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剛過,皇家春獵便到了。蕭景桓被罰閉府省過,梁帝本對皇後言氏頗有微詞,故此次隨行的是近日剛升為貴妃的靜妃。太皇太後前幾日染了風寒,有些微恙,霓凰請旨留在宮中侍疾。
梅長蘇有些詫異,因蕭選曾在景琰面前點名,言曰霓凰難得在京,這次請郡主壹起去。霓凰婉拒又因太皇太後留於宮中,梁帝以郡主頗具孝心又贊揚了壹番。梅長蘇來不及煩憂,靜妃娘娘對自己的身份有疑,只怕這次隨行必會壹試。嫂嫂又傳了消息,說是兄長欲見上壹面。
他做事是壹貫的果決,卻再三拖著不去相見,最後讓甄平帶了話去。藺晨甚少在蘇宅舞劍,今日卻拿出了他的劍細細擦拭。月牙則跪坐在回廊下分揀著草藥,兩人相距不過咫尺,卻都有默契的做著各自的事。梅長蘇低著頭有壹下沒壹下地攪動著茶勺,藺晨不知何時已坐在他身邊,“這上好的雨前龍井,都要被梅大宗主攪爛了。”
梅長蘇擡眼,挑眉看向了他,卻又沈默著不說話。藺晨卻被他這壹眼看得有些毛了,霓凰有何計劃他是清楚的,故面對梅長蘇時總有些不自覺得感到虧心。藺晨清了清嗓子,正欲轉開話題,便聽梅長蘇自言自語,“不知為何,那時候的感覺又回來了。”
“長蘇啊,妳知道煩憂是怎麽來的嗎?就是因為這人啊,他記性太好了。”藺晨揮開了扇面,調笑著對面的人。
“是嗎?”梅長蘇自嘲,又上下打量著藺晨。若時光退回那年少時,他其實明明有感到霓凰的不對勁。她的不可說,她的忐忑不安,若是他有壹絲留意,或許便不會讓霓凰苦苦煎熬那麽久。可如今,他的小姑娘,似乎依舊有著不安。她的笑總是帶了些苦澀,神情中充斥著幾許憂慮,他卻總以為她的所有忐忑是因他的行事。
只是霓凰心中藏著事,梅長蘇開始細細探究起來。之前種種的偶然,拼湊在壹起竟讓他生了個可怕的念頭。若依霓凰的說法,當年她所有的不對勁是因為在謝府無意探聽到了謝玉同夏江欲謀害赤焰的對話。那麽這兩年,他走得每壹步,他所籌謀的每壹環,霓凰似乎都比他更清楚。蘭園藏屍是她暗中指引,楊家姐妹是她多年前相救,就連與景琰接觸都是通過她,藺晨與霓凰相識早與他,這蘇宅是霓凰透過蒙大哥推薦給他的。
梅長蘇守著采薇時,夜半無人,他總會壹遍遍地想起這細小的點滴。祁王府的縱火看似天災,實為人禍。嫂嫂說過,穆王爺請旨帶霓凰回雲南養病前,霓凰曾蒙紗來過王府。並在書房與景禹哥哥交談了約半柱香,出來後又與嫂嫂說了這招金蟬脫殼。那時的霓凰,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她應有的是慌亂無措不該是這般從容鎮定。
雖說父親與藺老閣主的故交,可藺晨會早早守在梅嶺在謝玉手中劫走他,竟是受了霓凰所托。他忽想起,以前祁王忽被勒令閉門思過,霓凰便向太傅告假說要去尋壹個故友。可是霓凰怎麽會認識藺晨,她未進京前壹直在雲南生活,進京後又壹直同他們在壹起。而每每提起這件事,藺晨都是壹臉妳去問妳夫人。霓凰的回答卻是,她識得的是老閣主。
“爹爹!”遠處忽傳來小女兒的叫喊聲,梅長蘇停了思緒起身去迎接,采薇腳踩著新鞋,少有穿了湖藍衣裙向他奔來。隨後飛撲進梅長蘇的懷裏,頗為甜膩地向他撒嬌,“爹爹!我想吃糖人!”
梅長蘇輕刮了壹下她的鼻尖,視線轉向了正慢慢走來的霓凰,他滿是笑容地應了聲,“晏大夫可在這,妳牙痛的時候忘記了嗎?”
“就這壹次好不好嘛!”采薇伸出手指跟他比劃著,撅著小嘴搖晃著他的手,梅長蘇有些為難地看看霓凰,還未點頭便聽霓凰道了句,“月牙,妳同藺晨帶她去集市玩吧!只許這壹次。”
采薇由月牙牽著手,在屋檐上睡覺的飛流也跟著藺晨壹同去了。霓凰理了衣角端坐下來,還未待梅長蘇開口,已悠悠地道,“明日便要啟程去獵宮,兄長壹切可都準備妥當了?”
“凰兒,妳來並不是囑咐這些吧?”
“兄長……”霓凰喚了他壹聲,頓了頓看向他的雙眸,“譽王定會趁這次春獵,逼迫言後行方便之門,起兵謀反……”
梅長蘇打斷了她,遞了杯熱茶過去,他望著她略帶閃爍的眼神,“凰兒,這次,妳又是提前聽到了譽王的計劃?”
霓凰剛接過茶杯,輕微地抖動了壹下,熱水灑在她的手背上。她失神地看向對面的梅長蘇,竟不覺得手背上滾燙,倒像是心裏被潑了盆涼水。穆霓凰強裝鎮定地繼續道,“兄長不是也知曉嗎?當年滑族叛變,譽王的生母祥嬪不正是玲瓏公主。這事知道的人甚少,可獄中的夏江不正是當年參與此事的人。若譽王知曉,妳覺得他會放過這樣壹個機會嗎?”
“不會。可若是輸了,便是死路。”
“既已走上這條路,誰想過要回頭呢?”
梅長蘇低垂眼簾放下手中的茶杯,他擡起頭伸手握住了她略帶微涼的手,神情極為慎重,“凰兒,待這次平安歸來,妳心中那些不能告訴我的事,是不是該同我說了?”
“兄長……”霓凰怔怔看向他,微微啟唇。
“無論妳心中所想是多壞的結局,別再壹人扛著,莫忘了我是妳的夫君。”
霓凰輕輕頷首,下意識地回握住他寬大的掌心。“林殊哥哥,我沒有想要瞞妳什麽,只是,只是我不知該從何說起……”
“不急,那就慢慢想,反正我們還有余生要相守。”
他還是林殊時,也曾隨著父親進入這皇家獵場,與景琰壹比高下,與霓凰在林中賽馬。那時的每壹幕都縈繞在心頭,哪怕過去了那麽多年,當時所有人的溫馨和睦,哪怕今朝看來只是假象,梅長蘇還是會不由地懷念。
閉上雙眼,父帥母親都在,赤焰還是大梁最強的軍隊。皇帝舅舅還是壹貫地寵著他們這群孩子,只有祁王教訓起來板著臉。每每犯了錯,遭殃的總是他和景琰,霓凰時而求上幾分情。他同景琰還是好兄弟,他同霓凰青梅竹馬,他還是金陵城中那個張揚耀眼的少年。
可睜開眼,梅嶺千山飛雪,身邊是赤焰軍無數將士的哀嚎。本是他們勝利的戰場,卻成了屠殺他們的地獄。無數的利箭穿過他的身體,好似有流不完的血,血肉之軀化為皚皚白骨。他們在等著回去與親人相見,他們在等著大梁的天子還給他們壹個清白的身世,赤焰要洗雪,必須由他來做。
“蘇先生。”蕭景琰換了盔甲,白日裏的圍獵他無心參加,只是心中牽掛著母妃與梅長蘇在大帳中談了什麽。
“殿下這麽晚了還未歇息嗎?”梅長蘇回過身,淡淡地向他行禮。
“夜裏風大,先生為何站在帳外,是有何煩憂之事?正好,本王也有些疑慮想找先生為我解答。”
只是兩人還來不及近壹步,夜色中遠處小道上有壹人騎馬飛奔而來,那小兵從馬背上摔了下來,還未待人攙扶便大喊道,“不好了,譽王起兵謀反,已朝獵宮方向來。”
“什麽?”蕭景琰跨了幾步,還想問清楚,那小兵已敵不過傷勢昏了過去。蕭景琰緩緩站起身,回過身看向梅長蘇,“蘇先生,可是早就知曉?”
“對權勢的渴求,總是能磨滅人心。”
第二日梁帝及隨行大臣們便已退居獵宮,由蒙摯所帶領的禁衛軍圍守住獵宮。然不過區區百人,對於即將面對的敵人不過是螳臂當車。而梁帝知曉此事時,面對兒子的謀反,似讓他的心變得更寒涼了些。可在梅長蘇看來,更似壹個笑話。同樣的事,當年在蕭選還是個王爺的時候,也曾舉兵勾結滑族謀反過。如今算來,竟是世事輪回,壹報還壹報。
“敵方三面而來,獵宮之後毫無退路,為今之計只有突破重圍,調動虎符讓紀城軍來支援。”蕭景琰壹身鎧甲,看著獵宮周邊的地圖。
蒙摯以武將經驗之談,“突破重圍以眼下的情況,根本毫無可能。”
“也不是完全做不到。”久久未言的梅長蘇突然開了口,在他們詫異之時,隨手拔出了景琰隨身佩戴的劍,指向了地圖,“妳們看獵宮旁的後山,從這裏有壹條小路,雖未被開辟過,若少量的人由此通過,也不是不可。”
蕭景琰直直地盯著他,什麽話都未說,梅長蘇似意識到自己的失禮,歉意還未說完便聽蕭景琰問,“蘇先生從未來過獵宮,又是如何知曉這後山有這樣壹條路?”
梅長蘇話語哽在喉頭,蒙摯在旁還未看出兩人這間的暗波流動,蕭景琰卻又替他回答,“又是郡主告訴妳的?”
“的確是霓凰郡主曾提過。”
“郡主與先生關系匪淺,竟連這些兒時的往事都壹同說了。”蕭景琰話中有話,梅長蘇不是沒有聽出,只是很快地蕭景琰又開玩笑,“郡主在先生面前說了不少本王少時的壞話吧?”
“殿下說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