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壹場被時間導演著的獨幕戲。
勇敢、沖動、懦弱、好奇、渴望、困惑、傷心、失望、思索······所有屬於青春的獨家記憶都在少年人的劇本上,走走停停。
當它開幕時,我們卻懵懂無知,即使它近在我們的眼睛裏。正因為它太近了,近在我們的眼睛裏,所以,遮擋了我們全部的視線。
唯有當它臨近落幕時,我們才能漸漸看清楚。看清楚那些精彩、失落背後的因果得失。可是,壹切已經是定格後的膠片,無論我們微笑,又或落淚,都只能遙遙站在時光這頭,靜看著時光那頭的片尾彩蛋。
這就是青春,唯有它溜走了大半,我們才能看清楚。看清楚那個曾被時間深深寵愛過的,最好的我們。
01 ?小時了了
2007年秋天,我剛滿十歲。
四年級的第壹個學期,我和小周坐了同桌。
說來好笑,我和小周本來是兩條絕對不會有交集的平行線,可我們成了同桌,命運也開始有了交叉。
小周是學年第壹名、是班長、是大隊長,壹直都是三好學生、優秀學生幹部,更是班主任於老師眼中的天之驕子。在我們這群崇拜老師的小學生當中,他幾乎令所有人羨慕。
而那時候的我,看壹堆雜書,甚至連《飄》都翻完了,可大多都囫圇吞棗,不求甚解。我習慣了壹個人靜靜地縮在堅硬的殼子裏,沒有同伴,更沒有朋友。上課的時候,發呆、睡覺、看小說任意選擇;老師提問的時候,腦袋恨不得埋到桌洞裏;下課的時候,壹個人靠著走廊的欄桿聽MP3。
小周和我,像極了角色扮演中的正反面。除了壹點。
雖然原因不同,但是小周和我都上課不聽講。不過他是好學生,只能望著黑板發呆,而我這個壞學生則在多個選項中切換自如。那個時候,我正沈迷在《書劍恩仇錄》的世界裏無法自拔,所以大部分的時間我都在看小說。小周發呆之余,偶爾也用眼角的余光掃我壹眼。我們熟悉了壹些後,他問我究竟在看什麽書,當他聽到《俠客行》、《聊齋誌異》、《民間文學》等書目時,面部表情很崩潰,因為他全都沒聽說過。
他和我商量:“妳把妳的書借壹套給我,我也借壹套書給妳。”
我把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的《紅樓夢》帶給了他,他拿了壹套中華書局版的《詩經》給我。不出半月,他把《紅樓夢》看完了,撇著嘴將書還我,壹副不過如此的表情。後來,我們又互借過幾次書,但他大多時候對我的書都無甚興趣。從此,都是我借他的書看,我的閱讀品味也在他的無意引導下從下裏巴人向陽春白雪轉變。
他借給我的《詩經》生僻字多,沒有白話註解,我讀得很吃力。很多地方我都讀不懂,他也不肯解釋,只告訴我:“‘讀書百遍,其義自見。’”因為讀得艱辛費勁,我不想看了,可小周卻在學習之余找到了壹個新的嗜好,那就是考我。而我出於較量的心思,滿足了他的消遣。常常是他說上壹句,要我說下壹句;或者他從腦子裏隨意扔出壹首,要我全默出來。我對出來,他壹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我對不出,他輕蔑地搖頭。我的好勝心不允許我輸。所以在這場遊戲的刺激下,我漸漸地把整本《詩經》都背了下來。
好勝心其實是種勇氣。我和小周的較量,也逐日水漲船高。
早讀課上,我不再發呆。我倆忙著較勁,忙了壹整個冬天。他讀《背影》,我看《匆匆》;他誦《夢遊天姥吟留別》,我背《春江花月夜》。不知不覺中,我的閱讀能力和記憶能力都飛速提升。我和小周的比賽,也從最開始的壹邊倒,變成了我偶爾會贏。小周每次被我刁難,表情就會十分豐富,故作鎮靜、滿不在乎、暗自運氣、偷著瞪我······反正任何壹種都比他平時少年老成的樣子好玩。
然而,這場源於消遣的競技,讓我越來越討厭原來的自己了。
十歲的我,幡然醒悟的我,命運開始漸漸踏入另壹條河流。
第二年春天開始的時候,我不再是班裏的吊車尾。五年級伊始,我成為了於老師眼裏的優等生。曾擠在中國少年先鋒隊末班車上的我,卻在小學畢業之際,被德育處的趙主任推薦,和小周壹起擔任了少先隊代表大會的主持人。
六年,前壹半被我浪費,後壹半把我敲醒。
很多事情,不記得了,不記得了,唯獨記得被擱淺於舊書裏的那張畢業相片。
鏡頭下。
女孩兒們笑面如靨。
男孩兒們天真稚氣。
我端正筆直地坐在於老師壹側,傻裏傻氣。
小周站在我身後,扶著我的肩擺鬼臉。
02 ? 長大如抽絲
2017年初,我坐午夜航班。飛機飛入平流層,頭頂再也沒有雲層遮蔽,機艙燈光還沒亮。我用外套蒙著頭,趴在舷窗上看星星。
那天,我結束了在省博物院為期兩周的講解員工作,身心俱疲。但是根本睡不著。回家的路總是讓人精神亢奮。
漫天星鬥,比機翼的夜燈都要明亮。即使舷窗的雙層塑料玻璃模糊,也無法抹掉它們的光芒。我愛了星星很多年,這壹次,是我離它們最近的地方。
我捂著窗子看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客艙燈光亮起。壹側頭,鄰座的姑娘沒來得及收回目光,驚訝和疑問還留在臉上,大概以為我中邪了。
我略帶尷尬地跟她說:“外面有星星,妳可以把燈光擋住看看。”
她沒說話,笑了。也是正常。
不知怎麽,恍惚間想起曾對著星星許願的十五歲的我,想起2012年的三個願望。
世界和平,爸媽身體健康。
我成為很了不起的人。
隔壁班的男孩子會喜歡我。
前兩個現在還無法驗證。而第三個,已經無從考證。
淩晨壹點半,我走出航站樓。天很沈,風很大,道路很冷清。我打開手機,有五個未接來電,是琳。最近的在壹分鐘前。
我回撥。
“琳,妳回國了?”
“嗯。我在A區出口等妳。”
“大半夜的,妳現在在機場!?“
“感動嗎?”
······
夜深露重。淚霧重合,我的眼眶模糊。
人生中妳會遇見很多朋友,大部分只適合吃吃火鍋唱唱歌;很少壹部分會讓妳想要安靜下來,和他們不著邊際地聊聊天;更少的那幾個,和妳聽同壹首歌,和妳讀同樣版本的書,和妳講曾今丟臉的傻事兒,和妳壹樣固執地為了各自的野心不放手,和妳壹起走過了很多年。
見到琳的第壹眼。她張開雙手,朝我笑。
那時候,我心裏真的很暖、很踏實。
我們壹起跑到機場的星巴克用筆記本電腦看電影,《這個殺手不太冷》最後壹幕Mathida將Leon的盆栽種入學校前的草地裏,說“我想我們會在這裏生活得很好”的畫面掀翻了琳和我的敏感情緒。
那是2015年十月初,三中八十周年校慶。夜幕下的聚光燈熠熠生輝。
黑西裝白襯衫的正裝校服。很幹凈。很清冷。
我戴著紅袖標,坐在操場門口學生會臨時搭建的秘書處為各班做登記和問題服務。典禮進行得很順暢,和主席臺上方的那面“預祝三中八十周年校慶圓滿成功”的紅白大橫幅相得益彰。
舞臺上火樹銀花,星光會聚。琳身著壹襲淡藍色晚禮服、挽著精致的發髻、臉上是淡雅的妝容,她口若懸河、字字珠璣。晚會在她和另外幾個主持的推動下,漸入高潮。看臺下人頭攢動,笑浪翻滾。
我坐得太久,很累。索性打著手電,跟著紀檢部的同學去人群當中遛彎。走到二班隊列的時候,手電筒晃到了壹個熟悉的背影,是小周。
他轉頭,看到是我,壹臉欠扁地說:“妳玩忽職守!?”
我輕松地點頭,和他玩笑幾句後,回自己的崗位上去了。
其實,小周手裏也有壹支手電,不過是為了刷題。他正在為即將到來的全國中學生數學競賽做準備,時間寶貴。我不想打擾他。
晚會快落幕的時候。
我雙手插兜,立在離主席臺不遠的地方,看見了微妙的壹幕。壹群嘻嘻哈哈面目模糊的同學中,只有琳沈默而嚴肅,壹雙眼睛格外明亮,專註地看著什麽人——可是她註視的那個人並不在我的視線之內。
也許,所有人轉瞬即逝的微妙瞬間背後都隱藏著壹條細細的尾巴吧。只是我抓不住。
從星巴克出來,我和琳去打車。到家的時候已經淩晨四點。
濱海路上的紅綠燈交錯,壹輛車都沒有。我忽然和她說,小時候看機器貓,有壹集大家都被縮小了,在大熊家的院子裏建了壹個迷妳城市,每個人的願望都不壹樣,小叮當期待不要錢的銅鑼燒商店、大雄渴望找到壹家站著看漫畫也不被老板趕走的書店······只有壹個小配角,四仰八叉地躺在十字路口,說,終於可以躺在大馬路上了。
琳說:“現在就躺吧。”
我們就這樣沖到了空曠的馬路中央,趁著紅燈仰面躺下。
有時候人的願望就這麽簡單,只要這樣就好。
淡忘了曾今那個常常在主席臺上致辭的少年,磨平了當初為托福和SAT的好成績而分秒必爭的鋒利,打敗了獨自壹人在紐約求學的孤獨,對琳來說,這是躺在大馬路上最大的幸福。
03 ?我們仨
依稀記得,當年初中語文老師講《老王》的時候從清華大學跑題到錢鐘書,又從錢鐘書扯回楊絳,最後提起了壹本書:《我們仨》。
當時幾個同學鬼鬼地笑,用胳膊肘戳了戳我說:“趕明兒妳也寫本書吧,也叫《我們仨》。”
H笑得格外猖狂,被小周用語文書迎面打了上去。
然後,全班起哄,連班主任都笑得壹臉慈祥,無奈地看著自己心愛的兩個學生胡鬧,“我們仨”的事情就被擱置在了壹邊。
我們仨,認識很多年了。2008年第壹次去北京,看了奧運,壹起爬了長城;2010年上初中,仍舊同班;2013年在中學生模擬聯合國會談上寫了提案、同年六月壹起考上了全市最好的高中;2015年我去上海參加新概念作文大賽,我們仨在外灘散步;2016年春節,第二次去首都,小周站在清華園前隨口說自己考不上,琳說他矯情、我說他別扭,六月末的時候,小周不負眾望地成為了我媽口中常說的那個“別人家的孩子”。
大壹的暑假,琳、小周和我申請了EASIN的中國區項目,去香格裏拉支教、草原保護和體驗藏文化。
行程裏的第壹天傍晚。
在束河古城的客棧,我們見到了團隊的leader。他話很少,雷厲風行。壹行人緊鑼密鼓地舉行了開營儀式和圓桌會議。
琳、小周和我坐在客棧院子的石桌邊寫策劃,忙到零點。眼神裏寫滿疲憊,但心底洋溢著成就感。當真是風華正茂的年代啊。
第二天,我們乘坐近四個小時的大巴,到了壹所深山裏的學校。那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支持的壹所小學,各界捐助也多,配套設施很完善,但是,唯獨缺老師。全校只有壹個老師。
我走進教室的時候,瞬間被孩子們清澈純凈、熱情真誠的眼神震撼了,那是壹種很難用語言去表達的心情。孩子們中有不少說藏語,我聽不懂,只能依靠肢體語言。半個月的誌願教學中,孩子們教我藏文,我教他們說漢語、寫漢字。
琳、小周和我分在同壹個教學小組。我們從來沒有午休,得備課寫教案。小學的課並不難準備,但leader會旁聽各組每天在放學後的總結報告,他的要求很嚴。沒人敢渾水摸魚。
周末的時候,我們仨去松贊林寺玩了壹整天。小周拖著慵懶的我爬完了主殿的146階石梯,琳在壹旁不斷笑話我倆。又聽了當地的藏民講孝道、婚嫁、生死。我雖不能完全理解他們的文化,但尊重。
誌願活動的最後壹天。
我們帶著班裏的孩子們去帕海·依拉草原上清理垃圾。我做了壹個實而不華的草原垃圾桶、小周刻了壹個環保木牌、琳給孩子們開環保講堂。夕陽西下的時候,每個人幾乎都背著壹筐白色垃圾往回走,臉上臟兮兮的,可笑容很甜。
晚上。
我們和班裏的孩子舉行了壹個簡單的告別會。他們每個人都寫了壹封信,讀給我們聽。笨拙的字跡、明朗的聲音,沒有矯揉造作和精雕細琢,只有真誠。印象最深的是,有個小孩兒感謝小周幫他們家把壞掉的燈泡修好了大半。
告別會後,我關了燈,往教室外走。剛壹出門,就看見門口的壹個小小身影。是朗措。
她抿著唇不說話,送給我壹張畫。她自己畫的。畫上是壹座山和壹個站在山頂的小女孩兒。
我問她:“畫裏的小姑娘是妳嗎?”
她搖頭,過了好壹會兒才開口:“我想變成她。”
有那麽壹瞬間,我詫異了。但很快就理解了。山裏的孩子渴望去看外面的世界。可是,走出去的人太少。
山裏人向往城市,城裏人嫌累。人總是不知足。
我說:“我相信妳。”
她嘴角彎彎,跑開了。
在我的印象裏,朗措是班裏最安靜的姑娘,上課時頭埋得很低,課間不愛出去玩,放學也壹個人走。
有點,像曾今的我。
又不太像。
青春就是這樣吧,謹慎珍惜還是放肆恣意都壹樣,反正不管怎麽度過,最終都會遺憾地明白,這段好時光,到底還是浪費了。青春,它總是過期不候。
所幸。
這麽多年,我和我認識的每壹個人,都仍然在努力地發出微弱的光,認真度過對於宇宙來說無比渺小的壹生。以至於在回望過去的時候,能夠用自己最喜歡的姿態說出:那時的我們,是最好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