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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心靈深處的歡暢,
這情緒境界的壯曠;
任天堂沈淪,地獄開放,
毀不了我內府的寶藏!
——《康河晚照即景》
①曼殊斐兒,通譯曼斯菲爾德(1888—1923),英國女作家。生於新西蘭的惠靈
頓,年輕時到倫敦求學,後在英國定居。
美感的記憶,是人生最可珍的產業,認識美的本能是上帝給我們進天堂的壹把秘鑰。
有人的性情,例如我自己的,如以氣候喻,不但是陰晴相間,而且常有狂風暴雨,
也有最艷麗蓬勃的春光、有時遭逢幻滅,引起厭世的悲觀,鉛般的重壓在心上,比如冬
令陰霾,到處冰結,莫有微生氣;那時便懷疑壹切;宇宙、人生、自我,都只是幻的妄
的;人情、希望、理想也只是妄的幻的。
Ah,humannature,how,
If utterly frail thou art and vile,
If dust thou art and ashes,is thy heart so great?
If thou art noble in part,
How are thy loftiest impulses and thoughts
By so ignobles causes kindled and put out
“Sopra un ritratto di una bella donna.”①
這幾行是最深入的悲觀派詩人理巴第②(Leopardi)的詩;壹座荒墳的墓碑上,刻
著冢中人生前美麗的肖像,激起了他這根本的疑問——若說人生是有理可尋的何以到處
只是矛盾的現象,若說美是幻的,何以他引起的心靈反動能有如此之深切,若說美是真
的,何以可以也與常物同歸腐朽,但理巴第探海燈似的智力雖則把人間種種事物虛幻的
外象壹壹褫剝連宗教都剝成了個赤裸的夢,他卻沒有力量來否認美!美的創現他只能認
為是稱奇的,他也不能否認高潔的精神戀,雖則他不信女子也能有同樣的境界,在感美
感戀最純粹的壹剎那間,理巴第不能不承認是極樂天國的消息,不能不承認是生命中最
寶貴的經驗,所以我每次無聊到極點的時候,在層冰般嚴封的心河底裏,突然湧起壹股
消融壹切的熱流,頃刻間消融了厭世的結晶,消融了煩悶的苦凍。那熱流便是感美感戀
最純粹的壹俄頃之回憶。
①這首詩譯述如下:“啊,人性,如果妳是絕對脆弱和邪惡,/如果妳是塵埃和
灰燼,/妳的情感何以如此高尚?/如果妳多少稱得上崇高,/妳高尚的沖動和思想何
以如此卑微而轉瞬即逝?”
②理巴第,通譯為萊奧帕爾迪(1793—1837),意大利詩人、學者。
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
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
Hold Infinity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
And eternity in an hour
Auguries of Muv eence William Glabe
從壹顆沙裏看出世界,
天堂的消息在壹朵野花,
將無限存在妳的掌上。
這類神秘性的感覺,當然不是普遍的經驗,也不是常有的經驗,凡事只講實際的人,
當然嘲諷神秘主義,當然不能相信科學可解釋的神經作用,會發生科學所不能解釋的神
秘感覺。但世上“可為知者道不可與不知者言”的情事正多著哩!
從前在十六世紀,有壹次有壹個意大利的牧師學者到英國鄉下去,見了壹大片盛開
的苜蓿(Clover)在陽光中只似壹湖歡舞的黃金,他只驚喜得手足無措,慌忙跪在地上,
仰天禱告,感謝上帝的恩典,使他得見這樣的美,這樣的神景,他這樣發瘋似的舉動當
時壹定招起在旁鄉下人的嘩笑,我這篇裏要講的經歷,恐怕也有些那牧師狂喜的瘋態,
但我也深信讀者裏自有同情的人,所以我也不怕遭鄉下人的笑話!
去年七月中有壹天晚上,天雨地濕,我獨自冒著雨在倫敦的海姆司堆特(Hampstea
d)問路驚問行人,在尋彭德街第十號的屋子。那就是我初次,不幸也是末次,會見曼殊
斐兒——“那二十分不死的時間!”——的壹晚。
我先認識麥雷君①(John Middleton Murry),ACthenaeum②的總主筆,詩人,
著名的評衡家,也是曼殊斐兒壹生最後十余年間最密切的伴侶。
他和她自壹九壹三年起,即夫婦相處,但曼殊斐兒卻始終用她到英國以後的“筆名”
(Penname)Miss Katherine Mansfield。她生長於紐新蘭③(New Zealand),原名
是KathCleen Bean-champ,是紐新蘭銀行經理Sir Harold BeanCchamp的女兒,她十
五年前離開了本鄉,同著她三個小妹子到英國,進倫敦大學院讀書,她從小即以美慧著
名,但身體也從小即很怯弱,她曾在德國住過,那時她寫她的第壹本小說“In a Ger
man Pension”④大戰期內她在法國的時候多,近幾年她也常在瑞士、意大利及法國南
部。她所以常在外國,就為她身體太弱,禁不得英倫的霧迷雨苦的天時,麥雷為了伴她
也只得把壹部分的事業放棄(Athenaeum之所以並入London Nation⑤就為此),跟著他
安琪兒似的愛妻,尋求健康,據說可憐的曼殊斐兒戰後得了肺病證明以後,醫生明說她
不過三兩年的壽限,所以麥雷和她相處有限的光陰,真是分秒可數,多見壹次夕照,多
經壹度朝旭,她優曇似的余榮,便也消滅了如許的活力,這頗使想起茶花女壹面吐血壹
面縱酒恣歡時的名句:“You know I have no long to live,therefore I
will live fast!——“妳知道我是活不久長的,所以我存心活他壹個痛快!我正不
知道多情的麥雷,對著這艷麗無雙的夕陽,漸漸消翳,心裏“愛莫能助”的悲感,濃烈
到何等田地!
①麥雷,即約翰·米德爾頓·默裏(1889—1957),英國詩人,評論家,也做過
記者、編輯。曼斯菲爾德與第壹個丈夫離異後,壹直與他同居。
②Athenaeum,即《雅典娜神廟》雜誌,創刊於1928年,十九世紀壹直是英國頗有權
威的文藝刊物。
③紐新蘭,通譯新西蘭。
④“In a German Pension”,即《在德國公寓裏》。
⑤London Nation,即倫敦的《國民》雜誌。
但曼殊斐兒的“活他壹個痛快”的方法,卻不是像茶花女的縱酒恣歡,而是在文藝
中努力;她像夏夜榆林中的鵑鳥,嘔出縷縷的心血來制成無雙的情曲,便唱到血枯音嘶,
也還不忘她的責任,是犧牲自己有限的精力,替自然界多增幾分的美,給苦悶的人間,
幾分藝術化精神的安慰。
她心血所凝成的便是兩本小說集,壹本是“Bliss”①,壹本是去年出版的“Garde
n Party”②。憑這兩部書裏的二三十篇小說,她已經在英國的文學界裏占了壹個很穩
固的位置,壹般的小說只是小說,她的小說卻是純粹的文學,真的藝術;平常的作者只
求暫時的流行,博群眾的歡迎,她卻只想留下幾小塊“時灰”掩不暗的真晶,只要得少
數知音者的贊賞。
①“Bliss”,即《幸福》。
②“Garden Party”,即《園會》。
但唯其是純粹的文學,她著作的光彩是深蘊於內而不是顯露於外者,其趣味也須讀
者用心咀嚼,方能充分的理會,我承作者當面許可選譯她的精品,如今她已去世,我更
應珍重實行我翻譯的特權,雖則我頗懷疑我自己的勝任,我的好友陳通伯①他所知道的
歐洲文學恐怕在北京比誰都更淵博些,他在北大教短篇小說,曾經講過曼殊斐兒的,很
使我歡喜。他現在答應也來選擇幾篇,我更要感謝他了。關於她短篇藝術的長處,我也
希望通伯能有機會說壹點。
現在讓我講那晚怎樣的會晤曼殊斐兒,早幾天我和麥雷在Charing Cross②背後壹
家嘈雜的A.B.C.茶店裏,討論英法文壇的狀況。我乘便說起近幾年中國文藝復興的趨
向,在小說裏感受俄國作者的影響最深,他的幾於跳了起來,因為他們夫妻最崇拜俄國
的幾位大家,他曾經特別研究過道施滔摩符斯基③著有壹本“Dostoyevsky:A Critic
al Study Martin Secker”,④曼殊斐兒又是私淑契高夫⑤
(Chekhov)的他們常在抱憾俄國文學始終不會受英國人相當的註意,因之小說的質
與式,還脫不盡維多利亞時期的Philistinism⑥。我又乘便問起曼殊斐兒的近況,他說
她這壹時身體頗過得去,所以此次敢伴著她回倫敦來住兩個星期,他就給了我他們的住
址,請我星期四,晚上去會她和他們的朋友。
①陳伯通,即陳源(西瀅)。
②Charing Cross,可譯作查玲十字架路。這是倫敦壹個街區的名稱,英王愛德華
壹世曾在此建立壹個大十字架以紀念他的王後。
③道施滔庵符斯基,通譯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俄國作家,著有《罪與
罰》。《卡拉馬佐夫兄弟》等長篇小說。
④這本書名直譯為:《馬丁·塞克批評研究》。
⑤契高夫,通譯契訶夫(1860—1904),俄國作家,以短篇小說和戲劇創作著稱。
⑥Philistinism,即庸俗主義。
所以我會見曼殊斐兒,真算是湊巧的湊巧,星期三那天我到惠爾思①(H.G.Well
s)鄉裏的家去了(Easten Clebe)②下壹天和他的夫人壹同回倫敦,那天雨下得很大,
我記得回寓時渾身都淋濕了。
他們在彭德街的寓處,很不容易找,(倫敦尋地方總是麻煩的,我恨極了那個回街
曲巷的倫敦。)後來居然尋著了,壹家小小壹樓壹底的屋子,麥雷出來替我開門,我頗
狼狽的拿著雨傘還拿著壹個朋友還我的幾卷中國字畫,進了門。我脫了雨具。他讓我進
右首壹間屋子,我到那時為止對於曼殊斐兒只是對壹個有名的年輕女作家的景仰與期望;
至於她的“仙姿靈態”我那時絕對沒有想到,我以為她只是與RoseMacaulay,③Virgin
iaWoolf,④Roma Wilson,⑤Mrs.Lueas,⑥Vanessa Bell⑦幾位女文學家的同流人
物。平常男子文學家與美術家,已經盡夠怪僻,近代女子文學家更似乎故意養成怪僻的
習慣,最顯著的壹個通習是裝飾之務淡樸,務不入時,“背女性”:頭發是剪了的,又
不好好的收拾,壹團和糟的散在肩上;襪子永遠是粗紗的;鞋上不是有泥就有灰,並且
大都是最難看的樣式;裙子不是異樣的短就是過分的長,眉目間也許有壹兩圈“天才的
黃暈”,或是帶著最可厭的美國式龜殼大眼鏡,但他們的臉上卻從不見脂粉的痕跡,手
上裝飾亦是永遠沒有的,至多無非是多燒了香煙的焦痕,嘩笑的聲音十次裏有九次半蓋
過同座的男子;走起路來也是挺胸凸肚的,再也辨不出是夏娃的後身;開起口來大半是
男子不敢出口的話;當然最喜歡討論的是Freudian Complex⑧,Birth Control⑨或是
George Moore⑩與James Joyce⑾私人印行的新書,例如“A Sto-ry-teller’s
Holiday”⑿“Ulysses”⒀。
①惠爾思,通譯威爾斯(1866—1946),英國作家,歷史學家,著有《時間機器》、
《隱身人》等。
②Easten Clebe,譯作伊斯坦克利本,倫敦附近的壹個地方。
③RoseMacaulay,通譯羅斯·麥考利(1881—1958),英國女作家,著有《愚者之
言》、《他們被擊敗了》等。
④VirginiaWoolf,通譯弗吉尼亞·伍爾芙(1882—1941),英國女作家,著有《海
浪》、《到燈塔去》等。她是“意識流”小說的早期探索者之壹。
⑤Roma Wilson,通譯羅默·威爾遜(1891—1930),英國女作家。其文學生涯雖
短暫,卻卓有成就。著有長篇小說《現代交響樂》等。
⑥Mrs,Lueas,未詳。
⑦Vanessa Bell,通譯文尼莎·貝爾(1879—1961),英國女作家。她是弗吉尼亞
·伍爾芙的姐姐,著名藝術理論家克萊夫·貝爾的妻子。他們同屬於“布盧姆斯伯裏”
藝術圈子。
⑧Freudian Complex,直譯為“弗洛伊德情結”,但這個說法顯然有誤,應為“俄
狄浦斯情結”。
⑨Birth Control,即“人口控制”。
⑩George Moore,通譯喬治·穆爾(1852—1933),愛爾蘭作家。
⑾James Joyce,通譯詹姆斯·喬伊斯(1882—1941),愛爾蘭作家,現代主義文
學奠基人之壹。
⑿A story-teller′s Holiday”,直譯為《壹位故事大師的假日》,但詹姆斯
·喬伊斯並沒有這樣壹部著作,疑為他的長篇小說《壹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之誤。
⒀“Ulysses”,即《尤利西斯》,詹姆斯·喬伊斯最重要的壹部小說。
總之她們的全人格只是婦女解放的壹幅諷刺面(Amy Lowell①聽說整天的抽大雪茄!)
和這壹班立意反對上帝造人的本意的“唯智的”女子在壹起,當然也有許多有趣味的地
方。但有時總不免感覺她們矯揉造作的痕跡過深,引起壹種性的憎忌。
①Amy Lowell,通譯埃米·洛威爾(1874—1925),美國女作家,意象派詩歌
的代表人物之壹。
我當時未見曼殊斐兒以前,固然並沒有預想她是這樣壹流的Futuristic①,但也絕
對沒有夢想到她是女性的理想化。
①Futuristic,即“未來派”、“未來主義”或“未來派作家”,但這裏是形容
詞,似可按現今文壇上壹個流行字眼“前衛”理解。
所以我推進那房門的時候,我就盼望她——壹個將近中年和藹的婦人——笑盈盈的
從壁爐前沙發上站起來和我握手問安。
但房裏——壹間狹長的壁爐對門的房——只見鵝黃色恬靜的燈光,壁上爐架上雜色
的美術的陳設和畫件,幾張有彩色畫套的沙發圍列在爐前,卻沒有壹半個人影。麥雷讓
我壹張椅上坐了,伴著我談天,談的是東方的觀音和耶教的聖母,希臘的Vir-gin Di
ana①,埃及的IsIs②,波斯的Mithraism③裏的Virgin④等等之相信佛,似乎處女的聖
母是所有宗教裏壹個不可少的象征……我們正講著,只聽得門上壹聲剝啄,接著進來了
壹位年輕女郎,含笑著站在門口,“難道她就是曼殊斐兒——這樣的年輕……”我心裏
在疑惑。她壹頭的褐色卷發,蓋著壹張的小圓臉,眼極活潑,口也很靈動,配著壹身極
鮮艷的衣裳——漆鞋,綠絲長襪,銀紅綢的上衣,紫醬的絲絨圍裙——亭亭的立著,像
壹顆臨風的郁金香。
麥雷起來替我介紹,我才知道她不是曼殊斐兒,而是屋主人,不知是密司Beir,還
是Beek⑤我記不清了,麥雷是暫寓在她家的;她是個畫家,壁掛的畫,大都是她自己的,
她在我對面的椅上坐了,她從爐架上取下壹個小發電機似的東西拿在手裏,頭上又戴了
壹個接電話生戴的聽箍,向我湊得很近的說話,我先還當是無線電的玩具,隨後方知這
位秀美的女郎,聽覺和我自己的視覺仿佛,要借人為方法來補充先天的不足。(我那時
就想起聾美人是個好詩題,對她私語的風情是不可能的了!)
她正坐定,外面的門鈴大響——我疑心她的門鈴是特別響些,來的是我在法蘭⑥先
生(Roger Fry)家裏會過的SydCney Waterloo⑦,極詼諧的壹位先生,有壹次他從他
巨大的袋裏壹連摸出了七八枝的煙鬥,大的小的長的短的各種顏色的,叫我們好笑。他
進來就問麥雷,迦賽林⑧(Katherine)今天怎樣。我豎起了耳朵聽他的回答,麥雷說
“她今天不下樓了,天太壞,誰都不受用……”華德魯就問他可否上樓去看他,麥說可
以的,華又問了密司B的允許站了起來,他正要走出門,麥雷又趕過去輕輕的說“Sydne
y,don’talk too much.⑨”
①Virgin Diana,即聖女狄安娜。
②Isis,即埃及女神伊希斯。
③Mithraism,即密特拉教。
④Virgin,即聖女。
⑤密司Beir還是Beek,貝爾小姐或比克小姐,即後文中的“密司B”。
⑥法蘭,通譯羅傑·弗賴(1866—1934),英國畫家、藝術評論家。
⑦Sydney Waterloo,未詳。
⑧迦賽林,通譯凱瑟琳,即曼斯菲爾德的名。
⑨這句英文意為:“悉尼,另談得太多。”
樓上微微聽得出步響,W已在迦賽林房中了。壹面又來了兩個客,壹個短的M才從遊
希臘回來,壹個軒昂的美丈夫就是London Nation and Athenaeum①裏每周做科學文
章署名S的Sullivan②,M就講他遊希臘的情形盡背著古希臘的史跡名勝,Parnassus③長
Mycenae④短講個不住。S也問麥雷迦賽林如何,麥說今晚不下樓W現在樓上。過了半點鐘
模樣,W笨重的足音下來了,S就問他迦賽林倦了沒有,W說“不,不像倦,可是我也說不
上,我怕她累,所以我下來了。”
①London Nation and Athenaeum,即倫敦《國民》雜誌和《雅典娜神廟》雜
誌。
②Sullivan,未詳。
③Parnassus,帕那薩斯,希臘南部的壹座山,古時被當作太陽神和文藝女神們的靈
地。
④Mycenae,邁錫尼,阿果立特史前的希臘城市。自十九世紀七十年代被發現以來,
壹直被認為是希臘大陸青銅晚期的遺址。
再等壹歇S也問了麥雷的允許上樓去,麥也照樣的叮囑他不要讓她乏了。麥問我中國
的書畫,我乘便就拿那晚帶去的壹幅趙之謙①的“草書法畫梅”,壹幅王覺斯②的草書,
壹幅梁山舟③的行書,打開給他們看,講了些書法大意,密司B聽得高興,手捧著她的聽
盤,挨近我身旁坐著。
①趙之謙(1829—1884),清代書畫家、篆刻家。
②王覺斯,即王鐸(1592—1652),明末清初書法家。
③梁山舟,即梁同書(1723—1815),清代書法家。
但我那時心裏卻頗有些失望,因為冒著雨存心要來壹會Bliss的作者,偏偏她又不下
樓;同時W.S.麥雷的烘雲托月,又增加了我對她的好奇心,我想運氣不好,迦賽林在
樓上,老朋友還有進房去談的特權,我外國人的生客,壹定是沒有份的了,時已十時過
半了,我只得起身告別,走出房門,麥雷陪出來幫我穿雨衣,我壹面穿衣,壹面說我很
抱歉,今晚密司曼殊斐兒不能下來,否則我是很想望會她的。但麥雷卻很誠懇的說“如
其妳不介意,不妨請上樓去壹見。”我聽了這話喜出望外立即將雨衣脫下,跟著麥雷壹
步壹步的上樓梯……
上了樓梯,叩門,進房,介紹,S告辭,和M壹同出房,關門,她請我坐了,我坐下,
她也坐下……這麽壹大串繁復的手續,我只覺得是像電火似的壹扯過,其實我只推想應
有這麽些邏輯的經過,卻並不曾親切的壹壹感到;當時只覺得壹陣模糊,事後每次回想
也只覺得是壹陣模糊,我們平常從黑暗的街裏走進壹間燈燭輝煌的屋子,或是從光薄的
屋子裏出來驟然對著盛烈的陽光,往往覺得耀光太強,頭暈目眩的要定壹定神,方能辨
認眼前的事物。用英文說就是Senses overwhelmed by excessive light①,不僅是
光,濃烈的顏色,有時也有“潮沒”官覺的效能。我想我那時,雖不定是被曼殊斐兒人
格的烈光所潮沒,她房裏的燈光陳設以及她自身衣飾種種各品濃艷燦爛的顏色,已夠使
我不預防的神經,感覺剎那間的淆惑,那是很可理解的。
①這句話中的英文意為:“光線太強以致淹沒了知覺”。
她的房給我的印象並不清切,因為她和我談話時不容我分心去認記房中的布置,我
只知道房是很小,壹張大床差不多就占了全房大部分的地位,壁是用畫紙裱的,掛著好
幾幅油畫大概也是主人畫的,她和我同坐在床左貼壁壹張沙發榻上。因為我斜倚她正坐
的緣故,她似乎比我高得多,(在她面前哪壹個不是低的,真的!)我疑心那兩盞電燈
是用紅色罩的,否則何以我想起那房,便聯想起,“紅燭高燒”的景象!但背景究屬不
甚重要,重要的是給我最純粹的美感的——The purest aesthetic feeling——她;
是使我使用上帝給我那管進天堂的秘鑰的——她;是使我靈魂的內府裏又增加了壹部寶
藏的——她。但要用不馴服的文字來描寫那晚。她,不要說顯示她人格的精華,就是忠
實地表現我當時的單純感象,恐怕就夠難的壹個題目。從前有壹個人壹次做夢,進天堂
去玩了,他異樣的歡喜,明天壹起身就到他朋友那裏去,想描摹他神妙不過的夢境。但
是!他站在朋友面前,結住舌頭,壹個字都說不出來,因為他要說的時候,才覺得他所
學的人間適用的字句,絕對不能表現他夢裏所見天堂的景色,他氣得從此不開口,後來
就抑郁而死,我此時妄想用字來活現出壹個曼殊斐兒,也差不多有同樣的感覺,但我卻
寧可冒猥瀆神靈的罪,免得像那位誠實君子活活的悶死。她也是鑠亮的漆皮鞋,閃色的
綠絲襪,棗紅絲絨的圍裙,嫩黃薄綢的上衣,領口是尖開的,胸前掛壹串細珍珠,袖口
只齊及肘彎。她的發是黑的,也同密司B壹樣剪短的,但她櫛發的式樣,卻是我在歐美從
沒有見過的,我疑心她有心仿效中國式,因為她的發不但純黑而且直而不卷,整整齊齊
的壹圈,前面像我們十余年前的“劉海”梳得光滑異常,我雖則說不出所以然我只覺她
發之美也是生平所僅見。
至於她眉目口鼻之清之秀之明凈,我其實不能傳神於萬壹,仿佛妳對著自然界的傑
作,不論是秋月洗凈的湖山,霞彩紛披的夕照,南洋裏瑩澈的星空,或是藝術界的傑作,
培德花芬①的沁芳南②,懷格納③的奧配拉④,密克朗其羅⑤的雕像,衛師德拉⑥(Wh
istler)或是柯羅⑦(Corot)的畫;妳只覺得他們整體的美,純粹的美,完全的美,不
能分析的美,可感不可說的美;妳仿佛直接無礙的領會了造作最高明的意誌,妳在最偉
大深刻的戟刺中經驗了無限的歡喜,在更大的人格中解化了妳的性靈,我看了曼殊斐兒
像印度最純澈的碧玉似的容貌,受著她充滿了靈魂的電流的凝視,感著她最和軟的春風
似神態,所得的總量我只能稱之為壹整個的美感。她仿佛是個透明體,妳只感訝她粹極
的靈澈性,卻看不見壹些雜質就是她壹身的艷服,如其別人穿著也許會引起瑣碎的批評,
但在她身上,妳只是覺得妥貼,像牡丹的綠葉,只是不可少的襯托,湯林生,她生前的
壹個好友,以阿爾帕斯山巔萬古不融的雪,來比擬她清,極超俗的美,我以為很有意味
的;她說:——
曼殊斐兒以美稱,然美固未足以狀其真,世以可人為美,曼殊斐兒固可人矣,然何
其脫盡塵寰氣,壹若高山瓊雪,清澈重霄,其美可驚,而其涼亦可感,艷陽被雪,幻成
異彩,亦明明可識,然亦似神境在遠,不隸人間,曼殊斐兒肌膚明皙如純牙,其官之秀,
其目之黑,其頰之腴,其約發環整如髹,其神態之閑靜,有華族粲者之明粹,而無西艷
伉傑之容。其軀體尤苗約,綽如也,若明蠟之靜焰,若晨星之淡妙,就語者未嘗不自訝
其吐息之重濁,而慮是靜且淡者之且神化……
①培德花芬,通譯貝多芬(1770—1827),德國作曲家。
②沁芳南,即交響樂壹詞Sinfonie(德語)、Sinfonia(意大利語)、Symphonie
(法語)的音譯。
③懷格納,通譯瓦格納(1813—1883),德國作曲家。
④奧配拉,即歌劇壹詞opera的音譯。
⑤密克朗其羅,通譯米蓋朗琪羅(1475—1564),意大利文藝復興盛期的雕塑家、
畫家。
⑥衛師德拉,通譯惠斯勒(1834—1903),美國畫家,長期僑居英國。
⑦柯羅(1796—1875),法國畫家。
湯林生又說她銳敏的目光,似乎直接透入妳靈府深處將妳所蘊藏的秘密壹齊照徹,
所以他說她有鬼氣,有仙氣,她對著妳看,不是見妳的面之表,而是見妳心之底,但她
卻大是偵刺妳的內蘊,並不是有目的搜羅而只是同情的體貼。妳在她面前,自然會感覺
對她無慎密的必要;妳不說她也有數,妳說了她也不會驚訝。她不會責備,她不會慫恿,
她不會獎贊,她不會代出什麽物質利益的主意,她只是默默的聽,聽完了然後對妳講她
自己超於美惡的見解——真理。
這壹段從長期交誼中出來深入的話,我與她僅壹二十分鐘的接近當然不會體會到,
但我敢說從她神靈的目光裏推測起來,這幾句話不但是不能,而且是極近情的。
所以我那晚和她同坐在藍絲絨的榻上,幽靜的燈光,輕籠住她美妙的全體,我像受
了催眠似的,只是癡對她神靈的妙眼,壹任她利劍似的光波,妙樂似的音浪,狂潮驟雨
似的向著我靈府潑淹,我那時即使有自覺的感覺,也只似開茨①(Keats)聽鵑啼時的:
My heart aches,and a drowsy numbness pains
My sense,as though of hemlock I had drunk
……
“This not through envy of thy happy lot,
But being too happy in thy happiness.”②
①開茨,通譯濟慈(1795—1821),英國詩人。
②濟慈的這幾句詩大意為:“我的心在悸痛,/瞌睡與麻木折磨著我的感官/就像
我已吞下了毒芹/……/不是因為嫉妒妳的幸運/而是在妳的快樂中得到了太多的歡愉。”
曼殊斐兒音聲之美,又是壹個Miracle①壹個個音符從她脆弱的聲帶裏顫動出來,都
在我習於塵俗的耳中,啟示壹種神奇的意境。仿佛蔚藍的天空中壹顆壹顆的明星先後湧
現。像聽音樂似的,雖則明明妳壹生從不曾聽過,但妳總覺得好像曾經聞到過的也許在
夢裏,也許在前生。她的,不僅引起妳聽覺的美感,而竟似直達妳的心靈底裏,撫摩妳
蘊而不宣的苦痛,溫和妳半僵的希望,洗滌妳窒礙性靈的俗累,增加妳精神快樂的情調;
仿佛湊住妳靈魂的耳畔私語妳平日所冥想不得的仙界消息。我便此時回想,還不禁內動
感激的悲慨,幾於零淚;她是去了,她的音聲笑貌也似蜃彩似的壹翳不再,我只能學Ab
t Vogler②之自慰,虔信:
Whose voice has gone forth,but each
survives for the melodies when eternity affirms
the conception of an hour.
……
Enough that he heard it once;we shall
hear it by and by.③
①Miracle,奇跡,令人驚奇的事。
②Abt Vogler,通譯阿布特·沃格勒(1749—1814),法國作曲家。
③這段話意思是:“她的聲音已經遠去,但我們人人都為了這悅耳的聲音而活著,
當永恒證明了時間的存在……這聲音他聽到過壹次就足夠了;我們不久還將聽到。”
曼殊斐兒,我前面說過,是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