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1-09 3 comments
崇元三十六年,揚州詩會。
明月酒樓前停下壹輛馬車,打頭下車的公子,壹襲玄色錦衣鑲銀狐邊,腰束翡翠玉帶,手持壹柄桃花扇,後頭壹襲黑色勁裝,眉間壹點朱砂的姑娘,跟了兩三名隨從,正是樓西月壹行人。甫壹進樓,就見壹人,身著杏色暗紋錦衣迎道:
“西月兄果真守信之人,百忙中抽空前來,我倒是聽說妳被令尊安排的比武招親之事纏得脫不了身。”
熟諗的語氣中暗含揶揄之意,確是壹月前於京城小聚的許子蘭。
樓西月搖開桃花扇說:“若不是如此,我就不來了。”
許子蘭壹邊將樓西月壹行引入二樓雅間,壹邊低笑說:“還記得壹月前我與妳提過的安郡主?”
樓西月提起半分興趣將他望了望,挑眉說:“她?”
許子蘭說:“喏,對面左數第二個雅間,等妳有壹炷香的時間了。”
隔著層層雕欄,樓西月擡眸向對面望去,卻見對面雅間影影綽綽地坐了壹名身著男裝的人,然而婀娜的身姿和端茶的手勢泄露了天機。樓西月向對面遙舉了酒杯,壹口飲盡,隨即嘴角勾出壹抹笑。對面響起茶盞喤啷而碎的聲音。
許子蘭說:“瞧,又多了壹樁怨孽。”
樓西月不語,只是自斟自酌了起來。
底樓唱臺的小娘子輕攏慢撚著琵琶,咿咿呀呀地吟唱,被揚州河浸過似的吳儂軟調淌在酒樓裏。許子蘭饒有興致地瞇著狹長的鳳眼,以扇尾輕擊桌沿,說:“怡香苑新晉的紅人胭脂,我特意請來為詩會助興,比起小蝶怎樣?”
樓西月拈起新溫的椒酒:“試把金觥聽舊曲,猶似當年醉裏聲。”
許子蘭笑說:“難怪小蝶姑娘對妳念念不忘,當年出嫁時,眼巴巴地看著妳過了那柳堤,再也望不見了才舍得轉身。”
樓下忽然傳來壹陣喧嘩,幾個護衛推推搡搡地將壹個男子攔在中間。
許子蘭喊住壹個小廝,往他手裏打賞了幾兩銀子問:“樓下發生什麽事?”
小廝嗤道:“壹個無賴,拿不出帖子硬要進樓。”
望著壹屋子好奇張望的人,樓西月若有所思:“是個東土人。”
許子蘭好奇道:“哦?妳怎麽知道?”
樓西月歪壺斟酒,堪堪舉至唇邊道:“多年前曾到過東土,那男子腰際掛的鑲玉匕首就出自東土皇室。”
說罷,起身道:“家父不多時便會尋至此,我還是先行壹步。”
然後罔顧許子蘭堅持不懈的挽留,招呼身後的紀九告辭離開。
隆冬的揚州今晨下了第壹場雪,如今半生橋邊的楊柳抖落壹樹素裹。
流水湯湯,船櫓輕蕩。
正是萬家掌燈時。
樓西月出了酒樓,仆從將馬車拉來。
“樓公子。”
身後傳來壹聲呼喚。
樓西月轉身,看見下午在明月酒樓被攔截的男子在身後十步開外站著。
半晌,男子開口道:“我是先帝君身邊的近侍卓商。三年前帝君駕崩時被帝姬關押。”頓了頓又道:“先帝遣我保護玄姬,我只聽從先帝調遣……”
樓西月腳下不停:“與我何幹?”說完上了馬車,將身後的聲音甩在青石徑上。
紀九拉簾道:“那無賴還在後頭追。”
“隨他。”樓西月斜倚在錦榻上。
卓商直覺前面的車駕越來越遠,幹脆停下吼道:“三年前玄姬曾叫我尋過妳!”
“停車!”
樓西月走近氣喘不停的卓商:“妳說玄姬?如今東土帝姬是誰?”
“玄姬的胞妹,憐姬。”
藥王谷,隆冬的大雪覆蓋了入谷的路,壹人壹馬緩緩地在雪地上留下壹排印跡。
白馬累得垂下頭,只往雪地上噴著氣。
寒風凍結了淙淙溪水,男子從白裘兜帽下眺望,卻見印象中碧波暗浪的十裏竹林如今只余蒼蒼蒹葭在凜冽谷風中搖晃。
院前,三公正與壹身量十七八歲的姑娘支了暖爐下棋,那姑娘穿了藍色棉衣,做男子裝扮,頭戴壹頂獸皮氈帽。
樓西月覺得自己的聲音有點抖,許是谷風把它吹散了的緣故:
“小香?”
雲若轉頭時,看到的就是這麽壹個男子,身上蓋了壹層積雪,如墨的長發藏在兜帽裏,只有壹雙深若幽譚的黑眸將她望著,又似乎望到了煙雨茫茫的盡頭。
“妳是來求醫的麽?師父這會兒去了後山采藥。需要我給妳帶路麽。”
“師父?他竟又收了徒弟。”他喃喃道。
緊盯著棋盤的三公阻止道:“夏神醫什麽時候許了妳做徒弟?小丫頭盡耍賴,逃棋也算輸,開春的藥池妳非洗不可!”
然後捋了捋胡須,擡頭壹望道:“原來是樓七公子,真巧。”
樓西月頷首:“我來見小香。”
三公不顧高高撅起嘴的雲若,伸手在棋盤上落下壹子:“這個得問夏神醫。”
夏景南推門進屋時,三公正壹拍腦門叫道:“哎——我又輸了。”
對面的樓西月淡淡地捧了壹杯熱茶喝了壹口,道:“承讓。”
雲若看見夏景南,急忙奔到門口,替他換下潮濕的蓑衣。
樓西月站起身:“夏神醫,我是來接小香的。”
夏景南壹身素衣,頭上綰著壹支烏木發簪,看了他壹會兒,開始收拾背婁裏的草藥,隔了許久,語調溫文地說:“她似乎沒有理由不留在谷裏。若妳要帶她走,就給我壹個她願意的證據。”
兩人僵持了壹會兒,直到三公打著哈欠,雲若端起壹盤瓜子瞅著他們時,樓西月才嘆了口氣道:“小香的房間在哪兒?”
夏景南看了看雲若。
雲若跳下椅子:“我帶妳去。”
雲若帶樓西月走進東面的房間,樓西月看見床榻上整齊疊好的被褥,四方桌上擺著壹套青瓷茶具,壹只杯裏盛著壹杯涼透了的茶。
“現在是我住在齊香的房間,夏神醫說,若是有人住著總有點活氣,如果齊香哪天醒來,也不會抱怨我們沒有充分利用資源。”
似乎是看出樓西月的疑問,雲若說道。而眼前的樓西月默不做聲,壹雙眼將房間細細地打量著,突然瞥見縮在角落和九尾取暖的大風。
大風聽見人聲,睜著烏溜溜的眼將兩人望著,雙爪在地上移動,忽然張開雙翅抖了抖,平地刮起壹陣寒風,又收攏起來,側頭用喙捋捋黑羽,發出咕咕的叫聲。
雲若不好意思地說:“對不住,大風最近總把自己當成雞。”停了會兒,補充道:“母雞。”
樓西月註意到大雕左翅的傷口問:“它的翅膀怎麽了?”
雲若答道:“半月前出去了壹趟,也許是送信吧,回來的時候被樹上掉落的冰菱所傷。”
九尾看見樓西月,三兩下躍到他懷裏,討好地舔舐著他的手。
樓西月有壹下沒壹下地撫著懷裏的九尾,無視朝他投來怨恨小眼神的大風,卻聽雲若又道:“齊香的東西都收在這兒了。”
雲若放桌上的,是壹個四方木制匣子,四角被磨得起了邊。
樓西月啟了盒蓋,裏面放著壹包針線,幾支發簪,兩個皮影人,壹個是濃眉大眼的武將,另壹個是溫文爾雅的書生。
他笑了笑,似乎想起有個姑娘低頭絞著裙擺,低聲挑三揀四這皮影人,卻又轉身小心翼翼地講它收好。手指在盒底翻了翻,感覺到壹點突起,卻是個隱秘的夾層,樓西月將它翻開,裏面藏著壹張信箋,年久泛黃,起了毛邊,那上面的字跡很熟悉:“有個姑娘說沒醫好三叔,便隨我信樓,不知此話可還算數?”
隔了這許久,當年大風到底是把這信送到了。
任歲月綿長,費盡思量,總有些時光的信物跋涉千裏而來,喚回當年的煙雨渺茫。
腦中似乎有什麽被劈開,半天樓西月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妳說,大風是什麽時候出去的?”
雲若正欲出門,聽到這話,歪頭惑道:“半月前,怎麽?”
然而沒人回答她,剛剛問話的男子已如旋風般沖出了房間。
揚州,樓府。
“我遲早要被他氣死,好好的親不成,又不知跑哪兒胡混!”
樓玉鳳的聲音震得廳堂抖三抖,仆從縮著脖子在壹旁候著,忽然管家從門口跑來:
“老爺,七少爺回來了。”
“回來了?回來做什麽,告訴他不用來見我我不想聽他解釋。”
事實上樓西月也沒想和他解釋,他放下馬鞭就向內院走去,沿途抓著壹個侍女問:
“半月個多月前可有壹只大鳥來過?”
侍女被他少有的惶色驚到,壹時沒有說出話來,壹路追來的紀九答道:“我曾和幾個侍女見到過壹只黑色的雕。”
“在哪兒?”
“南院西墻。”
紀九到南院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樓西月蹲在落葉堆裏,手裏握著什麽壹動不動,走近了卻發現是張信箋,上頭的字被露珠打濕,打散了壹點墨跡,卻不難發現是兩個字:“算數。”
她正想詢聲問這沒頭沒腦的兩個字:“少爺?”
沒有答應,她小心翼翼地轉到前面:“少爺,少……爺?妳怎麽了?”
樓西月沒有回答,只是幾滴水珠,暈開了年月已久的墨跡。
崇元三十九年,盛夏。
鏡磨的河面宛若絲綢。
黃昏,浩瀚天際掛著壹輪上弦月。
船櫓搖開荷畔,壹曲鄉水謠回蕩。
晚風拂香。
青豐茶館。
“卻話那壹箭射下東土帝姬的樓家七少,可謂英雄出少年。三歲能賦,七歲善武,壹曲羌笛賦俘吳地少女心無數,雙十拜入神醫谷……”
說書人搖頭晃腦道,壹手竹扇敲得虎虎生鳳。
底下有人笑道:“先生卻不說那讓樓家老爺頭疼的七少前些年娶了個活死人,守了三年活寡,可不落下個吳地癡郎的笑話?”
說書人辯駁不得,壹把胡須氣得翹起。底下壹片哄笑,又聽壹女子高聲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全場又是壹片唏噓。
誰也沒發現臨湖角落裏坐了兩名男子,壹人身著壹襲絳紅綢衣,腰佩白玉貔貅,翠石扳指抵著茶盞笑道:“如今樓家因為妳又風光了壹把,可還記得小安郡主?當年為嫁妳,做小都舍得。”
坐於他對面的男子,壹襲青色竹葉條紋錦衣,正是樓西月。
“五哥別取笑我,和嫂子置氣半月不回京城的可不知是誰了。”
樓君言哈哈壹笑:“誰叫女人有了兒子忘記相公?哪有妻子和兒子睡壹月,讓相公睡書房的?”
“聽說扶易前些天在嶽王廟擺了戲臺,嫂子牽著小侄子去聽了壹晚。”樓西月搖著扇子涼涼道。
樓君言頓了頓,正色道:“我看揚州的布匹購得正好,是時候回京了。”說完便急急走向門口的馬車。
樓西月搖了搖頭,動身回府。
樓府,掌燈時分。
樓玉鳳正箸了壹口菜,瞥見樓西月走進廳堂,向他身後望了望,惑道:“妳五哥呢?”
樓西月答道:“回京了。”
“妳什麽時候回南陽?”樓老爺子慢條斯理地擦著嘴。
“這月初三我便帶她回去。”說完便向內院走去。
跟來的紀九躊躇了會兒,問道:“老爺,不和少爺說嗎?”
樓玉鳳露出壹個老尖巨滑的笑:“叫他這些年氣我,嚇死他。”
樓西月進門時,朝院的窗戶洞開著,拂進壹陣荷花香氣,屋內的素青紗簾徐徐揚起,搖曳了壹室 檀微煙香。
窗邊立了壹人,穿著杏色束腰裙,腰際垂了兩三串纓絡。壹把潑墨青絲散在夏風中。
銀字笙調,心字香燒。
試問流年把簾招。
年少時,我們曾遇過這麽壹個人,陌上少年,那年他驚鴻壹瞥,壹眼就是壹生壹世。
樓西月立在原地,動彈不得。
對面那人唇畔輕啟,似隔了這時光的千山萬水,江南遠黛。她說:
“西月,我做了很長很長的壹個夢。”
然後這些年少的風花雪月,終於在這壹刻,塵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