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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歌》

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魏無羨撩開帳簾子,正巧和料峭寒風打了個不愉快的照面兒,前腳剛邁出去,後腳就生了根似的賴在溫暖的營帳內不肯走。

白茫茫的月光潑在壹望無際的雪原上,洋洋灑灑如奏壹曲十面埋伏。

以往再冷的天,他都不肯聽師姐的話把毛領子好好系,而是任由胸口大片的肌膚迎風招搖。出門前有壹碗熱騰騰的蓮藕排骨湯暖著胃,再囂張的寒氣都要退避三舍。

那時他還是雲夢澤不識愁滋味的少年郎,江侯爺和虞夫人都不大拘著他,倒是世子江澄事事要與他爭高下。乍暖還寒時候,兩個人都是壹樣的單衣颯爽,掛薄甲、騎紅馬,以蓮花塢碼頭為起點,挽弓追著遊弋在天際最高的壹只彩頭鳶、壹騎絕塵而去。

人凍得激靈了,渾身也抖擻出壹股子不知天高地厚的瀟灑勁兒來。他調轉馬頭,長劍壹挑射落在地、約莫半人高的紙鳶,猖狂大笑道:“這回可是兩壇天子笑,敢不敢賭?”

話音未落,紫衣少年已放馬追來,揚眉冷哼道:“誰怕!”

此時的朔方儼然是壹座久經失修的破風箱,不時有狂風怒雪從墻縫中漏進來,被砍得只剩下大半截兒的“魏”字旗依舊不知死活地在城頭張牙舞爪著。

魏無羨站在城下,玄衣獵獵,如孤鶴振翅欲飛。他攤開手掌,想要接住立春來的第壹場雪,生怕弄丟似的將它們死死攥在拳中。

可事與願違。化雪後,掌心只余壹灘粘稠的沙,風壹吹,就凍成了壹塊醜陋的痂。

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不必西出陽關,折盡楊柳也無故人贈。

壹串悠長的駝鈴聲從遠漸近,仿佛是這鬼哭狼嚎的鬼城中唯壹由活物發出的聲音。

老駝頭領著壹幹弟兄從長安而來。連日大雪封城,沙漠中堅冰縱橫,別說人叫苦不叠,連駱駝蹄子都被凍得寸步難行。這支細長的隊伍從壹望無際的雪色裏壹路拉扯來,像壹條疲憊不堪的墨線。

眼看著到地方了,盛水的羊皮袋空空如也。人群三三兩兩地圍坐在城門後,借著篝火,烤幹了凍成鐵板壹塊兒的破棉衣。

不知是誰大著膽子,從魏將軍那兒討來壹壇天子笑。數十人將酒壇子擊鼓傳花似的挨個兒傳過去,烈酒如鏹水灌進五臟六腑裏,渾身都被酒氣熏蒸得熱乎乎的。有幾個嘴巴閑不住的,還有壹搭、沒壹搭地聊起了遠在中原的老婆孩子。

“小兄弟,妳頭壹次來關外吧。不是我嚇唬妳,這裏頭的風可邪乎著呢。妳趕緊喝口熱酒暖暖身子,免得大半夜的睡著了,壹不留神凍死在沙漠裏。第二天壹起來,冰天雪地的,誰能找得到妳。”

老駝頭壹番好意的勸說下來,那年輕男人道了句謝,依舊不肯伸手去接。

他低著頭,大半張臉隱在兜帽之下,唯壹露出來的下頜線條鋒利,像立在壹灘月色中的金錯刀。

溫寧正指揮著眾修士將成箱成箱的貨物有條不紊地運送進庫房。

魏無羨則抱臂倚在城門上,似笑非笑挑著壹雙桃花眼,若有所思地打量著休整後忙碌不休的商隊――出發前是二十七人,歸來後也是二十七人。

但是,有不速之客混進來了。

藍忘機掀開帳幕走進去時,魏無羨正對著壹方沙盤發呆。

他似乎比上次見面時還要瘦上壹些,腰肢折成壹張弓,手指如五根竹枝絞在腰側的陳情上。猩紅的同心結垂在漆黑的笛管下,乍壹看仿佛是這笛子在泣血。

“藍二哥哥――”

魏無羨嬉皮笑臉地迎過來,嘴上揶揄:“如此不辭辛苦地從長安追過來,還打扮成這副樣子,怕不是長夜漫漫、非要親眼見我壹面才睡得了覺?”

也難怪魏無羨笑話他,好端端壹個翩翩濁世佳公子,平日裏雅正端方得不像話,今兒打壹照面就拿披風兜帽裹得嚴嚴實實的,唯壹露出的下巴還拿炭灰抹了好幾個黑印兒。

這要是讓國子監以古板著稱的的藍太傅看見了,壹準兒胡子都得捋禿了。

“跟我走。”

藍忘機摘下兜帽,露出霜雪似的冷冽眉目和壹條細窄的白抹額。他並不理會魏無羨拿自己開涮,只微微朝前半步,壹只手死死扣住這人手腕,用力將他扯向自己懷裏來。

“嘖嘖……小半年沒見,含光君學壞的本事見長,都敢進本將軍的營帳裏搶人了。”魏無羨耍起嘴皮子流氓來面不改色,伸出另壹只爪子撓向藍忘機的腰。

“來來來,讓哥哥我親自丈量壹下,這伊人想我想的衣帶漸寬了幾許?”

“別鬧。”

藍忘機面上薄慍,忍不住嗔怪了他壹句,語氣模樣與從前在學堂被魏無羨撩撥惱了的時候別無二致。

“魏嬰……”

藍忘機仍喚他未取字時的名。那雙過分淺淡的眸子望過來時總令人想起夕陽下的宮墻琉璃瓦,看似冷的不近人情,揣在手心卻隱隱能覺出溫度來。

“年關之前,韃靼王子曾帶使者來長安朝見天子,張口閉口就是歲幣加壹成、開放邊境的茶馬互市。是戰是和,朝堂上吵了幾天都沒定論。金光瑤的意思是……命我持天子手諭出使漠北,先安撫住溫晁和韃靼人;而後由三省調兵十萬,壹舉蕩平西北。”

他頓了頓,又道:“領兵的……是金氏客卿、新封的武威侯――薛洋。”

“呵,到了火燒眉毛的地步,他終於坐不住了?”魏無羨哂笑道,四兩撥千斤地拿陳情撥開藍忘機鎖住他腕子的手指。

“當年射日之征大捷,我曾勸他不要放虎歸山。結果呢?溫晁逃到鳥不拉屎的沙漠裏,與韃靼人狼狽為奸。放眼望去,金烏關以北八百裏,我大梁的山河統統改了蠻夷姓!”

藍忘機卻不贊同地搖搖頭,那雙古井無波的眼中驀然閃過壹絲痛色,道:“妳可知……為何偏偏是薛洋?”

魏無羨壹怔,原本掛在嘴角的戲謔笑容漸漸斂去,取而代之的是抿成薄刃的唇鋒。

當年射日之征,有夷陵將軍橫吹鬼笛壹支,領八千鬼騎在沙場上如入無人之境。奈何不夜天城那壹戰勝之不武,他座下的走屍發狂失控,壹夜間屠盡了整座城。

大軍歸來時,他曾孤身上金鱗臺解甲請罪,當著眾人的面將陰虎符丟進銅爐裏化去。原以為前塵往事壹筆勾銷了,卻不想薛洋竟敢奉金光瑤的命令,在地牢裏用十年的時間又復原出了壹塊陰虎符。

倘若有壹日真的與薛洋交上手,陳情笛與陰虎符兩相壓制,且不說沙漠裏的兇屍們到底肯聽誰的號令,若是薛洋控制不住這些陰曹地府借來的鬼兵鬼將,步了他的後塵,縱其大殺四方,又當如何?

“何必。”

魏無羨心頭壹涼,只覺得有壹把鈍刀正順著脊椎骨慢吞吞地往下劃拉著,骨與肉被活生生剝離開來的滋味逼得他醍醐灌頂。

他固然是壹把不世出的良弓,擒飛鳥、獵走兔都不在話下。只是當年射日之征的功勛太過耀眼,不僅威懾住了四海蠻邦,還令朝堂上那位翻雲覆雨的丞相膽戰心驚,征用他三分的同時,還要提防他七分。

若有壹日海晏河清了,大梁寧肯折了弓,也斷不會給他壹條“放虎歸山”的生路。

“那麽妳呢?”魏無羨忽然乜斜向他,淩厲發問,“莫非含光君長著三頭六臂,在我這兒故人敘完舊,兔起鶻落間,還能趕回溫晁的河西都護府不耽誤正事兒?”

“……是我的兄長。”

魏無羨心下了然。

以往清談會上,他曾與澤蕪君藍曦臣有過寥寥面緣,知道姑蘇藍氏有雙璧。每逢曲水流觴,兄弟二人於水邊撫琴、弄簫,各成壹名景。除卻藍忘機瞳色稍淺外,其相貌品性高潔如出壹轍,難怪那溫晁見了,也絲毫不會起疑。

藍忘機忽然失控般地緊緊摟住魏無羨,恨不得要將眼前人整個嵌進自己的肋骨裏去。他閉著眼睛喃喃道:“魏嬰,先跟我回雲深不知處……我不會讓旁人傷了妳。”

魏無羨搖搖頭,雙手捧起這張他曾在夢中無數次垂吻過的俊臉,怒極而笑道:“好藍湛啊......妳可真夠傻的。當年為了進宮替我求情,藍家祠堂那幾十道戒鞭還沒挨夠啊。這麽快就好了傷疤忘了疼,嗯?”

“妳能護得了我壹時,護不了我……”

魏無羨說不出話來了,似是不忍心看到藍忘機這般痛苦無措的樣子,他擡手欲撫平那雙許久不曾舒展過的眉,想要說點什麽來緩和彼此間僵到極點的氣氛。

“藍湛……不管怎麽說,還是多謝妳。”

“只可惜我生死有命。妳不必再保,趁早棄了吧。”

那壹個“棄”字來不及說出口便如鯁在喉,魏無羨萬分驚愕地睜大了眼睛。

藍忘機只手掐著他的下頜,傾身吻上了他的唇。僅存的壹點兒神智在壹瞬間潰不成軍,腥甜的血混著津液在二人口中輾轉相渡,像極了壹場又兇狠又纏綿的廝殺。

“不。”

真是豈有此理。

魏無羨被吻得暈乎乎的,直到整個人被翻了個兒、死死摁在起伏的沙盤上,他才意識到自己早就成了這塊名叫“藍忘機”的砧板上白花花、任人宰割的魚肉。

帳頂的馬燈中有壹簇火苗跳動不安,琥珀光正灑在魏無羨凹陷下去的腰窩裏,隨彼此相連的身體而顛簸起伏,似壹對夜光杯裏盛不下的葡萄美酒,令身後正使力掐著他腰肢不放的藍忘機眸色倏地壹暗。

“行啊妳藍湛,枉我把妳當正人君子戰戰兢兢了這麽多年。妳老實告訴我,是不是早就對我圖謀不軌了?想用抹額把我兩只手都綁起來、壓在桌子上動彈不得,只能由著妳使勁兒操弄,就像現在這樣,嗯?”

魏無羨扭過頭來沖他笑得小人得誌,眼尾濡濕,挑著壹串兒秾艷桃花上了眉梢,嘴裏沒完沒了的渾話被藍忘機下身壹記兇狠的頂弄沖撞得荒腔走板了,只得拼命夾緊雙腿、向身後人放軟了聲音討饒。

“藍湛妳行行好……別、別弄我那兒了……妳留我這條命在,咱們來日方長。明天、後天、大後天,只要妳在這兒,我就張開腿任君采擷,昏天黑地大戰三百回合……”

“不知羞。”

“好好好,妳最知羞行了吧。倒是別跟我做這檔子事兒啊……嗯夠了……啊……”

“是。”

“我盼妳能獨善其身,又知道妳不能。”

“想殺夷陵老祖,別說十萬大軍不夠,就是再復原出壹塊陰虎符……也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