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張氏,清朝光緒三十二年(1906)臘月初四生於太康農村。三歲喪父,九歲失慈。祖母到我家時,是從高柴(通稱高賢)肖莊姥娘家出的門兒,過門第二天天不亮就起床,先到堂屋裏紡花,然後去廚房做飯。從此以後,年年如是,長年不輟。她用紡花、織布積攢的錢,置買40畝地、壹頭犍牛、兩匹快牲口(方言,騾馬),與祖父壹道用心血和汗水創建了張家賴以生存的根基。40畝地裏年年長出沈甸甸的麥穗、紅撲撲的高粱,人們路過地頭,都會贊嘆:“嘖嘖,多好的莊稼!”麥子黃梢兒時節,祖父被新五軍抓壯丁,半月後回家了,望著滿地白花花的麥茬子疑惑起來,祖母說:“割完了,也打完了!”
祖母雖然是壹個目不識丁的農村婦女,可她卻寬容、大度,善於推功攬過。自小父母雙亡,她把我的曾祖父母當做親生父母對待,因而四妯娌當中她在公婆面前也最有面子。曾祖母是個倔脾氣,人前人後卻從沒有說過她壹個不字。本支自從太康縣轉樓鄉張鵬鵠村遷至龍曲鎮張子書村,數百年來經過世代繁衍生息、艱苦奮鬥,逐漸成為當地壹支望族。祖父弟兄四人各自成家,卻是壹個鍋竈吃飯,妯娌們則輪流下廚。大伯祖母(俗稱大奶奶)不小心弄打(方言,破碎)和面盆,神色恍然,擔心怪罪(人口多,窮,打壹個瓦盆是壹件大事),就找到祖母出主意,怯怯地問道:“他三嬸子,我這麽大的壹個人,咋恁沒有材料(方言,本事)哩!晌午頭和面的時候,連紅盆弄打了,這……這……這可該跟咱娘咋說吔?”祖父弟兄四人,行三,她因此稱呼我的祖母為“他三嬸子”,是按著她的孩子叫的。祖母安慰她說道:“大嫂,這事兒妳情放心了,咱娘問著了我就說是我弄打的。”當曾祖母問及,祖母就快言快語地說:“和面盆是我弄打的,沒有端穩當,手壹滑,打了。”曾祖母先是驚奇地問道:“打了?”緊接著,就又淡淡地說,“打了罷(方言,結局、完了,表示容忍,有不深究的意思)。”
我是祖母的長孫,十分得寵。據說,祖母壹生生育十二個子女,存活下來的只有三女壹男——九個閨女養活三個,三個兒子養活壹個(這壹個,就是我的父親。他的兄、弟,六個姐,均因病早殤)。父親還沒有出世,有壹年秋天,村西頭來壹個牽駱駝的半仙,看到祖母頭頂黑藍布手巾,左胳膊上挎著壹個竹籃子,右手還拿著壹塊饃,邊吃邊走,下地摘綠豆。西南窪的綠豆角子黑了,壹塊地像是蒙了壹塊黑色棉布單子。這個時候,牽駱駝的半仙對祖母說:“這個老大娘,命中沒有兒,臨老三個孫子哭奶奶。”後來,有了父親,他卻在59歲上“走”到祖母的前頭,沒有為她送終,可不就是沒有兒子麽?臨老,真的是三個孫子哭奶奶。這些,果然被牽駱駝的半仙言中!父輩只有父親,祖母對族系血脈壹線單傳的命運極為憂慮。在她眼裏,我這個長孫像是家族日漸暗淡的天幕上突現的壹顆星,行將幹涸的族系血脈之河裏兀然湧出的壹泓水流。她嬌我,寵我,讓我率性而為。有時,她又以寬厚的`手掌,像拭去蒙在玉器上的浮塵壹般,糾正著我的每壹個小小的過失。父親常年在外地工作,母親成年累月在生產隊幹活,年幼的我就壹直跟著祖母生活,在她的呵護下長大。三月清明,祖母同我踏青折花;五月端午,給我包清香而又糯甜的粽子;八月中秋,給我烙又圓又香的火燒兒;九九重陽,給我蒸又大又甜的紅薯,吃了禦寒……而我,總是把新念的書讀給她聽,新學的字寫給她看。我不止壹次在她老人家面前許諾:“奶奶,等我長大了,我壹定會把您接到我家,讓您享清福。”最難忘的是夏夜,月光下彌漫著淡淡的炊煙味兒,村頭柳林裏傳來“吃杯茶”“答丟——答丟——”接連不斷的叫聲。這個時候,由於天太熱,夜裏不好在堂屋裏做活,祖母便把軟床(壹種用麻繩襻的床,鋪上秫稭席,躺上去很軟和)搬到院子裏棗樹下乘涼,她有時壹邊用左手搖著芭蕉扇為我驅趕蚊子,壹邊用右手指給我看月亮裏吳剛伐桂嫦娥起舞;有時給我說“古諺”(方言,故事),唱歌謠。祖母唱道:“勺子星,把子星,壹氣數七遍,到老不腰疼。”我也跟著數,但很難壹口氣數七遍。我依偎在祖母的懷裏,聽她輕聲哼唱“小麻嘎(方言,喜鵲),叫喳喳,公公犁地媳婦耙。過路人,別笑話,不種莊稼吃啥呀”之類的歌謠,我感到新奇,托著下巴入迷地聽著。這種對事物的新奇和敏感,也許就是我酷愛文學創作最初的原因罷。
五歲,我因患麻疹住在高柴(今高賢)二姑家治病,醫生囑咐忌食生冷,可是見到小孩吃西瓜,我就跟祖母要。她拗不過我,便只好去問醫生:“連西瓜擱箅子上餾餾中不中吔?”七歲,突發胃腸炎,父母遠在尉氏,祖母毅然賣掉自己用狗狗秧、萋萋芽、兔兒酸等野菜,辛辛苦苦餵養的還不夠秤(方言,斤兩)的壹頭膘豬,去王集為我看病。十二歲,患類風濕性關節炎,常年臥床不起,閑看陽光在墻壁上移動,纖塵在室內光線裏浮遊,疼痛難忍,度日如年。父親去高朗尋醫問診並抓來中藥,祖母煎湯熬汁,日夜悉心照料並祈禱我的疾病早日痊愈,竟然表示她自己寧可折壽!每念及此,我就十分愧疚,惶然不安!
祖母壹生勤勞。農忙時節,到地裏去勞動。她每天壹大早聽見雞叫,就到地裏去,很晚才回來,她總是撩起布衫大襟,擦去臉上的汗水,黑藍布衫汗濕得泛起壹層淡淡的白色的鹽漬。麥季去割麥,秋季的活更雜。——壹遍壹遍地摘棉花;綠豆角壹發黑,就得趕快摘,不然就自行炸開了;刷高粱葉子,餵牲口;高粱收到場裏,用釤刀(沒有把兒或把兒很短的大鐮刀。沒有把兒的,在刀背上橫著安上剝去高粱褲子的壹節光溜溜的秫稭稈兒,以防傷手)殲高粱穗子,曬幹碾場;用抓鉤出紅薯,先連秧子用鐮刀割掉;紅薯刨出來,壹塊壹塊地揀好,窖起來留著冬天吃。祖母年事已高,盡管我和我的父母對她很是孝順,堅決不讓她下地幹活,但她還是不想拖累家裏,總想自食其力,時常說“兒女有不如自己有”。收割後的麥田裏暑氣蒸騰,尖茬戳腳,祖母卻邁著壹雙小腳到田野撿拾麥穗,只見她左右顧盼,前後巡視,看她彎腰壹次,心裏就會被刺痛壹下,以至每看到萊爾米特的油畫《拾麥穗的女人》,就會情不自禁地想到我的祖母。
太康盛產棉花,女人大多會紡花織布。祖母紡、絡、漿、染、經、織、裁、縫,無所不能。我家人口多,收入少,壹家人的穿戴,全是祖母紡織的粗布做成的。秋罷,除生產隊裏分了壹些棉花之外,祖母還到薅了棉柴的地裏撿拾因受旱未綻開的棉桃兒,陰雨天在堂屋裏剝去花苞,撕開僵瓣兒,用棒槌捶成絮狀。遇趕集的日子,用架子車拉到軋花鋪子。軋花不收費,只需把棉籽留下,帶走棉絮(仍需彈壹遍)即可。歸來,搭夜用壹根秫稭莛子,在桌面上鋪上潔白的棉絮,卷在莛子上,左手捏住壹頭,右手按住滾幾下,就成了壹個花蔔劑兒。她白天要參加生產隊勞動,只有到了晚上,才有空閑在煤油燈下紡花。她盤腿端坐在蒲團(用秫稭葉編成的圓形扁平坐墊兒)上紡花,右手輕巧地搖動紡車,左手拇指與食指捏著卷好的花蔔劑兒,直側著身子扯到背後去,突然左手揚起,紡車倒旋,那根潔白的細絲飛也似地繞到旋轉的錠子上。我有時夜間醒來聽到紡車單調的嗡嗡聲,就瞇瞇瞪瞪地叫壹句:“奶奶,您睡吧!”祖母說:“我再紡壹會兒。”等又醒來的時候,祖母的紡車仍在嗡嗡作響。我的心裏好壹陣酸痛,恨不得壹下子長成彪形大漢報答祖母,給她減輕壹點負擔!
棉線紡出來,還要織布。織布機前高後低斜支在堂屋正當門。她背對門口兒,壹天三晌坐在織布機上,腳壹蹬踏板,壹排經線就張開了;右手壹傳梭子(形如棗核兒,長有壹尺,已被汗水浸得殷紅而發亮),從梭子壹側正中的小孔裏穿過來的緯線,便從張開的兩排經線中間穿過去,只壹瞬間,梭子又從祖母的左手裏飛出來。光滑的梭子在雙手之間飛來飛去,每壹次都飛得恰到好處。梭子壹直飛下去,土布便從壹端織出來。她的身子隨著織布機呱嗒呱嗒的聲音前後晃動,發髻和著織布機明快的節奏搖擺,生動而優美。土布織成了,就卷到懷裏的布杠上。從布杠上往下嘩嘩嘩地卸布時,祖母的嘴角兒和眉梢兒都會流露出不易覺察的笑意。她織的布,密,光。白的,白生生;花的,花滴滴。街坊鄰居見了,沒有不誇的。有的織成花頭巾,四月初八去大吉崗趕小滿會,頂在頭上,吸引來壹街人的目光。
90歲以後,她眼不花耳不聾,在燈下還能穿針引線。在她去世前的五六個月,我接她來城裏住些時,可她閑不住,手不使閑。雙手拇指、食指都變了形,伸都伸不開。這是她年輕時紡花、織布、種莊稼落下的癥。勞動,已經形成了她的習慣。歇著,反倒變成壹種似乎是多余的奢侈。我見她還在做針線,就勸她:“奶奶,您該歇歇了!”她邊捏針邊說道:“自從到了張家就縫縫連連,如今還縫縫連連。”牢騷中含有幾分得意。最讓人愧悔不已的是臨終的前幾天,她躺在幹草地上(連她抱到床上,壹眼看不見她卻又下來),還捏紙片、揀棉絮、拾樹葉,問她,答道:“做活哩……”祖母耐煩做活,怎麽就沒有閑著的時候?小時候讀歸有光《先妣事略》,“孺人不憂米鹽,乃勞苦若不謀夕”(家裏不缺吃食,先母卻終日勞苦象是窮得揭不開鍋),覺得我的祖母就是這樣的人。
祖母雖然沒有文化,說話卻從不拖泥帶水,生動形象,頗有文采。我早年在鄉間勞作,又在鄉村小學任教,壹手人,雙兼顧,忙活得很。那年秋天收成很好,院子裏堆滿了壹堆壹堆才從棵子上掰下來的玉米穗兒,又搭夜剝去玉米的苞皮,再像辮辮子壹樣辮起來,搭到樹枝上,掛在屋檐下,曬幹,到冬天農閑時候再脫粒。壹連幾個夜晚,累得我們渾身散了架,我覺得厭倦。祖母說道:“眼怕手不怕。看著壹大堌堆,慢慢就剝了啦。”“眼怕手不怕”,是說某壹件事親眼看著很難,但要做起來總會做完,意思和走路“不怕慢,就怕站”大同小異。像這樣不經意間隨口說出的諺語多了去了——她比喻不多說話的人,就說“沒嘴的葫蘆”;形容壹個人不會花言巧語,就說“嘴裏噙塊冰冰也化不出水來”;教育人不要離群兒,就說“孤木不成林”,“壹個籬笆三個樁,壹個好漢三個幫”;囑咐我不要做輸理的事情,就說“人輸理,狗夾尾(yǐ)”;告誡我要虛心不要驕傲,就說“水深不響,水響不深”;日子艱苦時,她又告誡我“瓜不苦不甜”。她的“吃落生(方言,花生)剝皮兒,聽話聽音兒”,“吃飯先嘗嘗,做事先想想”使我成熟;她的“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教我正直廉潔;她的“紙裏包不住火,雪裏埋不住人”,“要想人不知,除非己不為”,“沒有不透風的墻”催我警醒。遇到挫折,只要想起祖母的“不吃黃連不知苦,事不經過不知難”,我便豁然開朗。祖母的諺語包含了對兒孫無盡的愛,越品越覺得意味深長。
祖母的世界越來越空了。雙眼茫然地註視著遠方,如壹個孤獨的守望者,盼望我能抽點時間陪陪她。然而,那段時間,我時常沈湎在父親離世的悲傷裏,加之我所在的原單位尉氏化工總廠1997年7月18日發生爆炸事故,工資發不下來,不如意事常八九,怕影響她的情緒,怕她擔憂,和祖母在壹起的日子少之又少,這就增加了她對我的想念。我暗暗下定決心,以後壹定要勤去看看她老人家。那天我和妻去看望她,含著淚水輕柔地攏著祖母的白發。她習慣地拉住我們的手,端詳來端詳去,舍不得松開,眼裏漸漸盈滿了晶瑩的淚花。後來,日子漸漸好起來,每次去看望總是給她買些東西。不拘是買些吃的、穿的或是用的,她總是輕輕地撫摸著,不安地問:“要花好多錢吧?”接著,又說,“我的事兒還得妳辦。要仔細(方言,節約)些,富日子要當窮日子過。家裏頓頓有好面(方言,麥面)饃,過去的財主也不過是這樣。不要掛念我。”說罷,就催著我們離開,對我說,“妳是公家的人,還有事兒要辦。”她既渴望我們照料,又總是拒絕我們的照料。她曾經是無所不能的,晚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為此,她說自己心裏十分難受,愧疚自己成了兒孫的累贅,能減少兒孫壹點點麻煩都成了她最大的心願。
父親不到六十歲就去世了,這對於祖母是壹個很大的打擊,只隔了八個月零八天,也去世了。那天的子時,我聽見貓頭鷹在窗外“咕咕——啯——”地鳴叫,讓人毛骨悚然,惶恐不安!它有壹種知道誰快要去世了的本事,提前過來報喪。1999年10月3日(農歷八月二十四)淩晨,祖母果然走完了94年的人生之路,永遠離開了我們!盡管如此,我還是沒有想到竟這麽快,因為她飯量尚可,思維清晰。數十年間,祖孫相依為命,由於我的遲到,竟然未能趕到見上最後壹面,我悔恨交加,悲痛欲絕,遺憾無窮!
護送祖母回到太康,家中設靈堂,往來吊唁者絡繹不絕。為她穿上送老衣,這是她生前在黃崗綆會上親自選定的上衣、裙子。入殮後,壹場秋雨淅淅瀝瀝連下三天,好似蒼天也為祖母去世而哀傷。到第三天出殯,秋雨卻驟然停了。全家三代男女老小牽衣攔道頓足哭,不甘心讓她的軀體從我們眼前永遠消失。我和近千名鄉親在積水的土路上艱難地前行,陪祖母走完她在人間的最後這段路程。隆起新墳,忽然間,雨又漸漸大起來。那種奇異的天象為祖母的葬禮蒙上壹層神秘的色彩,畢竟很少有人能像祖母的葬禮那樣驚天動地。
今年八月二十四是祖母逝世16周年紀念日。這幾天,我總是靜靜地站在祖母遺像前默默不語,淚沾衣襟,心中卻翻騰著我對祖母綿綿無盡的思念。祖母,那個暑氣蒸騰的麥收季節,您邁著壹雙小腳到田野裏撿拾麥穗,就不覺得勞累嗎?我多想再回到那個布谷飛鳴的醉人境地,再看壹看您壹身風塵急切撿拾麥穗的情景;祖母,您盤腿端坐在蒲團上不知疲倦地紡花,壹定是覺得紡車嗡嗡嚶嚶的聲音優美動聽吧?我好想再回到那個漫漫長夜,再壹次恭敬地傾聽扣人心弦的紡線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