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先生說他在美國教授《紅樓夢》壹書時,就壹個“情字”很難翻譯,所有的詞匯用遍也找不到壹個全然吻合的字眼,細細想來,“情”這個字的確是“郁結著壹段纏綿不盡之意”,很難描述清楚,西方的“發情”過於生猛,而所謂“情調”又是為了“調情”用的。與中國人的“情,不知所起壹往情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大不相同。類似《羅密歐和朱麗葉》的故事也是有的,和寶黛壹樣也是青少年,純情至死。
根據現代生物學的理論,所謂的“壹見鐘情”或者說“壹見鐘形”、“壹見鐘臉”,往往是基因和基因的契合所導致,這就很能解釋“情人眼裏出西施”了,基因間因為繁衍優勢所產生的自動吸引,如果在原始社會估計這就是唯壹的考量標準了,現代社會裏當然又加了很多衡量的條件。
試整理這本“大旨談情”的天書裏的各種“情”:
首先是不通人事的寶玉被“情天情海幻情身”的秦可卿引入“太虛幻境”遇見“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癡男怨“的警幻仙姑,正在“孽海情天”中對壹幹“風流冤孽”“核查機會、布散相思”,寶玉因看見“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的對聯,思考“何為古今之情,何為風月之債,邪魔召入膏肓”,反成了“情癡”、“情種”和“多情公子”,與榮寧二府的先祖預設的“以情欲聲色等事,警其癡頑,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後入於正路”的預設恰恰相反。其實頑石早在女媧補天之時已呆在青梗峰下,所謂“情根壹生是無窮債”,早已成了“情根”、“情種”,雖然無才不堪入選補天,卻要去補那“孽海情天”,……後四十回裏的“甄寶玉”倒是“修成了正果”,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再次對弈“賈寶玉”的出世和“甄寶玉”的入世……
“警幻仙姑”身邊的“鐘情大士”應該還將“情”種在了秦鐘身上——“情種”也!偏偏那麽孟浪猴急!亦種在了蔣玉菡的身上,蔣玉菡在後四十回裏唱的壹出《占花魁》的戲中所飾演的角色亦叫秦鐘,意指“情種”,“伺吐”壹折,秦小官原本是積蓄了壹年的賣油錢想嫖宿花魁女,卻因花魁女酒醉動了憐香惜玉之心,不僅沒有乘人之危,反而伺候宿醉的花魁女,甚至用自己的新衣服接花魁女的嘔吐之穢物,最終贏得芳心……此種格調倒和寶玉的壹貫的“體貼溫存、作小伏低”如出壹轍。《紅樓夢》“十二支曲第壹首引子”首言即是“開辟鴻蒙,誰為情種?”試問誰為情種,各位看官自行判斷!
寶玉自是個“多情”的,非“皮膚濫淫之蠢物”,而是“天分中生成壹段癡情”,警幻稱之為“意淫”。事實上寶玉不過是和襲人偷試了壹回“雲雨情”,青少年的好奇無可厚非,至於其他,除與寶釵婚後正常敦倫外是絕無僅有的。如果說賈赦、賈珍、賈璉、賈蓉、薛蟠、孫紹祖之流是“皮膚濫淫之蠢物”的話,寶玉的確與他們大相徑庭,前者多獸性,寶玉多神性,更多的是對各種女性的體貼和憐惜,是個“絳洞花王”,白先勇先生稱之為“大觀園內的護花使者”。
寶玉之於黛玉是“弱水三千,我只取壹瓢飲”,知己般的欽慕和愛戀,雖偶爾也有孟浪的言語失當,但總能及時修整,“作小伏低”的本質是尊重和愛慕。類似於柏拉圖式的愛情,即愛上了對方的“頭腦”、“心靈”或者“靈魂”,也許是因為“契合”,也許是因為“互補”。試想寶黛之間如果有肌膚之親應該也是小心翼翼的,是從靈到肉的融合,和肌膚濫淫之輩大不同,哪怕和秦鐘亦是不同的。前者註重“神交”,有肌膚之親是錦上添花,沒有亦無妨,而大多男子或直接勾引,或間接調情之目的均在於愉悅肉體而已,淪為警幻口中的“皮膚濫淫之蠢物。”
周汝昌先生在評點十壹、二回時說道:“癥結總在情欲之分,耽於欲者常寡於情,深於情者多淡於欲。……”所謂“情”——神性也,所謂“欲”——獸性也。前者是人性的升華,後者是動物的本性,無可指摘,只是悲憫,叔本華稱之為被“生殖意誌”所控制的人類。
當然還有另壹說,子曰“發乎情,止乎禮”。情——“生物人”的本能——“發情”也;是否能夠“止乎禮”用來衡量是否達到“君子”的標準,英國人的紳士風度、歐洲人的騎士精神,包括基督教頌揚的神性和禁欲,本質上都要求人更高尚,脫離低級趣味。只是真正能做到的人少之又少,故而世上多了那麽多“偽君子”。所以警幻沒有忘記那些“淫物紈絝”、“輕薄浪子”,以“好色不淫”、“情而不淫”為自己掩飾,並指出“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情跡相逢必主淫”,撕下無數“偽君子”的面具,實在是大快人心。
縱然如此,寶黛“柏拉圖式”的愛情亦不能為當時的社會倫理所包容,所謂“私情”也,更何況還有“私相授受”,“傳遞信物”,抄檢大觀園抄得不正是這個嗎?對於這樣的“私定終身”賈母早有評判:“書香門第”“絕代佳人”“見了個清俊男子”,“便想起了終生大事”,“父母也忘了”,“詩書也忘了”,“人不成人”、“鬼不成鬼”;“滿腹詩書作出這些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無論這番話和現代文明多麽天壤之別,畢竟是當時貴族的倫理道德。婚姻就是“家長之命”、“媒妁之言”,是“家族聯姻”,是“繁衍子嗣”,掀起蓋頭的那壹刻起就註定只能“白頭到老”、“相敬如賓”,“舉案齊眉”,“相濡以沫”,如同基督徒在上帝面前致的結婚誓言。
於是作者就為寶黛的“私情”穿上了壹層神話的外衣——吃著蜜青果的絳珠仙草,自然有了“秘情”,而壹塊不堪入選補天的頑石,怎麽會有誌於追求功名利祿?仙人總是灑脫些也別致些,有著自由的靈魂,無須拘泥於繁文縟節中,也無法被禮教規範所束縛,而人們對仙人總也更寬容些,如天上的兼美,人間的可卿,哪怕”淫喪天香樓“也打動無數看客。希臘神話中那麽多天神亦是為所欲為,人們也只好聽之任之,倒是英雄身上時刻背負著道德的十字架……如此看來,無論東西方,神仙總是無拘無束的。只是世人都曉神仙好,還是有無數忘不了……
有“多情”的自然就有“無情”的,第十四支曲尾聲中“無情的,分明照應”,註意是“照應”不是“報應”!周汝昌先生認為指得是妙玉,蔡義江先生認為是泛指,我認為妙玉不能算是無情的,如果真無情不至於修煉至走火入魔,夢到王孫公子來搶她,六根還是不夠清凈。白先勇先生說寶玉和妙玉間沒有兒女私情,妙玉是欽慕寶玉可以成佛……我覺得寶玉對於妙玉是尊重,無兒女的緣分,所以他既不接其杯,生日回帖也只從門縫裏塞進去,唯壹壹次“乞紅梅”亦是被罰無奈前往:而妙玉則反其道而行之,有意無意的刻意接近,判詞裏還要嘆“王孫公子無緣”!如果果真是佛緣,何必點明“王孫公子”呢?
說討厭妙玉無情,恨不得她遭報應的人不在少數,我倒覺得還好,因為理解,所以寬容,大多恨她的人都被類似這類人傷過,而憐惜者大多心底也或多或少隱藏著妙玉的特質吧!
第二個“無情”的,文本中所現,寶釵占花名,占到牡丹,詩賦“任是無情也動人”。此無情非冷酷也,“喜怒哀樂之未發為無情,喜怒哀樂之已發為之情。”寶釵是儒家道統裏的楷模,自然是“喜怒哀樂之未發”的,此“無情”也。另壹層解,是從寶玉對她的角度而言的,雖然寶玉對其沒有兒女私情、知音之情,但偶然也打動寶玉,如“薛寶釵羞籠麝香串”壹回。如果是指寶釵的話,後四個字“分明照應。”的確寶釵在寶玉出家後照應了賈家之後,也說得通。
第三個無情的,應該是惜春。這個小妮子壹出場就不簡單,和姑子壹起玩,說剃了頭無處戴花;接著再出場比較突出的是畫大觀園了,要向詩社請假,可見她也是個不喜聚的;再後來就是“抄檢大觀園”後辭入畫和狠狠的擠兌尤氏,尤氏顯然不是對手……真真是個無情冷酷的小妮子,(小乘佛教的教義就是修自己,不存在褒貶)後四個字“分明照應”,指能分清明辨什麽才是真正的照應……順便說後四十回說其是因為看管家務不利才想出家,還帶發修行,住在籠翠庵,實在是難於讓人信服,惜春本是個決絕的,出家的心始終若隱若現,是否肯承擔看家壹說還兩說,又及妙玉帶發修行說明其六根不凈,而惜春有尤三姐般的決絕,必然是要削去三千煩惱絲的,自己都已經先絞了頭發的,還帶什麽發,修什麽行?蔡義江先生亦說,如果住在籠翠庵,還有紫娟服侍著,那不算是薄命了,應該算好命才對,深以為是。
和“無情的分明照應”對應的另三句“有恩的死裏逃生”——巧姐;“欠命的命已還”——熙鳳(真是欠了不少命);“欠淚的淚已盡”——黛玉;獨這壹句泛指又不像,就文本提到的“無情”只有寶釵了,和黛玉正好對照,另外壹對母女,這樣的設計也算合理。
又及,目前市面上的各種版本裏多為“分明報應”四個字,“分明照應”僅出現在《脂硯齋評周汝昌校訂批點本石頭記》中,假使是“分明報應”也好理解,如果說“無情”並非貶義詞,那“報應”也未必是“壞的報應”,寶玉對寶釵原無兒女私情,無論寶釵是否願意,她都假借黛玉之名,趁寶玉神智不清嫁給寶玉,那麽最後寶玉頓悟後出家,她獨守空房未嘗不是報應……幸而寶釵有壹種誌向叫“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有壹份開悟叫“也難綰系也難寄”,更有壹分悟性叫“任他隨聚隨散”……
(類似的問題還出現在元春省親回家時說過的“見不得人的地方”,目前存世的50年的作家出版社的陳乙本為“不得見人的地方”那種說法合適,看官自明。)
但是又壹樁,第五十八回“杏子陰假鳳泣虛凰”中藕官祭奠藥官的公案,藕官對於新補的蕊官也是壹樣體貼溫存,他自己解釋道“比如男子喪了妻,或有必當續弦者,也必要續弦為是。但只是不把死的丟開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感覺很像雪芹的灰蛇草線,伏線於千裏之外的後四十回中,寶玉和寶釵婚後也有過恩愛的日子,那壹句寶玉囑咐丫頭傳遞給寶釵的那句話“如要來,就快點來,如不就來,也不要在風口裏吹著。”像極了寶玉的口吻,無情乎?亦不像。
(另外鳳姐在老太太和姨太太、太太面前說笑話打趣寶玉和寶釵的婚後生活也像極了鳳姐的口氣,若說後四十回統統是高鶚寫的,我同意白先勇先生的說法,那高鶚也是太厲害了。後四十回的總體感受是精彩時太精彩,無趣時太無趣,大概是狗尾貂尾夾雜著吧)
更有壹個“從不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的湘雲,有些是“分明有情”,有些是“刻意無情”,都不及此來的坦蕩、天真、無拘無束的好。只可惜還是棲宿於“薄命司”,終難逃“湘江水逝楚雲飛”的結局。為湘雲壹哭!
還有壹種情——是不留後路的決絕之情,或知義多情、或烈女子、癡男兒,如偷偷自縊的張金哥和投河而死的守備之子;如壹頭碰死的司棋和為之殉葬的潘又安;又如劍吻了的尤三姐和冷遁了的柳湘蓮……總之,無論是有情的、無情的、多情的,忘情的,風情的,善人情的,不善人情的……都無法逃脫“薄命司”——“宿孽總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