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壹本書的名字,作者陳希米,她還有另壹個身份,史鐵生的夫人。我愛讀史鐵生的文章,尤其是在生活裏跟煩惱鉆牛尖時。明天是清明節,我是個閑人,無所謂假期不假期,配合著陰雨霏霏的天氣,我開始思念某些人。某些,死去的人。聽說,有個婁江女子俞三娘因為讀《牡丹亭》,悲傷過度而死,不知是真是假。但是因為書中人物的命運而落淚,這我信。我經常幹這種事情。不管是電視劇還是書,我看不得人死,凡看到這種情節,都會落淚。有時有人在旁邊,自覺不好意思,壹把年紀了,看個電視劇也能看得哭哭啼啼的,有點矯情。但是,壹把年紀了,我的淚腺還是沒有發育成熟。所以,我從來不在別人面前看《紅樓夢》,談都很少談。自晴雯死我就開始哭了,到黛玉死更是上氣不接下氣,頗有點失控。我怕死,尤其怕別人死。我學英語有個硬傷,就是怎麽都弄不清楚時態。這不能怪我的英語老師,他講得很詳細,還舉了例子,比如“die”這個動詞,人不能壹直死,也不能壹點點的死,而只能是個瞬間動詞。但是我想不明白,人可以壹點點的死的。讀過《紅樓夢》的人都知道,整本書有壹個轉折點,由盛到衰。壹出熱熱鬧鬧的晚宴,卻因為抄檢大觀園事件的影響,眾人皆無心參加,最後不歡而散。只剩下湘雲和黛玉兩個人,兩個少女,卻連出了“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的悲戚之音。整個家族的死開始了。於黛玉,也是這樣,先是身體,接著是精神,壹點點的死去了。其實,每個人都是這樣,從生的那壹刻開始,就開始了死,壹點點的,壹天接著壹天。人,也可以壹直死。於死去的人來說,死已經是種永恒的狀態。於生的人來說,死更是壹種永遠,因為,我們再也等不到他活過來了。這不是壹次告別,不會再有下壹次的相聚,也不會再有某個路口的偶遇。他死了,他壹直死了,永遠的死了。有時候,我覺得信佛的人很幸福。死之後是生,生之後是死,人只不過是種輪回,仿佛是在壹個圓形的操場上跑步,壹圈又壹圈。那麽,此刻分別,也許我們還會在下壹圈相遇。但是可惜,我不信佛。我信的是老莊。有生於無,道來自有,道生壹,壹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人生於萬物,死後復歸萬物。妳死了,其實妳從未離開。自妳走後,風是妳,雨是妳,壹花壹草皆是妳,我仍活在有妳的世界,壹如當初。所以我愛物。尤其是那些有些年頭的物,那些出土的文物。印度人認為萬物皆有神,每壹個東西的存在都是因為有壹個神明。有沒有神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之所以會有物,是因為人的生命有限,如果不造出壹些東西來,歷史就沒了,沒有人能記得了,那活著的人該多寂寞啊。“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不知道我們從哪來,不知道我們將去哪,也不知道我們為什麽在這裏,那真的只能“獨愴然而涕下”了。川端康成的《千只鶴》中有壹個杯子,壹個誌野瓷的杯子。從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傳了下來,傳給了父親,父親送給了自己情婦。情婦愛上了父親的兒子,送給了他。兒子後來愛上了情婦的女兒,又送給了女兒。杯子傳了下來,愛也跟著走了下來。雖然我們不想,但是死是會被忘記的。人的記憶是有限的,經常不去復習,會忘記的。哪怕是和自己約定好了。如果忘了,那就真的只剩壹片虛無,忘了的是我們的親人,也是我們的過往。唯有那些物,不會死也不會走的物,也許是壹個杯子,也許是壹張相片,還記著,還幫我們記著。
比看書中人物的死更痛苦的是看書中的人物經歷死亡。荷西死去後的那個守靈夜,三毛在書裏痛到瘋狂,我在書外痛到失語。看著她壹邊又壹遍地刷荷西的墓碑,聽著她壹遍又壹遍地呼喚荷西的名字,我仿佛站在她身邊,就那麽無助地站著。我倒真希望我是站在她的身邊的,那樣最起碼我可以扶起痛苦的她,也可以扶起痛苦的我。有的時候,我懷疑我是有多自虐才會去看這樣的書。史鐵生說過,不要對痛苦加壹個限定,因為生活會在所有的痛苦前面加壹個“更”字。比看書中的人物經歷死亡更痛苦的是?我已經不想說出來了。陳希米在書中悲切地寫下,“死亡只能相遇,不能理解”。我直到現在也不能理解。為什麽呢?為什麽之前妳是在的,現在就不在了呢?是過去的時光在騙我,還是現在的我活在夢中無法醒來?未來呢?我的未來還有多久?妳壹直都不在了嗎?不能理解,但是我要學著接受,學著接受爺爺的離去,因為他們告訴我這是成年人該有的知識。是啊,我已經成年了,所以我接受了。可是生活的荒誕並沒有就這樣結束,接著發生了我既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的事情。我發現不只是我,我身邊更成熟的成年人也都無法接受。死,醫學上是心臟停止跳動,是大腦的死亡,是壹份冷冰冰的死亡報告單。其實,它是痛,是恨,是眼淚,是害怕,也是停不了的思念。廣州有座博物館,叫南越王墓博物館,我喜歡到那裏去。因為只有在那裏,我才可以真正地進入壹座墓室,壹個本來在我生的時候去不了的地方。我並不迷戀死亡,但是我需要在我的生活中放壹方墳墓:想到有壹天我會死,就會更加努力的想要活下去;想到爺爺的死,才會更加明白我為什麽要活下去;想到不幸離世的他們,才能更加有勇氣按自己的方式活下去——人生無常,無法苛求,但求無悔。是死使生變得有了意義,也有了動力。也因為死,讓我對活著的人倍加珍惜。孔子不喜歡別人談論死亡,“未知生焉知死”,但我卻覺得不必避諱。清明節在即,寫下這篇文章,紀念那些雖已死去,但仍活在我生命裏的人。也提前掉壹場眼淚,免得掃墓時又惹人笑話。不過,二十多年過去了,每次去給外公掃墓,我母親都會哭得兩眼通紅。這壹點上,我想我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