那就容易多了。
他點頭，說過兩天就帶他爸爸去做體檢。
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