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有諺語道“布谷叫,麥收到”,過了芒種便頻頻聽到布谷鳥鳴啼,仿佛提示人們快割麥子了。每當聽到婉轉動聽的布谷啼聲,我的思緒就會回到兒時家鄉麥收的遙遠記憶中。
我的家鄉是平原地帶,盛產糧食、水果,每年上半年,村外原野上是清壹色的麥田,與鄰村麥田相連,壹望無際的麥田綿延蒼茫,隱入極目處的天際。
夜來南風起,小麥覆壟黃。家鄉地處膠東腹地,夏至節氣小麥成熟,俗話說“麥熟壹晌”,看是黃中帶青的麥子,經過壹天驕陽的炙烤和熱風吹撫,就能變得熟透,這時必須把握好小麥收割時機,要避免因麥子過熟導致收割中麥粒脫落;要搶時間趁天氣晴好收割,以免連陰雨天隨時襲來,致小麥受潮而黴變生芽,所以麥收有“搶收”之說。
開鐮割麥那天,天未亮便從家家傳出磨鐮聲,天色微明,人們手拿閃著寒光的鋒利鐮刀,不約而同來到麥田邊。幾十號社員,青壯年男勞力居多,也有年青姑娘和少婦,年長些的勞力則在場院裏幹脫粒、曬場的活兒;我們壹班少年是學校放了麥假,按照布置來搞復收,即跟隨割麥子的大人撿拾遺落的小麥。
南風徐吹,麥浪滾滾,麥田在旭日照耀下金光閃閃,層層疊疊的麥棵隨風湧動起伏,小麥的清香混合著泥土氣息彌漫在田野上空。眼望籽粒飽滿的小麥,人們臉上洋溢著豐收的喜悅。
隊長大步走到麥田邊沿,像臨戰指揮員做戰前動員,對眾人說:“我們要開鐮割麥子了,大家要加勁搶收,把到嘴邊的糧食盡早搶到手,要把活兒幹利索,不要把小麥弄得丟三落四的,小學生要把遺落的麥子撿凈,做到顆粒歸倉。開鐮吧!”他率先揮鐮割下第壹捆小麥。
隨著隊長壹聲令下,眾人像聽到號角的士兵,齊刷刷走近麥田,壹字排開,每人瞄定六、七行麥子,揮舞起鐮刀,期盼已久的麥收開始了。
忙碌在金黃麥田中的人們,宛如暢遊在金色海洋裏的遊泳健兒;麥田到處響起“刷刷”的鐮刀割麥聲,每人身後留下壹個個麥捆,不斷向前延伸。
割麥人大多是嫻熟各樣農活的莊稼好把式,眼下他們在麥田大顯身手,遊刃有余地收獲豐收果實。他們割麥的姿勢不同,但都動作麻利。其中有人是立身彎腰,用鐮柄壹伸壹鉤,把壹小片麥子攏於身體左側,反轉左臂攬住麥子,左腿輔助擋著,右手的鐮刀隨即壹個旋拉,麥稈齊刷刷斷裂割下,如此反復兩、三回,便能割出壹個麥捆。有人是蹲式割麥,蹲身貼近小麥,右手快速伸拉鐮刀割麥,左手抓住割下的麥子,放於大腿根與肚腹間夾牢,邊割邊向前蹲行,待夾住的小麥夠壹捆時,便放於地下捆成麥捆。
家鄉把捆好的麥捆稱為“麥個子”,捆麥個子是門技術活。捆時選擇壹把較長小麥,將小麥攥住用手壹擰,使麥穗頭處扭結在壹起,再用手壹拉,就做成“麥稭繩”(俗稱“麥腰兒”),把“麥稭繩”拉直放於地上,把割下的小麥放在“麥稭繩”上,雙手分別握住“麥稭繩”兩端,使之扭結壹起;為了捆綁結實,用壹個膝蓋頂住麥捆,雙手用力拉緊扭結,再把“麥稭繩”的扭結處塞進“麥繩”中間,壹個麥個子就捆成了。捆出的麥個子個頭均勻,整齊結實,輕易抖摟不散。
割麥子是件非常辛苦的農活,家鄉有句俗語,“女人怕坐月子,男人怕割麥子”,足以道出其中的艱辛,收麥時節,鄉親們在麥田裏,真是身處“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的境況。
割麥子要壹直彎著腰或者蹲著身子,時間壹長人就會腰酸腿疼;雙手要不停地揮動鐮刀和抓握小麥,使人雙臂痛脹。
為防止割麥時麥芒紮人,盡管是炎熱酷暑,人們仍要身著長衣長褲,但仍避免不了麥芒紮、劃到裸露的皮膚,針尖般的麥芒不斷紮、劃手背、脖頸、面部,皮膚顯出壹道道、壹片片的紅跡,再經汗水浸洇,令人感到火辣辣地癢疼。
越升越高的太陽像個火球,把熾熱的光灑向大地,大地像個蒸籠,炙烤著麥田和在田裏勞作的人們。身著長衣長褲的割麥人,經陽光照射和暑熱蒸烤,壹個個大汗淋漓,臉上、脖子上滿是汗水,後背的衣服被汗水濕透,仿佛是在水中泡過;割麥中被蕩起的麥根部的灰土,不斷撲向身體,人人都是臟兮兮的,用手往臉上抹壹把,就會變成大花臉。
然而,長年累月辛苦勞作的鄉親們,對苦累已經習以為常,眼下,豐收的愉悅和對美好生活的憧憬,業已沖淡了割麥的艱辛,人們對苦累全然不顧,人人揮汗如雨、爭先恐後地收割小麥。
我們小學生的勞動內容,主要是撿拾遺落的小麥,再者是運麥子的馬車來到,幫助大人把麥個子抱到車旁,由大人裝上車。放麥假前,老師布置要寫參加麥收的作文,為寫作文,我們留心觀察大人割麥子的情景;同時,憋足勁準備多拾麥子,以便把戰績寫進作文;另外生產隊核定拾的小麥按重量給予工分,心裏還想著為家裏掙點工分。
小學生每人跟定壹個割麥的大人撿麥子。幾個年齡大些、有點心計的學生,瞄定幹莊稼活水平低的人,果然撿的麥子多。我缺少人家那樣的心眼,未加思索跟上壹個我稱二哥的人,二哥是個三十出頭的車軸漢子,在農田裏已經摸爬滾打十幾年,莊稼活兒樣樣精通。只見他壹會兒立著,壹會兒蹲著,兩種姿式交替割麥,手中鐮刀迅捷如風,不大工夫便割出老遠;再看他割過的麥地,留下的麥茬既短又整齊,遺落麥子很少,快到對面地頭了,相鄰的同學有人已撿到有壹捆麥子,可我只撿到兩把。我心中暗想,二哥,妳就不能多落下些小麥,讓我多撿點兒?可是事與願違,我心中不禁後悔,真不該跟著二哥。
壹天下來,同學撿麥子多者達二、三十斤,可我只撿了九斤,其中有些是我搶拾的裝車後遺落的小麥(每次運麥車走後會遺落不少小麥,同學們會蜂擁而上搶撿)。
拾麥雖說遠遠不如割麥辛苦,但在夏日漫長時光中,久處烈日炙烤熱氣蒸騰的麥田裏,令拾麥少年們苦不堪言,他們稚嫩弱小的身板,缺乏大人們吃苦耐勞的耐力。長久的走動彎腰,累得腰酸背痛,渾身無力,雙腿如同灌註了鉛般沈重。火辣辣的陽光烤得渾身難受,汗水布滿面孔流遍全身,淌進眼中,致眼睛澀痛難以睜開。尖利的麥芒把嬌嫩的肌膚劃出道道血印,經汗水浸漬鉆心地癢疼。經壹個麥季的折騰,同學中很多人臉、臂被曬爆了皮,壹個個原本皮膚白皙細潤的花朵少年,被陽光曝曬成面色黧黑的小黑人。
麥收時,為了趕趁天氣清涼,麥粒不易脫落,人們往往在天剛放亮便奔赴麥田,壹天要幹十幾個小時的重體力活,需要在勞作中間吃食物補充體力,因而家鄉從久遠前代即流傳下壹個習俗,在上午或下午的中間,家中為割麥的親人做好飯菜送往田頭,俗稱“送貼晌(音)”,割麥人食用送來的飯菜稱作“吃貼晌”。
上午半晌時,陸續有人打村裏走向麥田,來人中有老人,有少年兒童,有人手提或拐著蓋著包袱的籃子,有人提著瓦罐,他們是為割麥的家人送“貼晌”的,這情景再現了白居易在《觀刈麥》中描述的“婦姑荷簞食,童稚攜壺漿,相隨餉田去……”
待各家送飯人來的差不多了,隊長高喊:“歇壹會,吃貼晌了”,人們紛紛走向田頭,打開自家飯籃。幾十家做的“貼晌”,食物菜品五花八門,但都比人們平日吃的要豐盛的多,勤儉持家不舍得吃用的主婦們為了給辛苦割麥的家人增加營養添註力量,不吝惜拿出家中最好食材,做出可口食物。林林總總的食品中,主食有雪白的饅頭、蔬菜肉餡包子、白面烙餅、蔥花雞蛋白面油餅等;下飯菜是時令蔬菜,不同的是增添了平日很少吃的肉和蛋,有豬肉燉或炒的蕓豆、土豆、茄子、芹菜等,有雞蛋炒西紅柿、韭菜和雞蛋茭瓜絲煎餅;還有五花肉炸面醬、豬頭肉拌黃瓜、鹹鴨蛋、鹹雞子、鹹魚幹。饑渴已久的人們風卷殘雲般吃著飯菜,喝著小米湯、綠豆湯;有人相互交換食物,邊吃邊侃笑話;吃罷“貼晌”的人,用帶來的磨刀石霍霍磨鐮。隨著隊長壹聲呼喊,吃飽喝足了的人們,又鼓足幹勁投身於割麥中。
收割後的麥田,像被脫去金黃色衣裝,變成裸露著白花花麥茬子的白地,壹群群燕子、鳥兒在白地上方低空盤旋,尋覓啄食暴露無遺的蟲子。碧藍如洗的天空,壹只布谷鳥展翅高飛,發出清脆悅耳的鳴啼,那聲調在平日被人們解讀為“光棍多苦”,而今在我聽來那啼聲仿佛是“割麥辛苦……”
兒時參加麥收,使我親歷目睹了收獲小麥的艱辛,深切感受到糧食來之不易,人們的盤中餐,粒粒是農民辛勞汗水的結晶,從而樹立了珍惜糧食的理念。
作者簡介王勝波,山東萊陽市人,1954年生,中國農業發展銀行煙臺市分行,已退休。酷愛讀書,略通古詩詞。願與書為伴,樂享人生。已有多篇文章刊發在《金融文壇》雜誌、中國金融作協微信公眾號、中國金融作協山東創作中心微信公眾號、齊魯壹點號“海島尋夢”專欄,其中《瀟瀟秋雨中,我見到敬愛的周總理》獲492.4萬人次閱讀量。
壹點號海島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