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的說法有兩種,壹種是“余初為京師權貴所唾罵”,壹種是“庚戌年上日講疏內,畫壹圖甚陋,九卿中無人不冷笑而薄之”。
曾國藩的京官生涯,僅從升遷角度看,是壹帆風順的。在京期間,他十年七遷,傲視群曹,很快從壹個普通進士迅速成為“副部級”官員,這在道光年間是極為罕見的。
1,道光年間的大清王朝猶如病勢危急、行將就木的病人。外部,鴉片戰爭讓中華帝國的臣民自尊心和自信心受到顛覆性的打擊。內部,腐敗已滲透入帝國肌體的每壹個細胞,四肢五臟,無不腐爛,壹場翻天覆地的大起義正在醞釀之中。在這種情況下,大清朝的政治家們卻燕巢幕上,安之若素。
道光皇帝的政治性格是因循疲沓,茍且偷安。大家如同坐在壹輛老舊破車裏的乘客,眼看它奔向深淵,卻都噤口不言,如同不涉己事。
只有曾國藩郁懷如焚。早在道光二十四年,太平天國起義六年前,曾國藩就敏銳地預感到,壹場席卷全國的大動亂正在隱隱醞釀。身居翰林之時,曾國藩只能讀書養望,對國家政治沒有發言權。及至位列卿貳,他以為自己終於可以壹展身手了,卻發現正如王蒙的那句話壹樣:“當了部長,才知道官小。”他在禮部副部長任上,壹天到晚雖然沒有片刻休息,但忙的都是些“等因奉此”之類的公事,對國家大政絲毫無補。偶爾提壹些革新主張,也都被部長大學士們棄置壹旁。
1850年,道光皇帝去世,年方二十的鹹豐登基,罷黜穆彰阿,下詔“求言”,壹時“天下稱快”,朝野上下為之壹振。
曾國藩心情激奮,上了壹道《應詔陳言疏》,痛斥當時的“以畏葸為懼,以柔靡為恭”的官場作風,曲盡當時官場的醜惡形狀。他建議皇帝舉行“日講”,即加強學習,以本身的振作之氣扭轉官場的泄沓之風,同時改革官員選拔辦法,使進取之員有機會脫穎而出。
這道奏折得到了良好的反應,皇帝對他大為贊賞,對“日講”建議最感興趣,命令他詳細解釋。於是曾國藩精心準備講稿,並且畫了壹張解釋講堂布局的圖表。不過他本不擅畫,這張圖畫得相當難看。
講稿在九卿中傳閱之後,曾國藩成了北京官場議論的中心。大家議論的不是他的赤心血誠,而是譏笑他“畫圖太陋”:就這個水平,還充什麽聖人門徒!
其實,官場上對曾國藩這個憨頭憨腦坐直升飛機飛上來的湖南楞頭青早就憋了壹肚子氣了。“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鋒芒畢露,人必非之。看到他的奏折中把京官描寫得如此不堪,官員們氣不打壹處來。好嘛,滿朝皆醉妳獨醒,滿朝皆濁妳獨清?就妳對大清朝忠心耿耿,我們都是廢物?
因此,曾國藩的這個“笑話”很快騰於眾口,風傳全城,人們見了他都“目笑存之”,令曾國藩無地自容,寒了壹輩子。這就是曾國藩所說的“平生第二大塹”。
2, 這“第二大塹”並沒有使曾國藩沮喪消沈,反而更加激起了他對這個官僚體系的戰鬥決心。在壹年多時間裏,他滿懷赤誠,盡忠竭智,先後上了《應詔陳言疏》、《備陳民間疾苦疏》、《平銀價疏》等多道奏疏,全面深入地指出了種種危機,官僚體系存在的諸多問題,呼籲皇帝大刀闊斧,加以徹底改革。
但鹹豐心胸狹窄,氣質庸弱,完全談不上雄才大略。他對如何駕馭大清政治心無定見,曾國藩這些嘔心瀝血的折子,他草草讀了壹遍,隨口誇獎幾句,事後卻扔進廢紙簍。曾國藩大失所望,心情越來越焦急。因為天下大亂已經從可能變成了現實。鹹豐元年,太平軍起,很快席卷廣西。對於這場大亂,鹹豐皇帝毫無準備,像無頭蒼蠅壹樣,指揮混亂,布置失措。曾國藩認為,要想挽救大清帝國,只有敲醒這個糊塗皇帝才行。在強烈的責任感支配下,以謹慎聞名的曾國藩做出了壹個晚清官場極為罕見的舉動:直言批評皇帝。他上了《敬陳聖德預防流弊疏》,鋒芒直指鹹豐皇帝的三個缺點:“謹於小而反忽於大”,“徒尚文飾,不求實際”,剛愎自用、出爾反爾。
年輕氣盛而又自尊心特別脆弱敏感的鹹豐皇帝的反應可想而知。史載“疏上,帝覽奏大怒,摔諸地,立召軍機大臣,欲罪之”。幸虧祁雋藻、季昌芝等大學士為之苦苦求情,才使曾國藩免於獲罪。在大臣們的勸諫下,鹹豐皇帝轉而假惺惺地誇獎了曾氏幾句,但又下了長篇上諭,細細為自己壹壹辯解,針鋒相對地駁回了曾國藩的主要指責。
皇帝大發雷霆,曾國藩並不感覺意外。但皇帝的嘵嘵置辯,卻讓他認識到通過苦口直諫使皇帝猛然驚醒是不可能的。此後,他還是不斷地上建議改革的奏折,不過多是就事論事,不再有類似的憨激之言了。
3, ? 本來,曾國藩在京官中人緣頗好,然而接連兩次挑戰“大名大位”者(得罪琦善、彈劾賽尚阿),卻令人際關系網出現巨大破洞。因為琦善門生故舊遍天下,與穆彰阿關系也頗深。曾國藩打破了“官官相護”的潛規則,成為官場上的異類。“諸公貴人見之或引避,至不與同席”,背後當然更有無數詆毀之詞。曾國藩在鹹豐二年幾乎成了京師人人唾罵的人物。
在京城的最後壹段日子,曾國藩動輒得咎,精神十分痛苦,愈來愈想念家鄉了。國事頹唐,他百計奮鬥,卻絲毫無補,不免又壹次萌生了退意。
鹹豐二年六月,曾國藩終於得到了江西鄉試正考官的外差,他興沖沖逃離這個讓他失望而厭惡的京城,準備從此引退歸山。不料剛走到安徽太和縣,接到了母親去世的訃聞,當即換裝回鄉奔喪,至此正式結束了他14年的京宦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