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鷹是我的兒子。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山鷹在無錫出世,使我家近幾年陰盛陽衰的局面有了轉機。總算添了個男子漢,帶來了希望和喜氣。
姐姐先出世,也就是先開花,後結籽。兩個孩子生不逢時,正是連續自然災害,國民經濟緊張時期,吃不飽肚子,糧食以顆粒計算。山鷹很聰明,學話早,天天‘歐嘍歐嘍’地牙牙學語,不知大人的憂愁。很快便會叫“爸爸”了,聲音響亮清晰,我非常喜歡。
我們倆勒緊腰帶餵養著孩子,我經不住工作和生活的煎熬,病倒了。父母趁機動員我壹家回山東老家。在火車上,我抱著兩個不懂事的孩子,不止壹次地念叨:“孩子呀,這步棋不知今後給妳們帶來厄運還是幸福?爸爸媽媽也無奈呀!”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孩子壹點點大,便參予家務勞動,捋草養兔子,挖野菜,拾雞屎……我們倆下田掙工分,兩個孩子丟在家中,幫我們燒飯,揀麥穗,經常的熟睡在大門外,我們看到很是心酸。
山鷹很乖巧,會看眼色。有次尿坑,我打他,沒等巴掌落下,他早求饒:“別打我,我錯了,我再不尿坑了,不喝水了,不吃飯了!啊呀!疼呀!”弄得我好氣又好笑。
他不喜歡洗碗,我安排每天輪班,輪到他,他不在家了,溜到場院。鄰居問他:“妳吃飯了嗎?”他說:“不吃了,吃了叫我刷碗。”隊裏將這當成逗他的笑柄。
爺爺由東北回來,繼承了富農的帽子。十年動亂被揪鬥,涉世不深的奶奶嚇成腦溢血,倒下再沒有起來。在那劃清界限的年代,我們都不敢流露心裏的悲痛,稀裏糊塗送走奶奶,壹家人難承受這意外打擊,正沈浸在悲憤和絕望之中。不知憂愁的山鷹用棉花粘了個假胡須,拿壹截高粱稭做煙袋,他姐姐圍了壹條做飯圍裙,姐弟倆在坑上又唱又扭,唱起“老倆口學毛選”:
吃罷了飯洗罷了碗,
老倆口兒來到窗前學呀學毛選。
老頭子,哎,
老婆子,哎,
妳看咱學那篇?
我看咱學這篇。
階級敵人妄想要變天,
咱們貧下中農壹定要擦亮眼……
孩子惟妙惟肖的表演,使人忘記剛剛的悲痛,忍不住哈哈大笑,滿屋又恢復生存的希望和生機……
更有意思的,那年四清運動,我出身不好,被當成階級鬥爭的活靶子。過年時對妻子說:“這是我最倒黴的壹年,但願今夜做個好夢,讓我明年有個好的開端。”妻子安慰我說:“我壹定做好夢,讓妳壹年順順利利。”半夜裏,我被哭聲驚醒,妻子說:“夢到妳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怎麽叫也叫不醒!妳死了,撇下我壹個南方人帶兩個孩子可怎麽活呀?”說著又號啕大哭。我的心緊縮到壹起,暗恨這不祥之夢,但還是安慰妻子:“夢是反的,死就是活,今年壹定錯不了。”妻子被我說得破涕而笑。
春節給山鷹紮只燈籠,孩子好開心,壹直圍著我。剛糊好走了幾步,風就將紙吹開,熄滅了。山鷹舉著燈籠大叫:“爸爸死了,爸爸死了!”我很反感,忙糾正他:“不是爸爸死了,爸爸活得好好的。該說是爸爸紮的燈籠裏的火熄滅了!”山鷹小,那懂這個。剛點燃,又聽他叫起來:“爸爸又死啦,爸爸又死啦!”越忌諱,越毛病多。
領山鷹到墳地去送燈,我壹壹介紹墳裏的先人:“這是我母親,就是妳奶奶。那是我老爺爺,妳應稱他為太爺爺……”我話沒完,山鷹突然問:“爸爸,妳的墳在那裏?”我心裏好不高興,心想,事不過三,兒童的預見定靈驗,我新壹年肯定完了。但還是裝作心平氣和地對他說:“爸爸的墳早著呢,要等妳變成老頭以後才有呢!”
心直口快的妻子將我的不愉快當笑話對生產隊裏人講了,大家見了我都忍不住逗我:“妳不是死了嗎?”“妳的墳找到了嗎?”我覺得剌耳,但又不好發作,只是暗暗叫苦。
那壹年,我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度過,反很平靜。(本人拙作《疑惑》(歲月留痕)有較詳細記述,請參閱。)
文革期間,山鷹上學了,勤工儉學,天天幹活。那時我是生產隊的強勞力,整天推小車,將肥料送到田裏,又將莊稼運回場院。山鷹每天三四點鐘就爬起來,給我拉車子,我家鄉山地多,河流也多,腳下全是石頭。孩子理解老子的艱苦,拉車子大汗淋漓,從不示弱,非常賣力。
我家成分不好,孩子深受其害。入團,參加活動,都愛到限制。到生產隊勞動,別人可以自由隨便,唯獨我兒子不行。別人幹活可以挑精揀瘦,打退堂鼓,山鷹不行。必須老老實實,唯命是從。隊長曾在我面前毒打我的孩子,罵道:“妳這地富崽子,還想翻天?我治不了妳,隊長就別幹了!”打得孩子揪心撕肺般地嚎,我的心都碎了,真恨出身不好,連自己的孩子也保護不了,只能敢怒不敢言,打掉牙往肚裏咽。
山鷹十五歲,在許多好心人的鼓動下,同妹妹壹起到石家莊爺爺奶奶處,乞求爺爺在部隊想想辦法,給安排個工作。臨行,不少人都對他說了利害關系,勸他無論如何別回來。山鷹也意識到出身對自己的影響,下狠心表示:“那怕在外討飯,我也不回來了。”我和大家都對他寄予很大希望,心想我家就這麽壹個兒子,父母壹定會想辦法的。去了半個多月,孩子哭著回來了,對我說:“奶奶說,我們連妳爸爸都管不了,豈能管妳?壹代管壹代,我管不了那麽多!”
十壹屆三中全會的春風吹遍了神洲大地,改革開放政策給我們解除心靈上的桎梏,帶來了希望的春天。我們返城工作了,生活雖艱苦,但大家都心情舒暢,充滿到幸福彼岸的信心和希望。
兒子高中畢業了,去參加招工。某科研單位壹下子看中了他,肯定下來。正準備上班,突又變卦。據說被勞動局壹位科長的公子開後門頂替了。氣得兒子大哭壹場。
幸好市裏壹大型國營廠要了他,並帶薪上了廠裏的職工大學。
生活慢慢地走向正路,漸漸地兒子結了婚,兒媳是醫院裏的護士……
光陰似箭,好日子也像箭頭壹樣,在不斷攀升。兒女們都成家立業,有了屬於自己的新窩,也都有了幸福的下壹代。
轉眼間,外甥女工作了,孫女將大學畢業了,又有的`升上了大學和理想的高中……
縱觀我的兒女,都無官無權,沒有大腕,也沒有老板,沒有光宗耀祖,名垂青史,令人敬慕的業績。也無轟轟烈烈,值得頌揚的典型事跡。他們是普通公民,壹般的勞動者。他們都在憑自己的技能和雙手為社會盡微薄之力,生活中克勤克儉,平平淡淡,遵紀守法,安分守己,日子過得舒適安穩,有滋有味。從來沒有給我添麻煩。他們都體諒我們過去的艱苦,非常孝順。都建議我們在有生之年,喜歡到那就到那,只要我們健康長壽,就是對他們的最大支持和最大願望。
我更值得壹提的是兒子山鷹和他姐姐,艱難時期生活最長,幹活最多,最吃苦受累,貢獻最大。他們經常回憶昔日的蹉跎歲月,看到來買蘋果的家鄉人,總是熱情相幫。
山鷹從狂風暴雨中飛來,在驚濤駭浪中越過,煉就壹付睿智的眼睛,堅強的翅膀。現在藍天遼闊,晴空無垠,正是大展宏圖的好時機。衷心祝願我兒子山鷹翺翔馳騁,鵬程萬裏,永遠風光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