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漸孤零零地近太太坐了。壹坐下去,他後悔無及,因為沈太太身上有壹股味道,文言裏的雅稱跟古羅馬成語都借羊來比喻:“慍羝。”這暖烘烘的味道,攙了脂粉
香和花香,熏得方鴻漸泛胃,又不好意思抽煙解穢。心裏想這真是從法國新回來的女人,把巴黎大菜場的“臭味交響曲”都帶到中國來了,可見巴黎大而天下小。沈
太太生得怪樣,打扮得妖氣。她眼睛下兩個黑袋,像圓殼行軍熱水瓶,想是儲蓄著多情的熱淚,嘴唇塗的濃胭脂給唾沫進了嘴,把黯黃崎嶇的牙齒染道紅痕,血淋淋
的像偵探小說裏謀殺案的線索,說話常有“Tiens!”“Ola,la!”那些法文慨嘆,把自己身軀扭擺出媚態柔姿。她身體動壹下,那氣味又添了新的壹
陣。鴻漸恨不能告訴她,話用嘴說就夠了,小心別把身體壹扭兩段。沈先生下唇肥厚倒垂,壹望而知是個說話多而快像嘴裏在瀉肚子下痢的人。他在講他怎樣向法國
人作戰事宣傳,怎樣博得不少人對中國的同情:“南京撤退以後,他們都說中國完了。我對他們說:‘歐洲大戰的時候,妳們政府不是也遷都離開巴黎麽?可是妳們
是最後的勝利者。’他沒有話講,唉,他們沒有話講。”鴻漸想政府可以遷都,自己倒不能換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