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泊梁山話好漢19:宋江為何要走招安這條路
說梁山這幹殺人放火、只顧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大秤分金銀的強盜們是“農民起義”,完全是後人附會。除了遊手好閑、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阮氏三兄弟以及陶宗旺和農民沾邊外,其他誰是地道農民?
與其說梁山聚義是農民起義,不如說是小吏造反。這壹百單八將裏許多人原來是體制內的小吏,――那時候民事、軍事分野不嚴格,因此下級軍官也可算小吏。我粗略地算了算。這些小吏有如下這些。
電視劇《水滸傳》中的宋江形象
大頭領是鄆城縣的押司宋江,這是個舞文弄墨的文吏,大概算縣委縣政府辦公室的主任或秘書,在這個職位上必定心細,善文墨、懂相關法律政策、多權謀、交往廣。宋江在這個職位上結交天下英雄,拿公家的法律與政策送人情從而博得大名,最後成為造反的眾吏之首決非偶然。另外還有壹個文案孔目裴宣,專管內部將士的嘉獎與懲罰。
警察序列的:都頭(刑警隊長)武松、朱仝、雷橫、李雲等人。監獄警察或司法警察有戴宗、李逵、施恩、蔡福、蔡慶、楊雄、樂和等人。
下級軍官有林沖、(八十萬禁軍的普通教頭品級不高,他並非總教頭,這便是參謀與參謀長的區別,參謀不帶長,放屁都不響。如果他是高級武官,陪夫人進香怎只能有丫鬟錦兒陪判而無公職跟隨?又怎能隨便和壹個野和尚結拜弟兄?)魯達、索超、楊誌、花榮、孫立、孫新、徐寧、關勝、宣贊、郝思文、單定圭、魏定國、張清等人。呼延灼、秦明也就是個中級武官。
另外梁山水泊的前領導核心晁蓋是個保正,即東溪村村民自治機構的頭領。
這些人上梁山的具體路徑不壹樣,有主動投奔,有逼上梁山,有被哄騙上梁山的,也有隨大流糊裏糊塗上山的。但從整個小吏群體來看,他們造反,其殺傷力要比普通的農民大得多,普通的農民上梁山也就是個進不了序列的嘍羅。他們拿趙官家的俸祿,小吏的職位也曾為他們帶來風光,他們為什麽還要造反?
我們得從中國古代的官制說起,從漢代舉孝廉開始,中國逐步形成成熟的文官制度。有妻到了隋唐,科舉取士日趨完備,文官地位日高,官和吏即政務官、事務官涇渭分明,不經科舉的能吏要想混個大官,沒有特殊機遇幾乎不可能。
具體說到宋代,宋太祖這個政變起家的軍官坐了龍廷後,鑒於前朝得失,采取了修文偃武的國策。文人的政治地位、經濟地位高於前代任何壹朝,每次進士錄取名額是唐代的數倍。如此必然造成“冗官”,這麽多正經出身的文人湧進官場,勢必把任何壹個官位占忙,而眾多小吏即使幹得再好,除非在自己的崗位上楷點油外,幾乎只能終身為吏而不能升官。無激勵機制就不會有責任心,而時間壹長,整個群體還會對朝廷心生不滿。
妳看宋江潯陽江頭題反詩那壹節。幾杯酒下肚,任宋江平時如何世事洞明、人情練達,此時也醉後吐真言。他思想道:“我生在山東,長在鄆城,學吏出身,結識了多少江湖好漢,雖留得壹個虛名,目今三旬之上,名又不成,利又不就,倒被文了雙頰,配來在這裏。”於是便有了那首滿紙反意的《西江月》。這可以說是宋江對體制不滿的全部暴露,他的反意早有了,如果他壹直是個忠於朝廷的小吏,他怎會主動結交天下的盜賊強梁,又怎會主動做“黑惡勢力”的保護傘?
宋江題反詩,不過是發泄心中不滿
幾次以老父在堂為由不入梁山,只是壹則時候未到,二則還沒有積累足夠的資本。――這正是宋江狡詐過人之處。
宋代的書吏命運如此,軍官更是這樣了。宋代當兵的和囚犯地位差不多,像秦明這樣壹州軍事統領,見了文官知州,就如保鏢見到老板,他安能服氣?中級軍官如此,更不用說下級軍官了,除了戰功壹途,他們幾乎不能出頭。而北宋長達百年的“歲幣”買和政策,他們也難以有戰功。那麽壹有風吹草動,這些下級軍官極易造反。――林沖連自己的妻子都保不住。可見軍官待遇。
而且在那時候,權力和責任又不是成正比的。當官的有權有勢卻不辦事不負具體責任,做小吏的無大權,待遇不高卻責任重大。正如今天所說:“上面千根針,下面壹條線”,任何重大的事情,必須通過小吏才能在基層落實。妳看楊誌失了生辰綱,因擔不起責任而入了盜賊;而在有關部門偵察這驚天大案時,也是太師責府尹,府尹責觀察、觀察責公人。最後壓力落在具體辦事的小吏身上。府尹以充軍威脅緝捕使臣何濤速速破案。――就如領導批示下面的人限期破案壹樣。妳看府尹所說:“我自進士出身,歷任到這壹郡諸侯,非同容易!今日東京太師府,差壹幹辦,來到這裏,領太師臺旨,限十日內,須要捕獲各賊正身完備解京。若還違了限次,我非止罷官,必限我投沙門島走壹遭。”他當然只有打具體辦事人的板子,這具體辦事的吏又如何服氣?因為即使破了案,向太師報喜領賞最後升官的是府尹,幹吏何事?吏能口服心服嗎?不過破案的還是何濤這個吏,離開小吏什麽太師、府尹頂個啥用?
小吏地位卑微,可惜他們的能量卻不小。自古中國是鐵打的胥吏流水的官,因為回避,因為深遷。科舉出來的官是真正的“流官”,往往在壹個陌生的地方呆不了幾年就走了,而小吏多是當地人士,有的還是世代為吏,對當地的社會情況太熟了,張村有哪幾戶富翁,李村有幾個二流子,他們清清楚楚。他們不僅熟悉社情,也熟悉官場和朝廷的各種律例。而那些端坐在朝廷上做官的大員,要麽讀聖賢書出來的,每天吟詩作對,要麽如蔡九、梁中書這樣靠裙帶關系起來的,具體帶有技術性的事務活,他們遠不如小吏熟悉。因此捕盜、收錢、送發公文這些話被小吏把持就是自然的。做官的信息渠道不暢,而具體辦事能力不行,碰上宋江這類見識廣、神通大的能吏,能不輕易被瞞騙麽?
妳看何濤破案後,報知府尹,府尹卻不親自出馬抓賊,而是讓小小的緝捕使臣何濤去通知鄆城縣政府――依靠當地公安捉拿大盜。恰好碰上了鄆城縣黑社會第壹保護傘、晁蓋的結義兄弟宋江。――可見平時官僚主義到何等的地步,府壹級官吏對自己屬下的鄆城縣重要書吏如此復雜的社會關系毫不知情,何況遠在東京的趙官家?這種信息不暢使宋江有通風報信的機會。
妳看這個能吏官場上手腕何等嫻熟,他先恭維何濤:“觀察是上司差來該管的人,小吏怎敢怠慢?”“休說太師處著落,便是觀察自賫公文來要,敢不捕送。”捎帶上大罵晁蓋:“晁蓋這廝,奸頑役戶。”用如簧的巧舌穩住了何濤,然後去東溪村報信。――在抓捕晁蓋等人的行動中,不止是宋江,包括鄆城縣兩大都頭朱仝、雷橫也正相通風報信。主要辦事的胥吏如此,難怪如晁蓋這樣的大盜隨便就能逃走。
對於宋江這樣能幹的書吏,當官的容易被蒙騙,同樣做吏的同行則未必會被騙。――因為他們平時行事和宋江壹樣,自家人那點伎倆誰不知道。妳看宋江到了江州,日日和監獄裏的看守小吏戴宗、李逵喝酒遊樂,當地官員竟然得不到信息,這又是官僚主義嚴重的又壹證據。直到題寫反詩被另壹能吏黃文炳報告到蔡九那裏,知府下令抓人。這戴宗又出主意,讓宋江裝瘋。――今天這類把戲也不少,多少人犯罪後買通醫院出具有精神病的診斷,以逃避刑事處罰。可黃文炳卻不會像蔡九這樣的公子哥那樣愚蠢,他說:“休信這話。本人作的的詩詞,寫的筆跡,不是有風癥的人,其中有詐!好歹只顧拿來!便走不動,扛也扛將來。”評點水滸的金聖嘆讀到此處也大贊“黃文炳能”。後來蔡九寫信給父親蔡京請示,被吳用請聖手書生蕭讓和玉臂匠金大堅偽造文書和圖章,幾乎騙過了蔡九這個紈絝,可還是騙不過黃文炳。原來這封假冒的書信用的是“翰林蔡京”圖章,這中間的毛病,技術上作假水平再高的金大堅和梁山其他草莽自然不明白,只有吳用和黃文炳才明白。妳看黃文炳所說:“如今升轉太師丞相,如何肯將翰林圖書使出來?更兼亦是父寄書與子,須不當用諱字圖書。”這封假冒書信便幾乎要了宋江、戴宗的命。能吏宋江、戴宗終於栽在另壹個能吏手中。吏中如宋江這樣能幹者不乏其人,他們這種辦事能力、辦事功績與自己的待遇、身份不相稱,讓他們公忠體國如何可能呢?他們無非將吏這壹公***職位作為自己謀取私利、傷害別人保護自己的工具而已。那時候吏的工資並不高,像宋江、朱仝這樣的富戶做吏恐怕更多是為了保護本家族利益,而像李逵這樣的牢子也許還是編外人員,他不向犯人敲詐行嗎?吏的地位卑微底下而無制度性的保障,所以他們可以傷害別人也容易被別人傷害。那麽他們在體制內三心二意處處為自己留後路完全可以理解,妳讓他們拿那點錢誠心誠意為趙官家,為上司幹活,從而得罪江湖人士,可能嗎?除非他們腦子進水。――黃文炳的下場就是所有小吏的反面教材。
黃文炳是個能吏,卻只能接受底層的命運
日積月累的不平、委屈碰上時機,那就只有造反了。正因為他們來自體制內,所以並非真正反這個體制。他們反的是自己不公平的待遇。正如宋江那樣能力出眾,年過而立卻只有江湖上的虛名,而沒有真能光宗耀祖的官位壹樣。造反後再受招安做大官便是他們自然的選擇,當年我們說投降派頭子是宋江,這也很自然,因為他們作為小吏並沒有真正造那個體制的反,而是造那些能力不如自己、卻占據高位、在分肥中占盡優勢的大官們的反。造反的目的是為了從吏到大官,為了分肥更方便。
這樣的造反不是真造反,那麽這樣的投降也不是真投降。
小吏畢竟是小吏“出自北門,憂心殷殷。終窶且貧,莫知我艱。”這是《詩經邶風》中壹首描寫小吏生活貧窮艱難的詩歌,它可能是中國現存最早寫小公務員生存的文學作品。在禮崩樂壞的春秋時期,諸侯不尿國王,大夫和各地封建主也不尿諸侯,做壹個小國的小吏,確實沒有多少生財之道,也沒有多高的社會地位,他不得不慨嘆:“王事適我,政事壹埤我。我入自外,室人交遍謫我。”不但要做牛做馬壹樣幹沒完沒了的活,而且要受人奚落指責。
宋代的經濟文化繁榮勝於以前任何壹個時代,在商品經濟比較發達的時候,公務人員尋租的機會要多得多,可以包攬官司、敲詐農商,這時候的小吏比《北門》中的小吏要好壹些,但如我在前壹篇文章中寫道,大多做吏要麽如李逵那樣純粹為壹碗飯吃,要麽如宋江、戴宗、施恩那樣,將手中的公權力私有化,從而保護自己的家族或者以此為保護傘經營特殊行業。但沒有制度化的保障,他們的社會地位仍然卑微,在科舉出身者的眼裏,無非是群奴才而已。宋江壹怒殺了閻婆惜以後,逃到家裏避禍,朱仝等人來莊園找宋太公,太公出示了文書,說他和宋江已經脫離了父子關系,因此不負任何連帶責任。《水滸》中道:“原來故宋時,為官容易,做吏最難。為甚的為官容易?皆因那時朝廷奸臣當道,讒佞專權,非親不用,非財不取。為甚的做吏最難?那時做押司的,但犯罪責,輕則刺配軍州,重則抄紮家產,結果了殘生性命,以此預先安排下這般去處躲身。又恐連累父母,教爹娘告了忤逆,出了籍冊,各戶另居,官給執憑公文存照,不相來往,卻做家私在屋裏。”
這就是官越大越好當的道理,做吏的風險這麽大,為什麽還能網羅宋江這樣有能耐的人?主要是他們通過各種方式最大限度地降低或轉嫁風險,最大限度地擴大收益。如宋江等人和父母在法律上斷絕關系,跟現在某些官吏在老婆犯事後鬧個假離婚壹樣的道理。頂著這樣大的風險做吏,如果不好好地撈壹把,那還不如回家做個田舍翁。所以我們看到施恩父子和張團練爭奪“快活林娛樂公司”的經營權,戴宗讓每個犯人必須交“見面禮”的潛規則。小吏承擔的風險和付出的成本壹般會想方設法轉嫁給老百姓。其實,後世的許多小官吏也壹樣,不小心就會成為大官拋出去的替罪羊。官如此,不但被犧牲的小官吏心裏不服氣,恐怕其他小吏也有兔死狐悲的感覺,既然冒著當替罪羊的危險,那還不利用機會大撈特撈?
宋江這樣的小吏,盡管見多識廣、心狠性狡,但他們的經驗多是底層經驗,也就是說對江湖上的事情明明白白,對基層政府的運作清清楚楚。知道如何瞞上欺下,如何結交三教九流,如何化解風險。如宋江憑的就是“仗義疏財”,到了江州結識了戴宗、李逵後,就會壹路使銀子,柴進莊上遇到武松後,也是用金錢籠絡武松。――這方法應當是放之四海皆準的普遍真理,但如何使銀子,如何走門子,基層和廟堂還是有差別的,像宋江這樣的能吏,用結交晁蓋、李逵、武松的方法去京城,就不太靈光了。
宋江每次離開梁山出去私訪,喜歡帶四個人。前兩個自然是落難時結交的死黨戴宗與李逵,戴宗是他第壹心腹,而且就如蔣氏的戴笠,是個情報頭子當然要十分仰仗;李逵不但忠心耿耿,更兼武藝出眾,是最好的保鏢。另外兩位就是燕青、柴進,這兩人的優勢是宋、戴、李三個小吏最缺乏的。燕青長大大城市,是著名大企業家盧俊義的心腹,相貌英俊,精通各種方言,了解各地風月,連李師師這樣閱人無數的花魁也壹見傾心,可見其魅力。宋江這樣的人頂多能在山東縣城裏的卡拉ok廳裏擺擺譜,到了大都市的“天上人間”,他就傻眼了。
妳看他們壹行到了東京,見到了李師師。“但是李師師說些街市俊俏的話,皆是柴進回答,燕青立在邊頭和哄取笑。”“酒行數巡,宋江口滑,揎拳裸袖,指指點點,把出梁山泊手段來。柴進笑道:我表兄從來酒後如此,娘子勿笑。”這樣的大臺面,自然只有柴進和燕青才能撐起來。柴進騙過了值班的王觀察頭上的翠花(大內的通行證,那時沒有照片只能如此),然後進了皇宮偵探了壹番。這活只能柴進做,他是周世宗嫡傳後裔,真的天潢貴胄,那種貴族氣質梁山其他人物誰也學不會。戴宗已經夠能幹的吧,拿著偽造的蔡京信件來見蔡九知府,當知府問他在蔡府見了誰,他杜撰在蔡府,早晨尋見了壹個門子接了書信,壹會又是這個門子接待,次日又是這個門子交給回信。金聖嘆批閱道“尋見二字好笑,寫得如市之門,可張羅雀。”“只是這個門子,如貧士倉頭相似”,壹個常常處在基層的監獄官,他如何想象的出相府的氣派?就如笑話中將農民想象皇帝的日子就是每天吃油條,用綢緞擦屁股壹樣。蔡九更加相信書信是假冒的,他罵戴宗:“門子小王不能夠入府堂裏去,但有各處來的書信緘帖,必須經由府堂裏張幹辦,方才去見李都管,然後遞知裏面,才收禮物。便要回書,也須得伺候三日。”可憐的戴宗,可憐的小吏,這樣繁瑣的辦事程序讓小地方的人如何了解,尤其當時交通不便,信息不發達。
電視劇《水滸傳》中的李師師形象(安以軒飾),在她面前,宋江的表現像個小醜
宋江後來極力誘柴進、盧俊義、呼延灼這些高層次人才上山,有經濟的、軍事的考量,但不可忽視的壹種原因他是希望改變領導層多是低層次人物構成的狀況。靠這樣的人起事可以,做大就不行了。太平天國壹直堅持用紫荊山起事的兩廣老兄弟,視儒士如狗,焉能不敗?
聰明的草寇是不甘心永遠做草寇,壹有機會就會極力改變其核心層的組成。劉邦靠沛縣壹般小吏起家,但能網羅天下貴族,如韓貴族後裔張良;朱元璋是個叫花子,但他手下的宋濂、劉基、李善長等人無論學問、聲望、智慧都是人中之傑。當年我們學歷史常常說農民起義成功後被地主階級奪取勝利果實,但是只有這樣王朝才會命長壹些,壹直堅持是個農民政權恐怕國祚不會多長。劉邦進鹹陽還愛和樊儈那些老鄉喝酒賭錢,哪像個皇帝,有了叔孫通制出禮儀,大漢王朝才有點氣勢。
宋江很自卑,所以不論對柴進、盧俊義,還是對高俅,壹再稱自己是“文面小吏”,他證明自己地位的方法絕不是聚集越來越多李逵這樣的人,――這些群氓只能利用壹時,而是需要號令更多柴進、盧俊義這樣的人。就如沒學問的人總在名片上寫著自己是“某某學博士”,暴富的人用名牌把自己包裹起來。小吏出身的宋江,當然不滿足草寇的生活方式,他需要建章立制,需要外在的程式來強化自己的地位,於是排座次後便大力制作各種旗幟、依仗,讓裴宣掌管軍法。但最有表演性、最能體現權威的地方自然是朝廷,除了推翻大宋自己當皇帝外,只有招安壹途。宋江沒有傾覆大宋的力量,他選擇招安也符合壹個小吏的人生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