鑰匙丟了,我打印了壹張“尋物啟事”。
電線桿子上,已經貼了幾張廣告,治療疑難雜癥的、找狗的、求子的,全都附了彩照。只有那個尋人的,用的是壹張清晰的黑白照。老頭棱角分明的臉,像黑洞壹樣張開且看不見牙齒的嘴,細長的眉毛,迷茫的眼神,最紮眼的,是那對誇張的招風耳。
以前聽人說社會到了“讀圖時代”,壹直不甚理解是什麽意思,現在終於明白了。只可惜我沒有預見到自己的鑰匙會丟,否則提前拍個照片多好,既增加了“啟事”的可讀性,又方便撿到東西的人與圖片進行對比。
張貼好“尋物啟事”,又瀏覽了壹遍其他各式廣告,總感覺有壹絲異樣。離開電線桿子前,我又掃了“尋人啟事”壹眼,發現招風耳老頭像的下邊,有用簽字筆手寫的幾個字,趴近了壹瞅,是“電話怎麽打不通”,後面還有壹個誇張的問號。
電話怎麽打不通?難道電話是假的?不可能,找人是多急的事,怎麽會留個打不通的電話呢。看來寫這幾個字的人是無聊透了。
壹天過去了,沒人打我的電話。下班後,我來到路口的電線桿子下。“尋物啟事”完好如初,和剛張貼上去時壹樣幹凈新鮮,上面沒有手寫字。我的手機不會打不通。在辦公室裏,我用座機試打過自己的電話,很正常。那個尋找老頭的電話怎麽可能打不通呢?是無聊之人的惡作劇吧。
事實上,這個世界上無聊的人太多。可能其本身就是個無聊的人,也可能是先有“聊”,後來因某種原因,就變成了沒有“聊”。比如站在電線桿子下的我,在這個燈影恍惚的晚上,就徹底裂變,成為壹個無聊的人——我用手機按了老頭照片下的電話。滴、滴、滴,電話裏傳來的是這個聲音。再打,依然如故。滴、滴、滴,是占線的聲音,可能是正在通話中,或者別人也正在撥打這個電話。但壹個正常人的電話,不可能永遠在通話中,也不可能永遠都有人正在撥打這個電話。看來,那個寫字的無聊之人,說的並不是假話。
壹個不說假話的人,還能算壹個無聊的人嗎?
為了證明那個寫字的人沒說假話,我又撥打了找狗的電話。也是滴、滴、滴,占線的聲音。難道這個電線桿子上的電話都打不通嗎?我又撥打了求購 *** 的電話。通了。竟然通了。找人的電話打不通,找狗的電話打不通,求購 *** 的壹打就通,真是黑白顛倒了。不見面就給妳打款十萬,只有缺筋少腦的弱智,才會相信這樣的事。明知道是假的,可還是怕,因為我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了黑社會,於是趕緊掐死了電話。
壹擡頭,發現我被壹雙眼睛盯著。是壹個牽著泰迪狗的老頭。很面熟。招風耳,細長眉。在哪兒見過呢?
老頭在旁邊靜靜地看著我,冰冷而迷茫的眼神,仿佛穿透我的肉身,望著幾公裏外山坡上的那片墓地。可我不是壹塊沈默的墓碑,我是壹個人,有著壹副熱心腸的大活人。壹片短暫的空白後,我懵懵地轉過頭,瞅了壹眼電線桿子。宛如墓穴打開了壹條縫,處在黑暗中的我豁然開朗。原來是他。是“尋人啟事”照片上的那個老頭,怪不得面熟。
我有點激動,語無倫次地說,哎,哎哎,是妳呀。看老頭沖我點了點頭,我繼續說,妳看,是妳。我指了指電線桿子上的“尋人啟事”。
老頭又沖我點點頭,張開嘴,露出壹口整齊的白牙。他似乎想說什麽,卻沒說,只是挑了挑嘴角,帶出壹絲笑意。
看來這個老頭耳背。於是,我提高了嗓門,趴近了他的耳朵,說,有人找妳,知道嗎?我用手指使勁地戳著電線桿子上的照片和電話,說,妳的家人在找妳,可是電話打不通。
我知道!老頭往後退了壹步,伸出左手,往下壓了壓,說,我的耳朵好使,不用這麽大聲。
妳的家人在找妳。我把聲音降下來說。
我沒有家人!老頭幹脆地說。頓了頓,又放緩了語氣,說,我的老伴死八年了,女兒早定居在國外,因此我現在是光棍壹條。接著,他指了指“啟事”,說,再說,是尋牙的,妳看清了。
尋牙的?什麽意思?我看著老頭。
可是老頭甩著胳膊,牽著狗,轉身走了。
我再次撥打尋人啟事上的電話,依然是滴、滴、滴。貼廣告的人,妳真夠粗心的,妳的家人——無論是妳的老爹還是嶽父,無論是妳的大伯還是二舅,今天我給碰上了,可是,妳留下的電話卻打不通,生氣的是我,可損失的是妳呀 *** 。我不由得罵了壹句,胸中翻滾著想打誰壹拳的沖動。
每個人都有自己心目中的大陸。哥倫布發現新大陸是興奮的,我發現了壹個被尋找的人,也是興奮的。我見到了壹個失蹤的人,雖然他又消失了。
晚飯的時候,老頭依然在我腦子裏進進出出。首先,他不是癡呆。他說他已經知道了,從這句話,就證明他的思維很正常。其次,他的口齒偶爾不清,把“人”說成“牙”,也許正是因為他的口齒,才造成他的走失。還有,他的表情很平靜,可見他不是初次見到尋找他的“啟事”。
這幾條綜合起來,是矛盾的,讓人無法理解。好在我是個不怕麻煩的人,懂得堅持就會有收獲。就像無論生活給我多少打擊,都磨滅不了希望之火在心中燃燒。我壹定要找到這個老頭,告訴他,他的家人在找他。我知道找人的滋味。我從小是跟著大伯過活的,大伯說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失蹤了。長大後,我壹直在尋找父母,可是壹直沒找到,因此心裏壹直很空。那種需要填充某處空白的痛感,就像壹個看不見底的深洞,在誘惑著妳,也吞噬並撕裂著妳。將心比心,我覺得自己有義務也有責任找到老頭,讓他與家人團聚。
我相信,壹定會再見到他的。看他走路悠閑自得的樣子,即便不是住在附近,肯定也是經常從這個路口路過。因此,每天上班之前、下班之後,路過十字路口,我必會留意電線桿子及其周圍。每天晚飯後,我也會來到電線桿子前,看我的“尋物啟事”上,有沒有手寫字。然後再看壹眼“尋人啟事”上的老頭,與他對視三分鐘。老頭照片下的電話,我也會打壹遍。知道打不通,可我希望哪天會出現奇跡。
有壹天,我發現,在“電話怎麽打不通”後邊,又多了兩個問號,也很誇張。我不知道是不是原來那個人,或者,是另外壹個同樣無聊的人。
大伯死了,我請假回老家哭喪三天。回來的時候,發現壹切都變了。首先感到變化的是,我的“尋物啟事”沒有了。不用說,那個尋找老頭的廣告也沒有了。電線桿子被重新刷了漆,壹人高的地方,是壹圈黑套壹圈黃,壹圈黑再套壹圈黃。往上,還是銀灰,很新鮮,也很陳舊。再瞅瞅周圍,所有的電線桿子、垃圾桶、早點屋、墻壁,那些像補丁壹樣東壹塊西壹塊、被稱為“牛皮癬”的廣告,在壹夜之間都被清除了。
是的,正在搞“創城”活動,連我住的那個破爛小區,最近也粉刷壹新。城市變得鮮亮了,卻也少了些趣味,讓人若有所失。
當天晚上,我路過十字路口,發現了問題。電線桿子下,站著壹個人,好像正在張貼什麽。“牛皮癬”是所有城市的慢性病,消滅不了,這點誰都知道。
我走過去,看到的,正是那個在我腦子裏不知過濾了多少遍的老頭。他把拴著狗的鐵鏈子踩在腳下,正在專註地往壹張紙上塗刷膠水,塗好了,把紙翻過來,齊眉貼在了電線桿子上,然後用手輕輕地抹平,拍實。他貼的廣告,就是尋找他自己的那個“啟事”。
我咳嗽了壹聲。老頭彎腰拾起狗鏈子,回過頭來,傻傻地看著我。路燈下,我捕捉到了他臉上的局促和不安。沒想到,真正無聊的人,隱藏最深。我冷冷地盯著這個長著壹對招風耳的老頭,好像他真的對我造成了多大的傷害。可是我發現,老頭臉上的局促和不安只是壹閃,宛若壹塊漫無目的的遊雲,很快飄散了。壹如我的那把鑰匙,在不聲不響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老頭的眼神,恢復到上次見他時的冰冷和迷茫,而且,又壹次在穿透我的肉身。我也冰冷起來。面對這樣壹個尋找自己,而且留下了壹個永遠給他打不通電話的老頭,我實在無法揮霍自己的溫情。
難道,他對自己的惡作劇,沒有壹點反省嗎?或者,他就壹個精神病患者?
老頭牽著狗,轉身走了,留下我壹個人站在電線桿子下,如同壹截顏色灰暗的木頭,在半月和路燈的映照下,喘著人的氣息。我又看了壹下照片下的電話,沒錯,還是那個打不通的電話。哎!我沖著老頭的背影喊。我的聲音並不高,但肯定充滿了威嚴——假如可以稱為威嚴的話。因為,至少我覺得自己充滿了正義感。
已走到人行橫道上的老頭站住了,楞了片刻,回過頭,向我走來。
看著他走過來的姿勢,我對自己的威嚴產生了壹絲厭惡;他的從容,讓我驟生的正義感正在快速融化。我忽然想到,可能是我錯了——也許,他找的這個人是他的雙胞胎兄弟,只不過和他長得太像;電話打不通,只是他太大意,他這樣的年齡犯這樣的錯,完全可以忽略並原諒。這個想法筍子壹樣鉆出來後,我壹下子變成泄了氣的足球,老頭的形象像他斜射過來的影子壹樣,正在變得粗大。
妳留的電話打不通!我對站定在身邊的老頭說。
我知道。老頭說,以前那個電話,老是有騙子找我要錢。
這是妳兄弟?我指了指照片上的人,問。
老頭搖了搖頭,說,這是我自己。
妳自己找自己?我在問他的同時,在心裏已經又壹次排除了他精神有問題的假設。他知道自己留下的電話打不通,也沒有和自己長相壹樣的雙胞胎兄弟,他在自娛自樂的同時,耍著別人玩。也許他想耍弄的對象是騙子,可是,耍弄的僅僅是騙子嗎?剛才像撒氣壹樣跑掉的正義感,又壹點點凝結起來,聚集在我的臉上。
老頭仿佛猜透了我的想法,他嘿嘿笑了壹聲,說,我從沒說在找人。說著,他向電線桿子揚了揚下巴。妳看仔細了。
笑話,就壹個“尋人啟事”,我都看幾十遍了。壹張照片,閉上眼都能想起妳的模樣;壹個電話,已經背得和我自己的電話壹樣爛熟。不對,怎麽是“尋牙啟事”,妳這次打錯了字,把“尋人啟事”打成“尋牙啟事”了。
沒錯,壹直都是“尋牙啟事”。老頭把嘴裏的假牙拿在手裏,說,是妳想當然了。
豁牙子,欠人二斤豆芽子……妳聽過這首兒歌嗎?
在路口旁邊的小花園裏,我們並排坐在被繪出木紋的水泥板上,泰迪狗兒乖乖地趴在他的腳下。這是初秋的壹個晚上,從照片上走下來的老頭,眼光穿透馬路上不息的車流,望著遠得不知名的某個地方,給我唱了壹句兒歌。
可是,這能算兒歌嗎?
怎麽不算,這就是我們當時兒歌中的壹首。他晃晃手中的狗鏈,說,有壹段時間,我經常夢見自己渾身上下長滿了牙,胳膊上,腿上,耳朵上,鼻子上,哪兒都長。說到哪個地方,他就拍著摸著哪個地方,仿佛那個地方真的長出過牙似的。
想象著那個怪異的情景,我笑了,而且笑出了聲。直到老頭停止了說話,我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是的,就算是面對壹個滿嘴假牙的老頭,也不能忘記基本的禮貌和應有的尊重。我趕緊收了聲,抿上嘴。
我當村長時,修過壹條水泥路。過了壹杯茶的工夫,他才清了下嗓子,說,那條路不寬,不到三米;也不長,沒超過二百米。可是,它在全鎮十九個村中,卻是第壹條,為此上了縣報的頭條,轟動全縣。我當鎮長時,創辦了壹個肉聯廠,並從國外引進了全國最時髦的生產線;我當縣長時,進行棚戶區改造,拔掉了壹個長達七年的釘子戶,沒有壹人上訪……
沒想到,妳的過去那麽輝煌!我直了直腰,發出由衷的贊嘆。
可是,從我退休的第二年,那個釘子戶,每隔壹個月就往我家寄壹封信,裏面裝著的,是當年他家房子被拆的照片,他說那是他的老祖宗留下的“古建築”。說到這兒,他擡起頭來,仰望著天空。我也跟著擡頭看天。天灰蒙蒙的,看不到壹顆星星。我想,天上可能只有他才能看到的那些照片,不然他不會看得那麽久。
他的頭終於低下來,接著說,去年春天,我想回老家走走,發現村子幾乎空了,原先修的那條水泥路,也沒了蹤影,連渣子都找不到了。壹個瞎了壹只眼被兒女遺棄的老鄰居,拿著當年集資修水泥路的紙條,問我那十塊錢還能不能報銷。他說話的時候,壹個勁地咳嗽,把嘴裏的最後壹顆牙給咳了出來。
我嘆了口氣。
老頭停止了述說,歪頭瞅了我壹眼。顯然,他這是對我的嘆氣表示不滿。我再次收氣,抿嘴。
他握了握拳頭,將鐵鏈子往手腕上纏了兩圈。
可是,這與“尋牙啟事”有什麽關系呢?夜露的凝重和潮濕,讓我越來越不舒服。為了盡快結束與我無關的故事,我截住了他的話頭。
其實沒有什麽關系。他說,老了,壹是想給自己開個玩笑。我就是想看看,有多少人會把“尋牙啟事”看成“尋人啟事”。剛上來,我留的電話是能打通的,經常有人給我打電話,有的說能夠提供失蹤人的線索,有的說見到了照片上的老頭,還有人說老頭正在他家吃飯。這樣的電話壹多,就不好玩了,後來 *** 脆弄個打不通的。我知道會有人失望,會有人生氣,可是,如果他細心壹點,不是想當然的話,就會發現我找的不是人,是牙!牙!
我笑了壹下。心想這老頭也夠調皮的。
老頭也笑了,說,退休這些年沒事做,我做了壹點研究:想當然是壹種病,不肯動腦的懶病。比如人學會了說話,就忽略了眼神的交流,好像話語都是來自內心;有了文字,就忽略了話語,好像閱讀真的能了解世界;有了圖片,就忽略了文字,以為看到的才最真實。其實,這都是誤解。就說妳吧,看到我的照片,就認定我失蹤了,這種簡單的判斷,就跟打開壹個窗戶,順便堵死壹道門是壹個道理,會害人的。
春節過後,我到城東沿河公園遊逛,遠遠地看到壹個人坐在水泥椅子上。空曠的郊野,耀眼的白雪,沈重的黑衣,給人壹種異樣的感覺。走近些,看到是壹位老者,招風耳。竟然是他,那個找牙的老頭。
我來到老頭的正面,擋住他的視線。他這才將眼光收攏,不滿地上下打量了我幾眼。從表情上,我猜到他對我已沒有任何印象了。
妳真的不認識我了?我還是問了壹句廢話。
他擡起右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擺了擺。他的手裏,攥著壹條銹跡斑斑的細鐵鏈,鐵鏈的另壹頭,垂到了雪中。泰迪狗呢?看樣子是丟了。狗丟了正常,讓我吃驚的是,這才半年時間,他不僅蒼老了許多,耳朵竟然也聾了。
說著,他挪動腳步,踏著沒到腳踝的積雪,向山坡走去。直到這時,我才看到,他手中鏈子的另壹頭,是拴在自己腳脖子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