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推送壹個非常好看的故事,發生在我太爺爺那個年代。
2018年最後壹天,我讀了這故事,讀完大腦裏嗡嗡響,只覺得啞口無言。
周圍的世界好像完全消失了。
那嗡嗡響,是徹底「安靜」的聲音,就像戴了效果極好的降噪耳機。
這大概是因為,我進入了這故事創造的世界裏。讀完之後也不能自拔。
故事的世界沖散了真實世界——在我沈浸其中時,它比真實世界更真實。
我以前曾提到過,這樣的沈浸是種快樂享受,所謂「忘我」。不知道妳是否有過類似的體驗。
分享這個故事,就是想分享這種體驗。
這個故事發生在清末,中國剛開始修建鐵路的時候——太爺爺金木1911年冬天經歷的東北鼠疫事件,也是那個時期。
故事開頭,也是極冷的冬天。大雪之後的早晨,壹個人死在街頭。因為他的死,勾起了壹段殘酷的往事。
有個好朋友也看了這個故事,給了兩個字評價:太變態了。
他說的是故事裏幾段駭人的場景。
這種「變態」,恰恰是那個時代的「常態」。
太爺爺金木在東北鼠疫中,見到雪中“綿延的屍山”,棺材擺了三裏地遠,死掉的人有幾萬。
這個故事裏,雪地裏的棺材只有壹副,死掉的只有兩個人。
但是,這壹副棺材,兩場死亡,至少半輩子都會印在妳腦中。
我讀完這故事,用了32分鐘。如果有興趣,妳也可以試試會花多長時間。
為什麽計算時間,最後我會說說。
鐵漿
人臉上都映著雪光,這場少見的大雪足足飛落了兩夜零壹天。打前壹天過午起,三點二十分的那班慢車就因雪阻沒有開過來。
住雪了,天還沒有放晴,小鎮的街道被封死。店門打開,門外的雪墻有壹人高,總算雪墻之上還能看到白冷冷的天,沒有把人悶死在裏頭。人跟鄰居打招呼,聽見聲音,看不見人,可是都很高興,覺得老天爺跟人開了壹個大玩笑,溫溫和和的大玩笑,挺新鮮有意思。
所以孟憲貴那個鴉片煙鬼子死在東嶽廟裏,直到這天過了晌午才被發現,不知什麽時候就斷氣了。
這個死信很快傳開來,小鎮的街道中間,從深雪裏開出壹條窄路,人們就像走在地道裏,兩邊的雪墻高過頭頂,多少年都沒有過這樣的大雪。人人見面之下,似乎老想拱拱手,道壹聲喜。雪壕裏傳報著孟憲貴的死信,熱痰吐在雪壁上,就打穿壹個淡綠淡綠的小洞。深深地嘆口氣吧,對於死者總該表示壹點厚道,心裏卻都覺著這跟這場大雪差不多壹樣地新鮮。
火車停開了,灰煙和鐵輪的響聲不再擾亂這個小鎮,忽然這又回到二十年前的那樣安靜。
幾條狗圍坐在屍體四周,耐心地不知道等上多久了。人們趕來以後,這幾條狗遠遠地坐開,還不甘心就走掉。屍首蜷曲在壹堆淩亂的麥穰底下,好像死時有些害羞;要躲藏也不曾躲藏好,露出壹條光腿留在外邊。麥穰清除完了,站上的鐵路工人平時很少來到東嶽廟,也趕來幫忙給死者安排後事。
津浦線上的濟南站。
僵硬的軀體扳不直,就那樣蜷曲著,被翻過來,懶惰地由著人扯他,擡他,帶著故意裝睡的神情,取笑誰似的。人睡熟的時候也會那樣半張著口,半闔著眼睛。
孟家已經斷了後代,也沒有親族來認屍。地方上給湊合起壹口薄薄的棺木。雪壕太窄了,棺材擡不到東嶽廟這邊來。屍首老停放在廟裏,怕給狗啃了,要讓外鎮的人說話。壹定得在天黑以前成殮才行。
屍體也擡不進狹窄的雪壕,人就只有用死者遺下的那張磨光了毛的狗皮給系上兩根繩索,屍體放在上面,壹路拖往鎮北鐵路旁的華聾子木匠鋪西邊的大塘邊兒上。那兒靠近火車站,過鐵道不遠就是亂葬崗。
屍體在雪地上沙沙地被拖著走,蜷曲成壹團兒,好像還很懂得冷。壹只僵直的手臂伸到狗皮外邊,劃在踏硬的雪路上,被起伏的雪塊擋住,又彈回來,擋住又彈回來,不斷地那樣劃動,屬於什麽手藝上的壹種單調的動作。孟憲貴壹輩子可沒有動手做過什麽手藝,人只能想到這人在世的最後這幾年,總是這樣歪在廟堂廊檐下燒泡子的情景,直到這場大雪之前還是那樣,腦袋枕著壹塊黑磚,也不怕杠得慌。
鎮上的地保跟在後頭,拎壹只小包袱,包袱露出半截兒煙槍。孟憲貴身後只遺下這個。地保壹路撒著紙錢。
圓圓的壹張又壹張空心兒黃裱紙,飄在深深的雪壕裏。
薄薄的棺材沒有上漆。大約上壹層漆的價錢,又可以打壹口同樣的棺材。柳木材的原色是肉白的,放在雪地上,卻襯成屍肉的色氣。
行車號誌的揚旗桿,有半面都包鑲著雪箍,幾個路工在那邊清除變軌閘口的積雪。棺材停在大塘岸邊的壹片空地上。僵曲的屍體很難裝進那樣狹窄的木匣裏,似乎死者不很樂意這樣草率地成殮,拗著在做最後的請求。有人提議給他多燒點錫箔,那只最擋事的胳膊或許就能收攏進去。
行車號誌,火車線路上的信號、標誌,如紅綠燈、旗幟等,多設置在路口。
“妳把他那根煙槍先放進去吧,不放進去,他不死心哪!”
有人這麽提醒地保,老太太也都忍不住要生氣,把手裏壹疊火紙摔到死者臉上。“對得起妳啦,煙鬼子!臨了還現什麽世!”
人只有把那只豎直的胳膊搉彎過來—或許折斷了,這才勉強蓋上棺蓋。拎著斧頭等候許久的華聾子趕著釘棺釘。六寸的大鐵釘,三斧兩斧就釘進去,可是就不顯得他的木匠手藝好,倒有點慌慌張張的神色,深恐死者當真又掙了出來。
棺材就停放在這兒,等化雪才能入土。除非他孟憲貴死後犯上天狗星,那麽薄的棺材板,真經不住狗子撞上幾個腦袋,準就撞散了板兒。結果還是讓地保調壹罐石灰水,澆澆棺。
傍晚了,人們零星散去,雪地上留下壹口孤零零的新棺,四周是零亂的腳印。焚化錫箔的輕灰,在融化的雪窩子裏打著旋,那些紙錢隨著寒風飄散到結了厚冰的大塘裏,壹張追逐著壹張,壹張追逐著壹張。
有只黑狗遙遙地坐在道外的雪堆子上,尖尖的鼻子不時朝著空裏劃動。孩子用雪團去扔,趕不走它。
鐵道那壹邊也有市面,叫作道外,二十年前沒有什麽道裏道外的。
人替死者算算,看是多少年的工夫,那樣壹份家業敗落到這般地步。算算沒有多少年,三十歲的人就還記得爭包鹽槽的那些光景。那個年月裏,鐵路剛始鋪築到這兒,小鎮上沒有現在這些生意和行商,只有官廳放包的壹座鹽槽,給小鎮招來壹些外鄉人,遠到山西爪仔,口外來的回回。
築鐵路那年,小鎮上人心惶惶亂亂的。人都絕望地準備迎受壹項不能想象的大災難。對這些半農半商的鎮民,似乎除了那些旱災、澇災、蝗災和瘟疫,屬於初民的原始恐懼以外,他們的日子壹向都是平和安詳的。
壹個巨大的怪物要闖來了,哪咤風火輪只在唱本裏唱唱,閑書裏說說,火車就要往這裏開來,沒有誰見過。謠傳裏,多高多大多長呀,壹條大黑龍,冒煙又冒火,吼著滾著,拉直線不轉彎兒,專攝小孩子的小魂魄,房屋要震塌,墳裏的祖宗也得翻個身。傳說是朝廷讓洋人打敗仗,就得聽任洋人用這個來收拾老百姓。
量路線的時節就鬧過人命案,縣大老爺下鄉來調處也不作用 ;朝廷縱人挖老百姓的祖塋嗎?死也要護的呀!道臺大人詹老爺帶了綠營的兵勇,壹路挑著聖旨下來,朝廷也得講理呀。鐵路鋪成功,到北京城只要壹天的工夫。那是鬼話,快馬也得五天,起早兒步輦兒半個月還到不了。誰又去北京城去幹麽?千代萬世沒去過北京城,田裏的莊稼壹樣結籽粒,生意買賣壹樣將本求利呀!誰又要壹天之內趕到北京去幹麽啦?趕命嗎?三百六十個太陽才夠壹年,月份都懶得去記。要記生日,只說收麥那個時節,大豆開花那個時節。古人把壹個晝夜分作十二個時辰,已夠嫌嚕蘇。再分成八萬六千四百秒,就該更加沒味道。
鐵路量過兩年整,壹直沒見火車的影兒。人都以為吹了,估猜朝廷又把洋人抗住了。不管人怎樣地仇視、惶懼,胡亂地猜疑,鐵路只管壹天天向這裏伸過來,從南向北鋪,打北向南鋪。人像傳報什麽兇信,謠傳著鐵路鋪到什麽集,什麽寨。發大水的年頭,就是這樣傳報著水頭到了哪裏,到了哪裏,人眾的心情也就是這樣。在那麽多惶亂拿不出主意的人眾當中,大約只有老太太沈住氣些;上廟去求神,香煙繚繞裏,笑瞇瞇的菩薩沒有拍胸脯給人擔保什麽,總讓老太太比誰都多點兒指望。
道臺大人詹老爺再度下來,鎮上有頭有臉的都去攔道長跪了。道臺大人也是跟菩薩壹樣瞇瞇笑,怎樣笑也不當用。詹大老爺不著朝服,面孔曬得黧黑黧黑的,袖子卷起兩三道,手腕上綁壹只小時鐘。在鎮上住了壹宿,可並不是宿在鎮董的府上,縣大老爺也跟著壹起委屈了。第二天,壹幹大人趕壹個絕早,循著路基南巡去了,除去那家客棧老板捧著詹大人親題的店招到處去亮相,百姓仍然沒有壹個不咒罵,什麽指望也沒了,楞等著火車這個洋妖精帶來劫難吧。
“在劫在數呀!”
人都咒罵著,也就這樣地認命了。
鋪鐵路的同時,鎮上另壹樁大事在鼓動,官鹽又到轉包的年頭。鎮上只有二百多戶人家,連同近鄉近村的居戶,投包的總有三十多家。開標的時候,孟憲貴的老子孟昭有,壹萬壹千壹百兩銀子上了標。可是上標的不是他壹個,沈長發跟他壹兩銀子也不差。
官家的底標呆定就是那麽些,重標時,官廳就派老爺下來當面拈鬮(niān jiū)。
孟沈兩家上壹代就有夙仇,上壹代就曾為了爭包鹽槽弄得壹敗兩傷。為那個,孟昭有壹輩子瞧不起他老子。如今壹對冤家偏巧又碰上頭,縣衙門洪老爺兩番下來排解,扭不開這兩家壹定非血拼不可。
孟家兩代都是耍人兒的,又不完全是不務正業,多半因為有那麽壹些恒產。
孟昭有比他老子更有那壹身流氣,那壹身義氣。平時要強鬥勝耍慣了,遇上這樣爭到嘴邊就要發定五年大財運的肥肉,借勢要洗掉上壹代的冤氣,誰能用什麽逼他讓開?
“我姓孟的熬了兩代,我孟昭有熬到了,別妄想我再跟我們老頭壹樣地窩囊!”
守著縣衙門差派下來的洪老爺,孟昭有拔出裹腿裏的壹柄小鑲子,鮫皮鞘上綴著大紅穗。
“姓沈的,有種咱們硬碰硬吧!”
沈長發是個說他什麽樣人就是什麽樣人的那種人,硬的讓著,軟的壓著。唯獨這壹遭是例外,五年的大財運,可以把張王李趙全都捏成壹個模樣兒。
“誰含糊誰是孫子!”沈長發卷著皮襖袖子,露出手脖兒上壹大塊長長的朱砂痣。
洪老爺坐在太師椅上抽他的水煙,想起鬥鵪鶉。手抄到背後,扯壹下壓在身底下太緊的辮子梢兒。
沈長發心裏撥著自家的算珠盤兒 :鐵路占去他五畝六分地,正要包下鹽槽補補這個虧損。不過戳兩刀的滋味大約要比虧損五畝六分地痛些。
“去!”沖著他跟前的三小子喝壹聲,“家去拿妳爺爺那把刀子來—姓沈的沒瓤(慫)過給誰。三十年前沈家爺爺就憑那把寶刀得天下,財星這又落到沈家瓦屋頂,壹點不含糊!”
這話真使孟昭有掉進醋缸裏,渾身螫著痛。只見他嗤的壹聲,把套褲筒割開壹大半邊,壹腳踏上長條凳。這是在鎮董府上的大客廳裏。
“洪老爺明鏡高懸,各位兄臺也請做個憑證!”
孟昭有握著短刀給四周拱拱手,連連三刀刺進小腿肚。小鑲子戳進肉裏透亮過,擰壹個轉兒拔出來,做得又架式,又幹凈,似乎不是他的腿、他的肉。腿子舉起來,擔在太師椅的後背上頭,數給大家看,三刀六個眼兒,血作六行往下滴答,地上六片血窩子。
“小意思!”
孟昭有壹只腿挺立在地上,靜等著黑黑紫紫黏黏的血滴往下滴答,落在大客廳的羅底磚上。那張生就的赤紅臉脖子,壹點也沒變色。在場的人聽得見嗒嗒的滴答,遠處有鐵榔頭敲擊枕木上的道釘,空裏震蕩著金石聲。鐵路已經築過小鎮,快在鄰縣那邊接上軌。
孟昭有他女人送了壹包頭發灰來給他止血,被他扔掉了。羅底磚地上六片血窩子就快化成了壹片。
沈家的三小子這才取來那柄刀。原是壹柄宰羊刀,沈長發的上壹代靠它從孟家手裏贏來包鹽槽的標,事後才配上烏木梅花鑲銀的刀柄和鞘子。刀子拔出來,顯得多不襯,粗工細工配不到壹起,盡管刀身磨得明晃晃,不生壹點點銹斑。
沈長發壹雙眼睛被地上的血跡染紅了,外表看不太出,膽子已經有點寒。不臨到自己動刀,總不知道上人創那番家業有多英豪。壹咬牙,頭壹刀刺下去用過了勁兒,小腿肚的另壹邊露出半個刀身,許久不見血,刀身給焊住了。上來兩個人幫忙才拔出來。
客廳裏兩攤血,這場沒誰贏,沒誰輸,洪老爺打道回衙門,這份排解的差事只有交給鎮董就近替他照顧。
什麽樣的糾紛都好調處,唯有這事誰也插不上嘴,由著兩家拼,眼睜睜看著這兩個對手各拿自己的皮肉耍。
過不兩天,壹副托盤捧到鎮董府上去。托盤裏鋪著壹大塊大紅洋標布,三只連根剁掉的手指頭橫放在上面。
孟昭有手上裹著布,露出大拇指和食指。家邦親鄰勸著不聽,外面世路上的朋友跑來勸說,也不生作用。
“難道沈長發那麽個冤種,我姓孟的還輸給他?”
好像誰若不鼓動他拼下去,誰就犯嫌疑,替沈家做了說客。
“我們那位老爺子業已讓我馱上三十年的石碑了 ;瞧著吧,鹽槽我是拿穩了。”
托盤原樣捧回來,上面多出三只血淋淋的手指頭。壹看就認出是沈長發的,只只都是木雕似的厚厚的灰指甲。
沒有料想到沈長發也有他這壹手。壹氣之下踢翻玻璃絲鑲嵌的屏風,飛雷似的吼叫起來:
“誰敢再攔著我?誰再攔著我,誰是我兒!”
他兒子可只有壹個。那個二十歲的孟憲貴,快就要帶媳婦,該算是成人了;白白瘦瘦的細高挑兒,身上總像少長兩根骨頭,站在哪兒非找個靠首不可。走道兒三掉彎,小旦出臺走的是個什麽身段,他就是那個樣子,創業守業都不是那塊料。他老子拼成這樣血慘慘的,早就把他嚇得躲到十裏外的姥姥家。
鐵路已經鋪到姥姥家那邊,孟憲貴整天趕著看熱鬧似的跟前,跟後,總也看不厭。多冷的天氣多寒的風,也礙不著他。鐵路接通的日子,第壹列火車掛著龍旗和彩紅。壹節節的車廂,人從沒見過這樣裝著鐵軲轆的漂亮小房屋,壹幢連壹幢,飛快地奔來,又飛快地奔去。天上正落著雪,火車雪裏來,雪裏去,留下壹股低低的灰煙,留下神奇和威風,人那些恐懼和惱恨似乎有些兒消散了,留給孟憲貴壹種說不出的空落,問著自己這壹生有否坐火車的命。
正是孟憲貴發下誓願,這輩子非要坐壹趟火車不可的當口,家裏來了人,冒著風雪跑來報喪,他爹到底把壹條性命拼上了。
趕回奔喪,壹路上坐在東倒西歪的騾車裏,哭壹陣,想壹陣。過過年,官鹽槽就是他繼承,坐火車的心願真的就該如願了。可壹見他爹死得那樣慘,魂兒都嚇掉了。
飄雪的天,鎮董門前聚上不少人。
鎮董是個有過功名的人家,門前豎著大旗桿,旗桿鬥歪斜著,長年不曾上過漆,鬥沿兒上盡是雀子糞,仿佛原本就漆過壹道白鑲邊。
沒有人像過孟昭有這樣子死法。
遊鄉串鎮的生鐵匠來到小鎮上,支起鼓風爐做手藝。沒有什麽行業能像這生鐵匠最叫人又稀罕,又興頭。許久沒有看到猴兒戲和野臺子戲的了,有這些玩意兒就抵得上多少熱鬧。
鼓風爐四周擺滿沙模子,有犁頭、有鏊子、火銃子槍 筒和鐵鍋。大夥兒提著糧食、漏鍋、破犁頭,來換現鑄的新家什。
鼓風爐噴著藍火焰,紅火焰。兩個大漢踏著大風箱,不停地踏。把紅的藍的火焰鼓動得直發抖,抖著往上沖。爐口朝天,吞下整簍的焦煤,又吞下生鐵塊。大夥兒嚷嚷著,這個要幾寸的鍋,那個要幾號的洋臺炮心子,爭著要頭壹爐出的貨。
鼓風爐的底口扭開來,鮮紅鮮紅的生鐵漿流進耐火的端臼子裏。
煉生鐵的老師傅手握長鐵杖,撥去鐵漿表層上浮渣,打壹個手勢就退開了。踏風箱的兩個漢子腿上綁著水牛皮,笨笨地趕過來,擡起沈沈的端臼子,跟著老師傅鐵杖指點,濃稠稠的紅鐵漿,挨個挨個灌進那些沙模子。
這是頭壹爐,壹圈灌下來,兩個大漢掛著滿臉的大汗珠。鐵漿把七八尺內都給烤熱了。
“西瓜湯,真像西瓜湯。”
看熱鬧的人忘記了冷,臉讓鐵漿高熱烤紅了,想起紅瓤西瓜擠出的甜汁子。
“好個西瓜湯,才真大補。”
“可不大補!誰喝罷?喝下去這輩子不用吃饃啦。”
就這麽當作笑話嚼,鬧著逗樂兒。只怪那兩個冤家不該在這兒碰頭。
孟昭有尋思出不少難倒人的鬼主意,總覺著不是絕招兒,這可給他抓住了。
“姓沈的,聽見沒?大補的西瓜湯。”
這兩個都失去三個指頭,都挨上三刀的對頭,隔著壹座鼓風爐瞪眼睛。
“有種嗎,姓孟的?有種的話,我沈長發奉陪。”
爭鬧間,又有人跑來報信,火車真的要來了。不知這是多少趟,老是傳說著要來,要來。跑來的人呼呼喘,說這壹回真的要來了,火車早就開到貓兒窩。
不知受過多少回的騙,還是有人沈不住氣,壹波壹波趕往鎮北去。
“鎮董爺,妳老可是咱們憑證。”
孟昭有長辮子纏到脖頸上。“我那個不爭氣的老爺子,挨我咒上壹輩子了,我還再落到我兒子嘴巴裏嚼咕壹輩子?”
鎮董正跟老師傅數算這行手藝能有多大出息,問他出壹爐生鐵要多少焦煤,兩個夥計多少工錢,壹天多少開銷。“我姓孟的不能上輩子不如人,這輩子又挨人踩在腳底下。”
“我勸妳們兩家還是和解吧。”鎮董正經地規勸著,沒全聽到孟昭有跟他叫嚷些什麽,“昭有,聽我的,兩家對半交包銀,對半分子利。妳要是拼上性命,可帶不去壹顆鹽粒子進到棺材裏。妳多想想我家老三給妳說的那些新學理。”
鎮董有個三兒子在北京城的京師大學堂,鎮上的人都喊他洋狀元,就勸過孟昭有:
“要是妳鬧意氣,就沒說的了。要是妳還迷著五年大財運,只怕很難。”
洋狀元除掉剪去了辮子,帶半口京腔,壹點也不洋氣。“說了妳不會信,鐵路壹通,妳甭想還把鹽槽辦下去,有妳傾家蕩產的壹天,說了妳不信……”
這話不光是孟昭有聽不入耳,誰聽了也不相信。包下官鹽槽不走財運,真該沒天理,千古以來沒有這例子。
遠遠傳來轟轟隆隆怪響,人從沒聽過這聲音,除了那位回家來過年的洋狀元。
立刻場上瞧熱鬧的人又跑去了壹批。
鼓風爐的火力旺到了頂點,藍色的火焰,紅色和黃色的火焰,抖動著,抖出刺鼻的硫磺臭。老師傅的鐵杖探進爐裏去攪動,雪花和噴出的火星廝混成壹團兒。
鼓風爐的底口扭開來,第二爐鐵漿緩緩地流出,端臼子裏鮮紅濃稠的巖液壹點點地漲上來。
飄雪的天氣,孟昭有忽把上身脫光了,盡管少掉三個指頭,紮裹的布帶上血跡似也還新鮮,脫掉衣服倒是挺溜活。袍子往地上壹扔。雪落了許久,地上還不曾留住壹片雪花。孟大娘正在家裏忙年,帶著壹手的面粉趕了來,可惜來不及了,在場看熱鬧的人也沒有誰防著他這壹手。
“各位,我孟昭有包定了,是我兒子的了!”
這人光赤著膊,長辮子盤在脖頸上扣壹個結子,壹個縱身跳上去,托起流進半下子的端臼子。
“我孟昭有包定了!”
沖著對頭沈長發吼出壹聲,雙手托起了鐵漿臼子,擎得高高的,高高的。人可沒有誰敢搶上去攔住,那樣高熱的巖漿有誰敢不顧死活去沾惹?鑄鐵的老師傅也愕愕的不敢近前壹步。
大家眼睜睜,眼睜睜地看著他孟昭有把鮮紅的鐵漿像是灌進沙模子壹樣地灌進張大的嘴巴裏。
那只算是極短極短的壹眼,又哪裏是灌進嘴巴裏,鐵漿劈頭蓋臉澆下來,喳—壹陣子黃煙裹著乳白的蒸氣沖上天際去,發出生菜投進滾油鍋裏的炸裂,那股子肉類焦燎的惡臭隨即飄散開來。大夥兒似乎都被這高熱的巖漿澆到了,驚嚇地狂叫著。人似乎聽見孟昭有壹聲尖叫,幾乎像耳鳴壹樣地貼在耳膜上,許久許久不散。
可那是火車汽笛在長鳴,響亮的,長長的壹聲。
孟昭有在壹陣沖天的煙氣裏倒下去,仰面挺倒在地上。
鐵漿迅即變成壹條條脈絡似的黑樹根,覆蓋著他那赤黑的身子。凝固的生鐵如同壹只黑色大爪,緊緊抓住這壹堆燒焦的爛肉。
壹只彎曲的腿,主兒的還在微弱地顫抖。
整個腦袋全都焦黑透了,認不出上面哪兒是鼻子,哪兒是嘴巴—剛剛還在叫嚷“我孟昭有包定了!”的那張嘴巴。
頭發的黑灰隨著壹小股旋風,習習盤旋著,然後就飄散了。黃煙兀自裊裊地從屍身裏面升上來,棉褲兀自沒火燏地煴著。
壹陣震懾人心的鐵輪聲從鎮北傳過來,急驟地捶打著什麽鐵器似的。又仿佛無數的鐵騎奔馳在結冰的凍地上。烏黑烏黑的灰煙遮去半邊天,天色立刻陰下來。
在場不多幾個人,臉上都沒了人色,惶惶地彼此怔視著,不知是為孟昭有的慘死,還是為那個隱含著妖氣和災殃的火車真的來到,驚嚇成這分神色。
風雪壹陣緊似壹陣,天黑的時辰,地上白了。大雪要把小鎮埋進去,埋得這樣子沈沈的。
只有婦人哀哀的啼哭,哀哀的數落,劃破這片寂靜。
不得人心的火車,就此不分晝夜地騷擾這個小鎮。火車自管來了,自管去了,吼呀,叫呀,敲打呀,強逼著人認命地習慣它。
火車帶給人不需要也不重要的新東西 ;傳信局在鎮上蓋了綠房屋,外鄉人到來推銷洋油、報紙和洋堿,火車強要人知道壹天幾點鐘,壹個鐘頭多少分。
通車有半年,鎮上只有兩個人膽敢走進那條大黑龍的肚腹裏,洋狀元和官鹽槽的少當家的孟憲貴。
鹽槽抓在孟家手裏,半年下來凈落進三千兩銀子,這算是頂頂忠厚的辦官鹽。頭壹年年底壹結賬,凈賺七千六百兩。孟憲貴置地又蓋樓,討進媳婦又納丫鬟,大煙跟著也抽上了癮。
火車沒給小鎮帶來什麽災難,除掉孟昭有兇死得那樣慘。大夥兒都說,孟昭有是神差鬼使地派他破了兇煞氣。可洋狀元的金玉良言沒落空。到第二年,鹽商的鹽包裝上火車了,經過小鎮不停站。這壹年凈賠壹頃多田。鎮上使用起煤油燈,洋胰子。人得算定了幾點幾分趕火車。要說人對火車還有多大的不快意,那該是只興人等它,不興它等人。
五年過去了,十年二十年也過去了,鐵道旁深深的雪地裏停放著壹口澆上石灰水的白棺。
這夜月亮從雲層裏透出來,照著刺眼的雪地,照著雪封的鐵道,也照在這口孤零零的棺材上,周圍的狗守候著。
有壹只白狗很不安,走來,走去,只可看見雪地上它的影子移動著。
雲層往南移,倒像月亮在朝北面匆匆地趕路。
狗裏不知哪壹只肯去撞上第壹頭。
那只白狗望著揚旗號誌上的半月,齜出雪白的牙齒,低微地吼哮。然後不知有多惱恨地刨劃著蹄爪,揚起壹陣又壹陣的雪煙,雪地上刨出壹個深坑,趴了下去,影子遂也消失了,可仍在低沈地吼哮。
那壹盞半月又被浮雲遮去。夜有多深呢?人都在沈睡了,深深地沈睡了。
壹九六壹·五·僑愛 / 朱西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