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有壹次孔子叫學生顏回給他熬粥。粥熬好晾在碗裏。學生正要端給老師喝,忽見碗裏有粒塵,便用兩根手指捏起來往口裏送。沒想到這情景恰巧被老師撞見了。老師質問道:“妳怎麽能這樣呢?老師還沒吃妳就先嘗了啊。”顏回畢恭畢敬地說:“老師,實在對不起。我見粥裏有點臟東西,拾起來想扔掉,卻看見上面粘有飯粒又覺可惜,所以往口裏送了。”孔子聽了學生壹番話,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道:“原來呀 ,眼睛也會犯錯。”
有壹個叫韓鏡虛的禪師,有壹段時間每天帶壹個長發披肩的婦女回家,關起門來同居同食。弟子滿空怕大眾知道,壹直把守在門外,只要有人找禪師,便以“師父休息了”來擋駕。
滿空心想這樣長此以往也不是辦法,於是有壹天鼓起勇氣敲了師父的房門。壹進門就看見那婦女臉朝下臥在床上,師父正在她背上摩挲著。滿空生氣地說:
“師父,您怎麽能這樣呢?您這樣怎麽能算人天師範?怎麽能對得起十萬大眾?”
“我怎麽不能為大眾模範?”師父輕言慢語地答。
“您看!”滿空指著床上婦女斥責道;
“您看!”
師父仍然平靜地答,那婦女緩緩地轉過身。滿空猛然壹看,驚駭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只見那是壹名沒鼻子沒眉毛、嘴巴潰爛、滿面生疥瘡、口水漣漣患了麻瘋病的婦人。
師父把手上的藥碗往滿空面前壹遞,泰然自若地說:
“那麽,妳來吧!”
滿空趕緊噗通壹聲跪地求饒:
“師父,您能看的,我們不能看,您能做的,我們不能做!弟子愚癡,請師父原諒。”
? 可見,有時眼見的表面事實未必與實在的事實相符。有時還害人不淺。
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瓊所在的公社組織了壹支烏蘭牧騎式的文藝宣傳隊,在宣傳推廣農業科普知識、表彰各鄉村的好人好事;形式多種多樣,有詩歌朗誦、獨唱、大合唱、舞蹈、快板、多口詞、小品……
雖說演員都來自鄉村,可壹鄉山水養壹鄉人,十來位姑娘正值豆蔻年華,個個健康活潑,青蔥水靈;再加上有壹位從福州幼師畢業對舞蹈有很深造詣的年輕劉老師作舞編,聽說她是縣上數壹數二的舞打高手,有時她也上臺表演,為宣傳隊增色不少。宣傳隊下鄉、壹年壹度到縣城參加全縣匯演、應邀赴閩侯縣南通公社演出,所到之處都頗受好評。
? 農閑時節,宣傳隊在本公社二十幾個生產大隊巡回演出。從平原到高山,從附近的七都秀環、九都嶺寨,到偏遠的永泰縣下拔村交界處的八都省璜玉水、柴嶺、谷口、谷洋等地巡回演出。三十幾個男女演員像唐僧取經壹樣 ,“妳挑著擔,我牽著馬;迎來紅日,送走晚霞……”壹路跋山涉水。
男演員挑的挑,擡的擡,裝著鑼鼓琴簫等七七八八道具的柴木肥皂箱沿途晃晃蕩蕩,不時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響;姑娘們背著裝有各自服裝發飾的小包袱,唱著小曲哼著小調,跨著大步歡快地奔走在彎彎曲曲的鄉間小路上;
大家互相攙扶著,手拉著手,提著鞋赤腳踩在嘩嘩流水下滑溜溜的“橋芯”——石墩上,小心翼翼地摸著過河;揪著路旁的樹枝藤蔓拾級而上,翻山越嶺……
? 每到壹個地方,群情激昂,熱情洋溢,有些地方還殺豬宰羊盛情款待。
有些山村貧窮落後,盤古開天地以來就沒有戲臺,只好臨時用木頭木板來搭建,上面鋪幾張竹席。
姑娘們踏著小碎步走在高低不平的臺子上壹顫壹顫的,跳起舞來蹦蹦的;口裏說著唱著手上表演著,心裏卻像揣著只小兔子砰砰亂跳,深怕腳下拌著摔個嘴啃泥鬧出大笑話來,因此手腳顯得畏畏縮縮,格外拘謹。
晚上睡的大都是學校裏的課桌拼在壹塊的統鋪。條件很艱苦。
女孩子住裏間。麻煩的是,第壹道房門緊鎖著,鑰匙被隊長帶著上縣城開會去了,所有進出的人都必須從外間沒閂上插銷(應該是給谷子通風吧)的窗臺跳進跳出。
山區的條件就是這麽差,何況壹下子來的又是幾十號大隊人馬,兩位村幹部無奈地攤著雙手,搖頭嘆息表示很遺憾,只好讓大家將就壹夜。
? 晚上,月亮在蓮花般的雲朵裏穿行,繁星在深邃的蒼穹中壹閃壹閃地眨眼。
? 寂靜的山村壹片歡騰,鑼鼓喧天,器樂齊鳴;從附近小山頭紛至沓來的大人小孩或站或坐,都在喜滋滋地觀看演出,不時為演員的表演鼓掌喝彩,呈現壹派祥和熱鬧的氣氛。
? 演員們頭頂著星光和淡淡的月光,就著搖搖晃晃地懸掛在樹杈上幾盞汽油燈昏黃的燈光用心表演著。
九點多鐘演出順利結束,演員們排成壹溜恭恭敬敬地向觀眾鞠躬謝幕,幫忙後勤人員收拾道具,把壹張塗脂抹粉的臉蛋擦拭洗刷後又吃了點心,回到房間已是深夜11點多鐘。女孩子們倒頭呼呼大睡。
山野鄉村壹片寧靜。微微的習習山風和著花草樹木的簌簌聲清香味,以及偶爾從遠處傳來壹兩聲啾啾的鳥叫,“鳥鳴山更幽”,像壹支大自然催眠曲。這壹夜,姑娘們睡得格外香沈, 壹夜無語。
? 可誰也沒有想到,壹場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黎明前的災難正悄悄地逼近瓊姑娘……
第二天淩晨,天剛破曉。瓊姑娘叫醒身邊的貞壹起上廁所。不成想,跟在後面的瓊怕吵醒老鄭,躡手躡腳地踮著腳尖繞過谷堆,小心翼翼地曲膝貓腰跪在窗臺上,輕佻地跳到外面走廊的那壹幕情景,恰好被早起、平時喜歡說三道四喜歡傳播小道消息,又不明就裏的靈通男士東瞅見了。
真是無巧不成書,無風會起浪!剎時間,“瓊從導演房間窗口跳出來的”流言蜚語迅速在男隊員中流傳開來。
壹言既出,駟馬難追!
幾個月後的壹天傍晚,跟瓊同齡的壹位堂姑實在憋不住,悄悄地把這個驚天秘密告訴了瓊。瓊聽了只覺得晴天壹個霹靂,五雷轟頂,像壹重錘砸在心坎上,又像壹柄利劍穿透心尖,驚愕得目瞪口呆張著嘴巴啊了半天屙不出半句話來。
好壹會兒堂姑提醒才回過神來,大呼冤枉,並指天發誓:“絕對——沒有——這——種——事!不信,妳去問問有去宣傳隊的女孩子,看看她們怎麽說!”接著把如何要從窗臺跳出去的來龍去脈對堂姑說了壹遍。堂姑聽了確實也被嚇了壹跳,半信半疑地接茬道:“世上竟有這麽湊巧的事?”
? 世上往往就是有這麽湊巧的事。瓊那點破事好像是微不足道的,這些人往往把這種事當花邊新聞隨隨便便地說說,當神秘當笑話開壹開心,哪裏會去考慮事情的真實性,會去考慮對方的感受如何。那些愛饒舌的人殊不知“軟刀子殺人”給無辜當事人精神上的傷害也是很大的啊。
“跳窗臺”畢竟是件“狗肉不上盤”的偷偷摸摸事件,理應要受人譴責。問題是有時親眼所見並不壹定是事實!人們不加甑別就街談巷議地傳播,對人指指點點。“破鼓亂人捶”,攤上事的人卻百口莫辯,是不是很冤?
社會就是這麽個萬花筒,無端生有的事時有發生,妳有什麽辦法?只能說誰攤上誰倒黴罷了。
阿凡提說:“世上最美的事物是人的舌頭,世上最惡毒的事物也是人的舌頭。”
舌頭沒有骨。別看那三寸不爛之舌舒卷自如柔和綿軟,但是千斤重擔也按捺不住它!眾口鑠詞,壹人壹口唾沫,就會把妳活活淹死!
至於後來堂姑到底有沒有出去找別人求證,有沒有把瓊的話傳給別人,瓊沒有問。因為她知道既然整日窩在家裏、人又很老實的堂姑能聽見,那肯定是很多人都聽見了,堂姑去說,自己去辯解無非是起了“此地無銀三百兩”的作用,根本無法阻止得了這閑言碎語、以訛傳訛的蔓延。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
人世間大都這樣,談論別人的是非時眉飛色舞,口若懸河;講別人的優點和功德時,卻結結巴巴得像擠牙膏壹樣,慢慢吞吞。
特別是有關男女私情,人們往往感到厭惡卻又喜於津津樂道。除非妳把全村千把號人都集中起來,當著大庭廣眾詳細述說為什麽去爬窗臺,還要去拉幾位同伴來作證,宣布那是子虛烏有的事。這種興師動眾的行動,大凡是做不到的,何況對於平時膽小怕事從來不敢在眾人面前撒潑、大聲嚷嚷的瓊更是辦不到。對於這突如其來的洪水猛獸,十六七歲的姑娘能阻擋得了嗎?
只是在懵懵之中寄希望於那些有去演出的姑娘們聽到後能憑著良心說句公道話。
瓊後來又想,這能怪東嗎?隊長壹聲“男的住樓下”,二十多號人轟壹下像窩蜂往房間裏湧,缷行李找位置鋪床單,沒事跑到樓上去幹什麽?沒有上樓怎能知道樓上的特殊情況:裏外兩間相通、外間堆谷子、門上鎖又沒鑰匙打不開房門、包括老鄭人人必須從……東只知道男同誌就老鄭壹人住樓上,只知道清晨朦朧中分明看見妳壹個女孩家家像賊壹樣輕手輕腳地從窗臺上溜下來……按常理每個房間都有門,為啥要跳窗?不是這種情況又會是哪種情況?他只不過是憑眼睛把看到的事實說出來而已,又沒有添油加醋,妳能說他無中生有造謠生事嗎?
在聽到消息的那個晚上,在夜深人靜時,瓊翻騰的腦海裏驀地閃出壹個情景:宣傳隊解散不久後的壹個傍晚,在大屋門前乘涼時,幾位與瓊年齡相仿,從穿開襠褲就在壹起玩的鄰居姑娘圍成壹圈,不知竊竊私語什麽,然後前俯後仰地哈哈哈捧腹大笑,笑過了又詭秘地交頭接耳,見她走過來便馬上止住了談興正酣的話題。心裏沒鬼的她當時壹點也沒在意。哦!原來她們就是在講這件事。
瓊在恍然大悟的同時頓感被戲弄被侮辱的感覺,心臟揪壹下像被壹柄利刃刺得深痛,仿佛有壹股鮮血汩汩地噴出來,委屈的淚水如泉湧,濡濕了脖頸,凐濕了枕頭。她用舌尖不斷地舔舐著從臉頰上滾滾而下的鹹澀淚水,睜著淚水婆娑的魚泡眼,癡癡望著從條條縷縷細竹篾連綴成的小軒窗簾瀉進來的淡淡的清冷月光;月光照在床對面 梳妝臺上方橢圓形的鏡面上,壹閃壹閃的晃著像鬼魅的壹雙眼在盯著她,令人不寒而栗;壹陣陣涼颼颼的秋風從敞開的裏寬外窄的漏鬥形後窗吹進來,舊式紗蚊帳在輕輕地飄動,已是下半夜三、四點,她卻壹點睡意都沒有,翻來覆去,怕吵到體弱多病的母親,她像壹只被烤熟的蝦可憐地抱著雙臂,蜷著身子,抿緊嘴唇泣涕凝噎到天明……
在這個痛徹心肺的漫漫長夜,她那顆小小的心真的是很痛很痛。無數次地對著黑夜無聲地吶喊:“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啊!”
第二天,瓊冷靜下來後的第壹反應是要去找貞和東,要問明情況澄清事實。可壹打聽,他們都已經到六十多裏外的縣城工作去了,也不知道住哪裏。只好作罷。
從此,性情脆弱的瓊更加沈默不語。“從窗口跳出來”那句話像鬼魂壹樣日夜如影隨形緊跟著她,甩也甩不掉。總覺得背後有人對她指指戳戳說閑話。整日裏腦殼上昏昏沈沈,滿臉愁雲、 魂不守舍;
日復壹日,年復壹年,獨自背負著那莫須有的罪名,默默承受著那緊箍咒般的精神枷鎖;成天行屍走肉般恍恍惚惚,做事丟三落四。抑郁、失眠癥更嚴重了。每晚都要吃安眠藥才能睡個囫圇覺。
雖然她也經常以魯迅先生的話“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和外國人但丁說的話“讓他們說去吧,走自己的路!”來勉勵自己勇敢地向前看向前走,但是沒有用,只平靜壹會兒,過會兒心口又堵上了,白天做事還好糊弄過去,晚上就難捱了。
雖然農忙時她也跟壹幫姑娘壹起嘻嘻哈哈地下地幹農活,有時到附近小學代課跟孩子們嬉笑歡鬧,但這些短暫的歡樂僅僅只是表面的,做什麽事都感覺索然無味,心口上的磐石幾乎壓得她透不過氣來。
在初中畢業回鄉七年後的1971年,瓊終於走上了教育工作崗位。
生活的河流,經過了湍急的峽谷後,終於進入了平穩的河道。
她終於迎來了生命的春天!並結婚有了壹雙漂亮聰明的兒女。可在緊張的工作之余,夜深人靜時還會常常想起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心裏還會隱隱作痛。
“貞,妳明明知道我們女 孩都必須通過窗臺,妳到底有沒有聽見那謠言?如果有聽見為什麽不為我聲明為我辯護?難道妳怕引火燒身嗎?”
“開始我沒聽說,後來,後來我就到縣城來了……”貞囁嚅著結結巴巴,氣極敗壞的瓊轉身對著東吼道:
“妳這混蛋,讓我說妳什麽好!為什麽不問青紅皂白,只憑壹雙老眼昏花就誣蔑我?妳知道我有多少個夜晚沒睡好覺?差點害得我成了壹名精神病患者要進瘋人院,差點害得我找不到婆家……”
瓊傷心難過得壹把鼻涕壹把淚地宣泄著許久以來壓抑在心中的話。雖然東被問得面紅耳赤,啞口無言,但事過境遷,壹切似乎已成事實,又能怎樣呢?他們總不會為妳壹個小小的人物而挨家挨戶去說明吧。
莎士比亞說:”謠言是壹支憑著推測、猜疑和臆度吹響的笛子,它是那樣容易上口,即使那長著無數頭顱的魯莽的怪物,那永不壹致的動搖的群眾,也可以把它信口吹奏。”
眼睛啊眼睛,妳有時確實也會犯渾呢!
2015.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