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九等文官波普裏辛四十多歲尚未結婚，在科長的手下做些抄抄寫寫的事情。他愛上了司長的女兒索菲，為了接近她，經常到司長家去幫忙削鵝毛筆。科長為了這事還挖苦他。有壹天波普裏辛在大街上閑逛的時候，看到兩只狗湊在壹起說話。其中壹條狗正是司長家的美琦，另壹條叫菲傑爾，兩只狗在談論通信的事情。為了能得到更多小姐的消息，波普裏辛跑到菲傑爾那裏，搶到了美琦寫給菲傑爾的信。信中美琦提到了小姐索菲，她的父親，還有侍從官的很多事情，還說他們很無聊。這讓波普裏辛很生氣。沒過多久，報紙上說西班牙王位出現空缺，波普裏辛覺得自己正是西班牙要尋找的王位繼承者。於是波普裏辛開始不去上班，西班牙未來的國王怎麽需要上班！隨後，波普裏辛去了司長家，雖然見不到索菲，但是讓仆人轉告她，波普裏辛的真實身份其實是西班牙國王，他們會幸福的。波普裏辛為自己做了壹條紫紅色的官袍，等人來接。西班牙使團終於來了，他們把波普裏辛送進了王宮，每天折磨波普裏辛，讓波普裏辛吃盡了苦頭。
作品選錄
11月12日
下午兩點鐘我出發了，壹定要看到菲傑爾，並且詳細盤問它。我極不喜歡白菜，它那股味兒從小市民街上所有的雜貨鋪裏撲面而來，而且每壹座房子的大門口附近也都散發著那樣壹股難聞的氣味兒，使我只好捂住鼻子，沒命地跑開了。還有壹些卑劣的手藝人從自己的作坊裏放出那麽多黑煙，讓上等人根本沒法兒在這裏溜達。我爬到六層樓上，搖了搖門鈴，走出來壹個還不算太難看的、臉上有些小雀斑的小姑娘。她的臉微微壹紅，我立刻明白了： 妳呀，親愛的，想找情郎了。“您有什麽事？”她問。“我想和您的小狗談壹談。”小姑娘呆住了。我立刻看出來了： 這妞兒夠蠢的！這時小狗吠著跑了過來。我想抓住它，可是這個可惡的家夥差點兒沒咬住我的鼻子。但我看到角落裏有壹個柳條筐，那是它的壹個窩兒。哈，這正是我所需要的東西！我走到跟前，把筐裏的幹草翻了個個兒，使我十分高興的是，我拽出了壹小捆小紙片。可惡的小狗壹看到這種情況，開始咬我的腿肚子，而後嗅出我拿了紙片，又開始尖叫，跟我親熱起來，但我說： “不，親愛的，再見吧！”然後撒腿就跑。我想，那妞兒肯定把我當成瘋子了，因為她嚇壞了。回到家，我本想立刻就幹正事，研究這些信件，因為到晚上在燭光下看不清那些字。可是瑪夫拉卻想要擦地板了。這些愚蠢的芬蘭女人總是這樣，打掃屋子也不挑時候。所以我就溜達去了，壹邊溜達，壹邊考慮這件事。現在我終於將要知道所有那些事情、打算，所有那些動機，總算可以把這壹切都探索明白了。這些信將向我揭示出壹切。狗是聰明的家夥，它們懂得所有的政治關系，所以在信裏肯定什麽都有： 對這個人的描述以及他做的所有的事情。信裏也壹定會有關於那位……沒什麽，別說了。傍晚時分我回到家裏。大部分時間我躺在床上。
11月13日
喏，讓我來看看吧： 字跡還是很容易辨認的。但是，筆跡中畢竟還有些狗爪子的痕跡。我來讀讀吧：
親愛的菲傑爾，我總也叫不慣妳那小市民的名字。難道人們就不能給妳起個好壹點的名字嗎？菲傑爾啦，羅紮啦——多麽庸俗！但現在不談這些了。我們決定經常通信，對此我很高興。
信寫得非常規範。標點符號，甚至於字母ь也寫得壹絲不茍。這樣的書法連我們的科長也寫不出來，盡管他說他曾經在什麽地方的壹個大學裏念過書。讓我們接著往下看吧。
我覺得，和別人交流思想、感情和感受，是世上的壹大快事。
哼，這是從壹部由德文翻譯過來的作品中摘抄下來的。書名我不記得了。
我是根據自己的經驗才這樣說的，雖然我並沒有滿世界跑，而只在家門口轉轉。難道我的生活還不夠幸福嗎？我的小姐，爸爸管她叫索菲，非常喜歡我，喜歡得要命。
唉！唉！……沒什麽，沒什麽。別說了！
爸爸也經常撫愛我。我喝奶茶和乳脂咖啡。啊，ma chère，我應該告訴妳： 我根本看不出，波爾康在廚房裏啃人家已啃過的大骨頭，這能有什麽快樂。只有野禽的骨頭，而且是在它們還沒被別人吸出骨髓的時候，才是好吃的。把幾種調味汁混在壹起，非常好吃，但千萬別放剌山柑花芽和青菜；而我最討厭那種把面包團成團餵狗的習慣了。壹個先生坐在桌旁，手裏拿過各種各樣的臟東西，就用這雙手揉搓面包，然後把妳叫過來，往妳嘴裏塞這些面包團。妳若不吃吧，不太禮貌；只好吃吧，帶著壹種厭惡感，可還得吃……
鬼才知道這寫的是些什麽東西！純粹是胡言亂語！就好像沒什麽好點的事情可寫似的。再看看另外壹頁。不知道能不能讀到點有用的東西。
我很樂意告訴妳發生在我們這裏的所有的事情。關於主要的、索菲稱之為爸爸的那位先生，我已經給妳講過壹些什麽了。這是壹個非常古怪的人。
啊，終於找到了！是的，我知道，它們對所有的事情都用政治眼光來看待。我們來看看這個爸爸是個什麽人物吧：
……非常古怪的人。他總是沈默不語，極少說話。但壹星期前他不斷地自言自語： “我能不能得到呢？”他壹只手捏著壹張紙，另壹只手攥成空拳，說： “我能不能得到呢？”有壹次他竟沖著我提出了這個問題： “妳怎麽想的，美琦，我能不能得到呢？”我根本不知道是怎麽回事，聞了聞他的皮靴，就走開了。後來，ma chère，壹個星期後爸爸興高采烈地回到家裏。整個上午不斷地有壹些穿著文官制服的人來見他，向他表示什麽祝賀。在飯桌旁他十分快活，以前我還從來沒有見過他那麽快活過呢。他講了壹些笑話，而飯後他把我摟抱到他的脖子上，說： “妳瞧瞧，美琦，這是什麽東西？”我看到壹條帶子。我聞了聞它，但沒聞出任何香味；最後我悄悄舔了壹下： 有點鹹味兒。
哼，這條小癩狗，我覺得它也太……真該抽它壹頓！啊！他原來是個貪圖功名的人！這壹條應該記住。
再見吧，ma chère，我得走開了……明天我把信寫完。喏，妳好！我現在又給妳寫信了。今天我的小姐索菲……
啊，快看看索菲怎麽了。唉，不要臉！……沒什麽，沒什麽……接著往下看。
我的小姐索菲忙壞了。她正準備去參加舞會。而我很高興，因為她不在家的時候我又能給妳寫信了。我的索菲特別喜歡去跳舞，雖然穿衣服時幾乎總要發壹通脾氣。ma chère，我壹點也不明白，去參加舞會有什麽可開心的。通常早上六點鐘索菲才從舞會上回到家裏，我總能從她蒼白消瘦的面孔上猜出： 在那裏人家沒給她這可憐的人吃東西。說實話，我任何時候也無法過這種日子，如果不給我帶調味汁的榛雞肉或者炸雞翅，那……我真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活下去了。把調味汁加在粥裏也很好吃。而胡蘿蔔、大蘿蔔或者朝鮮薊，壹點也不好吃……
文體極不壹致。壹眼就看得出來，這不是人寫的。開頭寫得挺好，可結尾就狗腔狗調了。再看看另壹封信。有點冗長。哼！還沒註明日期。
啊，親愛的！眼看著春天就要來了。我的心跳動著，好像壹直在等待著什麽。我的耳邊總是嗡嗡地響，所以我經常擡起壹條腿，站立好幾分鐘，傾聽門外的聲音。我坦白地告訴妳，我身邊有許多崇拜者。我常常坐在窗臺上看著他們。啊，妳若知道在他們中間有壹些多麽醜陋的家夥，那就好了。有條笨頭笨腦的看家狗愚蠢極了，壹臉的傻氣，可它卻旁若無人地走在大街上，自以為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以為所有的人都在出神地看著他。根本沒有那回事。我甚至連看都不看他壹眼，就好像沒看到他壹樣。還有壹條十分可怕的大猛犬站在我的窗前！假若他能用兩只後腿站立起來——這個粗暴無禮的家夥肯定沒這能耐——那麽他就能比我的索菲小姐的爸爸高出整整壹個頭。這個笨蛋準是壹個厚顏 *** 之徒。我朝他低沈地唔唔叫了幾聲，可他根本不在乎。連眉頭都不皺壹下！他伸出舌頭，耷拉著大耳朵，瞅著窗戶——這個鄉巴佬！但是，ma chère，難道妳以為我的心對所有這些追求始終無動於衷嗎？啊，不……妳若能看見那個從鄰居家柵欄底下鉆過來的、名叫特列佐爾的對我獻殷勤的家夥就好了。啊，ma chère，他有那樣壹張可愛的小臉蛋！
呸，見它的鬼去吧！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怎麽能在信裏胡言亂語呢！趕快給我寫人。我想看到人，我要求得到那種能使我的心靈得到滋潤和慰藉的養料，可現在我看到的卻是這樣壹些蠢話。讓我翻過壹頁，看看後面能不能好壹些：
……索菲坐在桌旁，縫著什麽東西。我望著窗外，因為我喜歡觀望來來往往的行人。突然走過來壹個仆人，說： “捷普洛夫來了！”“請他進來！”索菲叫了壹聲，跑過來，抱住了我。“啊，美琦，美琦！妳真應該知道他是誰： 壹個黑發小夥兒，宮廷侍從官；啊，他那雙眼睛多美呀，黑黑的，像火炭壹樣閃閃發亮。”說完，索菲跑回自己的房間裏去了。壹分鐘之後走進來壹個年輕的、長著壹臉絡腮胡子的宮廷侍從官，他走到鏡子前，整理了壹下頭發，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索菲很快就出來了，她快活地鞠了壹躬，以此作為對他的碰腳禮的回報。而我就好像什麽也沒看見似的，繼續望著窗外；但我把頭稍微側向壹邊，竭力聽清他們在說些什麽。啊，ma chère，他們的談話多麽無聊呀！他們說，有壹位女士跳舞時本該跳壹種舞步型，卻跳出了另壹種舞步型；說有個什麽博博夫打著花領結，活像壹只鸛，差點兒沒摔到地上去；說有個什麽利季娜自以為自己長著壹雙天藍色的眼睛，可實際上那是綠色的，等等。“若把這個宮廷侍從官與特列佐爾相比，那可差多了！”我暗自想道。天壤之別！簡直沒法兒比！首先，宮廷侍從官長著壹張扁平的臉，四周都是絡腮胡子，就像纏著壹圈黑布似的；而特列佐爾長著壹張瓜子臉，額頭上有塊白斑。特列佐爾的腰和宮廷侍從官的腰相比，簡直不可同日而語。而眼睛呀，做派呀，也完全不壹樣。差別太大了！我真不知道，ma chère，她在自己的捷普洛夫身上相中了什麽。她怎麽那麽迷戀他？
我本人也覺得這其中有點奇怪。宮廷侍從官不可能使她如此神魂顛倒呀。再往下看看：
我覺得，既然她能愛上這個宮廷侍從官，那麽很快她也就會愛上那個坐在爸爸辦公室裏的官員。唉，ma chère，妳真應該看看那是壹個多麽醜陋的人呀，簡直就像壹個套在肥大衣服裏的烏龜……
這會是哪個官員呢？……
他的姓非常古怪。他總是坐在那裏削鵝毛筆。他腦袋上的頭發非常像壹堆幹草。爸爸經常把他當仆人使喚……
我覺得，這條可惡的小狗好像是在說我。可我的頭發怎麽能像幹草呢？
索菲壹看到他，就忍不住要笑。
妳撒謊，該死的狗崽子！這個爛舌頭！就好像我不知道這是妒忌心在作怪似的。就好像我不知道這是誰搞的鬼把戲似的。這是科長搞的鬼把戲。這個人跟我有不***戴天之仇，所以就搗鬼，搗鬼，時時刻刻搗鬼。不過，再往下看看吧，還有壹封信。也許在這封信裏就真相大白了。
親愛的菲傑爾，很久沒有寫信了，請原諒。我完全沈浸在幸福之中。有壹個作家說得太好了，他說： 愛情是第二生命。而且我們家裏現在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現在宮廷侍從官每天都來這兒。索菲瘋狂地愛上了他。爸爸十分高興。我還聽到總好自言自語的、掃地的格裏戈裏說，快舉行婚禮了，因為爸爸非要看到索菲嫁給壹位將軍，或者壹位宮廷侍從官，或者壹位上校……
見鬼！我再也讀不下去了……說來說去不是宮廷侍從官，就是將軍。世界上壹切美好的東西不是被宮廷侍從官們就是被將軍們撈去了。妳剛為自己找到壹點財寶，正想著伸手去得到它，——可宮廷侍從官或將軍卻蠻橫無理地把它從妳這兒給搶了過去。真見鬼！我本人真想當個將軍；倒不是為了求婚，以及做什麽別的事；不，我想當將軍僅僅是為了看看他們怎樣在我面前卑躬屈膝，怎樣去玩弄所有這些形形 *** 的宮廷陰謀和把戲，然後我就去對他們說： 我蔑視妳們兩個人。見他們的鬼去吧。真晦氣！我把這條愚蠢的狗的信撕成了碎片。
(劉開華譯)
賞析
果戈理的《狂人日記》是他早期創作的作品。整部小說別出心裁地使用主人公寫作日記的形式，將波普裏辛生活當中的件件瑣事，精神層面的各種欲望，由理性到非理性到瘋狂的全部過程，向讀者們展露無遺。節選的這壹部分，是波普裏辛完全發瘋之前的兩篇日記。此時的日記還有日期，細節清晰、真實，但是已經顯出不同尋常的瘋癲傾向。這個貌似正常人的“我”，居然搶奪狗之間的信件，企圖借此偷窺司長女兒——小姐索菲的生活。怎麽偶然聽到兩條狗說話，怎麽謀劃搶奪信件，具體實施計劃——趁著狗的主人出門登門造訪，搶走信件之後的洋洋得意，閱讀信件時候的大喜大悲，最後，整個事件在信被扯得粉碎中結束。似乎這壹切都真正發生過。顯然，信件的內容強烈地 *** 了波普裏辛本人。
倘若果戈理通過壹個仆人之口，而不是通過美琦所寫的信件來講述司長家的事情，整篇日記就顯得不夠癲狂。波普裏辛不擇手段地掠奪狗的信件的行為，似乎使他久被壓抑的權力欲望和支配欲望得到了滿足——侵犯兩條狗的隱私，閱讀狗的信件，這是極其穩妥的方式——狗是無法向人類申訴的。
在這段選文當中，11月13日的日記呈現出了壹種雙重結構。原本日記這種形式就具有強烈的主觀色彩，而日記中摘錄狗的信件，其中夾雜波普裏辛的評論，在文本當中，構成了壹種獨特的二元對話關系。其評論口氣不壹而同，或輕蔑，或焦急，或自以為是，或哀嘆憤懣。而狗的信件則內容豐富多彩，頗有狗模狗樣。波普裏辛帶著“狗是聰明的家夥，它們懂得所有的政治關系”的觀點，選擇了部分信件進行閱讀，把描寫人類的部分看作是符合自己要求的，而描寫狗與狗之間關系的文本，他卻不屑壹顧。其實，小狗關於人類的那部分敘述卻是揭示了生活的真實，小姐和她的意中人的談話表露，兩人不過是平庸無聊之輩。這充分說明，作者是精心挑選了狗的視角，借以凸顯主人公精神上的癲狂，揭露生活的實質。
波普裏辛正是從閱讀狗的信件這個行動開始，把自己推向了瘋癲之路。瘋癲的人恰恰處在理性和非理性的邊緣，正因為如此，才能在無意中窺見生活的實質。他原本在科長手下中規中矩地做事，雖然內心有所不滿，卻不敢當面反抗。他對索菲的迷戀原本就是鏡花水月，遙不可及，沈迷在自我建築起的虛幻世界當中。然而，這世界畢竟是虛無的，現實輕微的沖撞就會讓它破碎壹地。走向瘋癲的“我”終於開始認識到，自己沒有錢沒有地位，只不過是壹個低等文官，索菲小姐也好，司長大人也罷，都從來沒有把他放在眼裏。
瘋癲的人是不能見容於這個社會的，波普裏辛自己也清楚地意識到這壹點，文中幾次出現“沒什麽，別說了！”似乎在“我”的周圍，有著無數的聽眾和觀眾。所以他要防備為自己打掃衛生的芬蘭女人，她代表著潛在的時刻註視著波普裏辛的他者——生活窘迫為人瑟縮的熱愛著索菲小姐的九等文官，身上總是有壹種別人覺得不正常的地方。那些人時時刻刻地監視著他，預防他壹不當心，滑落向另外壹個世界。為此，為了掩蓋自己瘋癲的主人公，此時選擇於四周無人的時候，悄悄在家中讀信。我們也可以這樣認為，波普裏辛早已經體會到了現實的殘酷，卻無法直接面對痛苦本身，於是假托小狗信件之名，在日記中給自己當頭棒喝，揭示出人生的悲哀。文中幾次出現了這種情況，然而波普裏辛並沒有因此振作起來，他本身也不具備改變自身境遇的主客觀條件。於是他徹底地瘋癲了，把這個世界置於自己瘋癲的想法之下。他不顧周圍人奇怪的眼神，放縱自己，不去上班，不去做壹個所謂正常人應該做的事情，他向世界理直氣壯地宣布自己的瘋癲，構築起壹個西班牙國王隱居在俄羅斯的童話。在這個童話裏他壹開始過得很美好，他可以享受同僚們驚愕的眼神，可以讓索菲家的仆人轉告她，不會有人把他們倆分開，他會讓她幸福，可以看到沙皇的車駕不去行禮，可以在瘋人院來接他的時候，以為是西班牙的使團來迎接國王。
正如福柯在《瘋癲與文明》當中所說： “壹種特殊的強制行動使瘋癲歸於沈寂。”波普裏辛的非理性或者說癲狂，終於被這個世界發現，他被劃分到了另外壹個世界，因此，有必要采取強制手段，把他從正常的生活中放逐出去。瘋人院使用各種手法對他進行治療。這使得波普裏辛哀嘆，當國王為什麽要遭受這種折磨，難道自己落進了宗教裁判所的手裏？
不管是在波普裏辛表面正常的時候，還是被眾人公認為瘋子的時候，他其實只有在剛壹開始持續不久的幻覺裏，才能夠感覺到壹點虛妄的幸福。妄想通過削鵝毛筆接近索菲也好，認為自己是西班牙的國王也好，這些看似美好的幻想都給他帶來了破滅感。前者正是小狗的那些通信，後者則是瘋人院管理者對他的殘酷治療。然而，只有接近瘋癲和徹底瘋癲的波普裏辛，揭示出了真理，將正常世界掩蓋著害怕著的真相——生活的殘酷，幻想的虛無，戀愛的挫折……毫不留情地展示給他自己。
果戈理展示了壹個人瘋癲的歷程，而“瘋癲意味著與藝術作品的徹底決裂。它構成了基本的破壞要素，最終會瓦解藝術作品的真實性。它畫出外部邊界。這是消亡的邊界，是以虛空為背景的輪廓”。波普裏辛的瘋癲原本建築在細節的真實基礎之上，但是在遠離那個時候的今天，這瘋癲使得《狂人日記》本身超越了壹般的真實性，與當代人生活中的窘境產生了呼應，使得波普裏辛的悲劇具有更深刻的含義。它提醒我們，狂人也許並沒有完全隨著上壹個時代的結束而完全消失。
(李 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