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舉個例子。楊過在幫助武三通騙得大小武不再自相殘殺時,他的想法僅僅是,在死前還想做點事,讓武三通記得他感激他。我也以為他只是俠義心腸,不忍看到老父悲傷,也不忍兩兄弟妄送性命,所以幫忙。但在被郭芙斷臂之後,他卻憤恨心道:我謊言欺騙武氏兄弟,其實也是為了她好,倘若武氏兄弟中有壹人為她而死,豈非也是她的罪過?
連讀者都沒想到的茬,卻正是他壹開始內心不承認的真實想法。繞了好多彎去找做這件事的理由,只是不能承認,自己是“為了她好”。其實他對郭芙,比他肯承認的,實在是好太多了。
金庸也曾明提過壹次,楊過對自己的無法坦白楊過騎在馬上,眼見道旁樹木如飛般向後倒退,俯首看看懷中的郭襄,見她睡得正沈,壹張小臉秀美嬌嫩,心道:“郭伯伯、郭伯母這個小女兒,我總是不還他們了,也算報了我這斷臂之仇。他們這時心中的難過懊喪,只怕尤勝於我。”奔了壹陣,轉念又想:“楊過啊楊過,是不是妳天生的風流性兒作祟,見了郭芙這美貌少女,天大的仇怨也拋到了腦後?倘若斬斷妳手臂的是個男人,妳今日難道也肯饒了他?”想了半日,只好搖頭苦笑。他對自己激烈易變的性格非但管制不住,甚且自己也難以明白。
為什麽無法對郭芙下手。別說是武俠世界,別說是楊過,就算是現實世界裏再善良的人,也太難放得下殘肢之仇,就算現實裏不推崇報仇,至少也會上訴告到對方賠償和受刑為止。何況是在血雨腥風的武俠世界裏,而且對方還沒有道歉,甚至沒有悔色。所以楊過自己也覺得說不過去,於是開始找原因。先找的原因是,“反正我搶了這個小女兒,妳們比我那個時候還難受,我其實是更好的報了仇啦”。這個原因真的太扯淡,壹,這小女兒都沒做錯什麽事,為啥要為了她姐姐遭罪;二,斷臂之仇,又和郭黃夫妻有啥關系,而且之前他剛剛目睹郭靖要忍痛斬去郭芙手臂的事情大受感動。大概楊過自己也覺得這太扯淡了,於是奔了壹陣子,又找到壹個原因“其實是因為她是個漂亮的嬌弱女人,我下不了手”。只是想了半天之後,發現,“自己也難以明白”。
楊過這裏奔了壹陣,轉念又想,讓我想起楊過襄陽祝壽時郭芙她轉念壹想:“好哇!楊過這廝恨我斬他的手臂,故意削我面子來著!”想到此處,更是勃而怒。
這裏的轉念,大概都是在各種找理由。只是郭芙,之後終於明白,自己生氣根本不是自己當時找的原因,而是吃醋。那楊過,什麽時候能夠明白,自己到底無法報仇的原因是什麽呢。
說起報仇,楊過報仇真的是有點“扭扭捏捏”,雖然在郭芙面前他壹直都有點“作”。楊過先是回到襄陽,看到郭黃夫婦吵架,然後來到郭芙房外等著。郭芙回房,丫鬟出門之後,郭芙壹個人在屋內。楊過躲在房外。他是不是要幹什麽了?他沒有。
過了半晌,只聽得郭芙幽幽的壹聲長嘆。他先是靜悄悄地等了“半晌”沒有動作。
略壹沈吟,已有計較:“好,讓我大聲叫嚷,將郭伯伯叫來。我先將他打敗,再處置他女兒。男兒漢光明磊落,再也無人能笑話我壹句。”大概這個邏輯已經讓人無語了。斷臂之仇,怎麽報都算光明磊落,卻沒來由想要先找郭伯伯比試壹番,其實就是沒有真想過報仇。
楊過料想不到郭靖竟會如此重義,瞧了這般情景,只嚇得壹顆心突突亂跳,只想:“我要不要下去阻止?叫他饒了郭姑娘?”從小時候被打開始,他就壹直說著,壹定要找郭芙報仇,但都只是說說。見她可能要被傷了,他的心嚇得“突突亂跳”。
有人說楊過是被郭靖的仁義和對他的愛護感動了,所以放棄報仇;也有人說是真當著郭芙的面時,他還是有惜花之意,無法下手。其實即便沒有郭靖那番行為,即便還沒有看到郭芙本人,他的報仇,都只是說說的。只是他自己不明白,不承認。
這兩人自欺的能力,都實在是太過驚人。十六年後才明白自己所愛,不停地拒絕了解自己最真實的想法。這樣的感情,真的是匪夷所思。
長大後初遇郭芙。且不說郭芙美貌對他的沖擊,也暫時不提郭芙那隔著面具的壹瞥就讓他覺得活在世上了無意味,只看看這壹段:
原來楊過見武氏兄弟趕到,與郭芙三人合攻李莫愁,三人神情親密,所施展的劍法又是極為精妙,數招之間竟將李莫愁趕跑。他不知李莫愁是忌憚郭靖夫婦這才離去,還道三人的劍招之中暗藏極厲害的內力,逼得她非逃不可。當日郭靖送他上終南山學藝,曾大展雄威,打敗無數全真道士,武功之高,在他小小心靈中留下了極深印痕,心想郭靖教出來的弟子,武功自然勝己十倍,有了這先入為主的念頭,見郭芙等三人壹招尋常劍法,也以為其中必含奧妙後著。他越看越是不忿,想起幼時在桃花島上被武氏兄弟兩番毆打,郭芙則在旁大叫:“打得好,用力打!”又想起黃蓉故意不教自己武功,郭靖武功如此高強,卻不肯傳授,將自己送到重陽宮去受壹群惡道折磨,只覺滿腔怨憤,不能自已
這壹段楊過的心理活動可謂是百味雜陳。看似說著武功的問題,但三人神情親密和回憶小時候郭芙力撐大小武打楊過的事情,其實和這段對郭靖黃蓉不傳授武功的怨憤,沒有聯系,但這兩者之間卻是有聯系的。雖然壹大段都是在說武功,但壹開始卻是因為看到三人神情親密,講到底,其實他介意這個,但是他不承認自己是在介意這個,又開始“轉念壹想”。
為了這事兒,他活著也沒意思了,姑姑也不找了,在荒山野嶺裏面遊蕩壹個月。遇到洪七公時,七公問他哭什麽,他回答“我是個苦命人,活在世上實是多余,不如死了的乾凈。”
為什麽說“多余”,那三人神情親密,他只是壹個被她鄙夷的孤兒。
妳可以說他是因身世悲苦,沒人疼愛,或是說因為小龍女的離開。但這壹切的起因的確只是郭芙的隨意壹瞥,以及三人與李莫愁的幾招比劃。
到底是什麽特別的東西在作祟,讓他如此反常,痛不欲生。
楊過正吃之間,眼前鬥然壹亮,只見郭芙笑語盈盈,飄然進殿,武氏兄弟分侍左右。只聽武修文道:“好,咱們今晚夜行,連夜趕到大勝關。我去把妳紅馬牽出來。”三人自顧說話,對坐在地下吃飯的楊過眼角也沒瞥上壹眼。三人走進後院取了包裹兵刃,出了破廟,但聽得蹄聲雜沓,已上馬去了。楊過的壹雙筷子插在飯碗之中,聽著蹄聲隱隱遠去,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是愁是恨?是怒是悲?
郭芙和二武壹起長大,關系親近再自然不過。楊過自己將頭發扯得稀亂,在左眼上重重打了壹拳,面頰上抓了幾把,左眼登時青腫,臉上多了幾條血痕,坐在地上和壹群丐幫弟子吃飯,沒有認出他沒有註意到他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到底有什麽讓他愁、讓他恨、讓他怒、還讓他悲。
這段原文沒有再遮掩,其實和之前那壹個月的發瘋,原因是壹樣的,很簡單:郭芙與大小武的親密,和對他的無視。
其實楊過和郭芙之間的感情,是埋了壹整部的暗線,直到電光火石那段,撩起了那壹點點的線頭,就看讀者會不會沿著去翻出這條線來仔細品了。
有些不知是刻意還是巧合。有人說楊過的朋友其實只有兩個,壹匹癩馬,壹只醜雕。而剛巧,郭芙的愛寵,正是壹只紅馬,和壹對雙雕。
楊過覺得那匹癩馬就像自己。而郭芙,大概嬌艷高貴好似那只紅馬。
而和雕兄第壹次見面時,楊過心想:“將這頭醜雕捉去,跟郭芙的雙雕比上壹比,卻也不輸於她。”
那只癩馬最終卻是壹只駿馬,而雕兄更是傳奇。
這大概映射的也是楊過的壹生。這比對也暗射了楊過這壹生的心事,有太高的比例都是“不輸於她”。
其實很多人不能接受楊過和郭芙這條線,很重要的原因是:楊過出古墓之後,兩人相處時間並不長,相互間都不了解,只有誤會和傷害,有什麽好愛的。如果壹旦了解,郭芙草包更是有什麽值得愛的。
但楊過和郭芙相互間,其實是“懂”的,這是更加匪夷所思的地方。
說郭芙完全不了解楊過,說話總是傷到他,並且總是誤會他;說楊過只在意自己的感受,怎麽會花心思去了解郭芙。但神奇的是,也許靠的是第六感,也許這就是愛的奇妙,他們居然是有些懂對方的,甚至在某些方面,比很多人都懂。
16年後,郭芙聽著眾人講述神雕俠的事跡,從壹開始便知道,那斷臂神雕俠必然是楊過。就像楊過在16年後,仍能在聽到郭芙的第壹句話,就聽出是她,並且雙眼精光閃爍,神情特異。這便說明,他們對對方的壹切是十分敏感的。也許就因為這份敏感,他們之間的交流和“懂”異於常人。
先從郭芙那個遭人唾罵的想法開始。“她想自己斬斷了楊過壹臂,楊過卻弄曲了她的長劍,算來可說已經扯平”。這真的是神邏輯,壹只手臂就等同壹把長劍?但可怕的事實是,楊過卻也真是這麽打算的。自從弄曲了她的長劍之後,楊過對斷臂之仇就絕口不提。弄曲長劍,便是他對這件事情的最後了結。
而在送郭襄三份大禮的時候,郭芙覺得楊過是來削她面子的。雖然這樣的想法半是掩蓋自己的吃醋半是她針對楊過的習慣,但恰恰這還真可能就是神雕大俠的用意。
有人說,楊過只是為了報答郭黃或者在郭黃面前證明自己;有人說,他只是俠義心起,想為國為民做點好事,但不想顯得太過高尚,所以以生日禮物的借口進行。
但其實,根據文中便可清晰看到,楊過本身是想單純地來給郭襄過個生日,可能就準備在羊太傅廟和她見面說話慶賀。但看到郭芙來了,於是躲開。碰巧在廟裏聽見郭芙郭襄的對話,便改變了主意。他甚至就以羊太傅廟為聯絡英雄豪傑籌劃大事的基地,開始張羅起“生日禮物”。所以說,為了郭黃或是壹開始就打算做點大事,這是站不住腳的。起因明顯便是羊太傅廟裏那壹段對話。
郭芙誇贊耶律齊說:“他這等文才武略,小壹輩中,又有誰及得上他?妳將來的丈夫能有他壹半好,爹爹媽媽便已心滿意足了。”“妳所說之人既然這麽厲害,叫他來跟妳姊夫比壹比啊,瞧是誰奪得幫主之位。”於是楊過做了轟轟烈烈的大事,於是做的大事讓郭靖黃蓉對他的看重溢於言表耶律齊放壹邊都給忘了,於是他成了丐幫的英雄被推薦為幫主。
郭芙更加好笑,譏諷道:“到那壹天啊,襄陽城中幾千位英雄好漢,都來給我們郭二小姐滿十六歲啦,不再是小娃兒,是大姑娘啦!哈哈,哈哈!”於是在英雄大宴上搭了臺子演戲,現場的英雄好漢都算是為郭襄慶賀生日。
郭芙想起妹子在羊太傅廟中的言語,說有壹位少年大俠要來給他祝壽,現下果如所言,不禁暗藏恚怒,拉著黃藥師的手問長問短,對身周的熱鬧只作不見。楊過的目的,便也達到了。
雖然也有為國為民的想法在裏面,但不可否認的是,十六年後,他依然為了和她鬥氣讓她生氣而大費周章。
神奇的是,郭芙其實並不清楚知道楊過去過羊太傅廟,聽過他們的對話。但她卻仍在楊過送出第壹份禮物,便想著,楊過是故意削我面子來著。大概也只有她,才可能感覺到楊過這細微的心思。
楊過和郭芙之間互通的那些想法,很偏激,卻很單純。不是正常人能明白的,但卻是至情至性。在意的是我對妳怎樣,妳對我怎樣,其他的所有都只是探測心意試著觸碰時的道具罷了。再絢爛再盛大,在意的不過是那個人的看法。至少,郭芙潛意識裏明白。
所以當大小武在她面前說楊過和小龍女師徒戀狗男女的時候,郭芙卻是回護他二人救了咱們,那可是壹件大恩。郭芙未必是很多讀者那樣認為的世俗不堪。也暗地說明,郭芙對楊過的性情和特別,是相當接受的。
她也許會口頭上壹直說楊過搶妹子換解藥,說楊過卑鄙,說楊過忘恩負義。但其實呢?在絕情谷大廳,楊過甚至不在現場時,郭芙突然大叫:“楊過,楊大哥,快來救我妹子。”說她是被救成習慣了,但她潛意識裏其實明白,楊過是好的,是對她好的。和她口頭所說是兩回事。
楊過雖然壹直嘲諷惱恨郭芙,但在古墓和小龍女療傷關鍵之際,楊過和小龍女在石棺中聽到郭芙的聲音,均感奇怪:“怎麽是她?”楊過左掌仍是不離小龍女手掌,要趕著驅出毒質。他聽來者五人之中有郭芙在內,雖覺奇怪,卻是心中壹寬,料想她還不致乘人之危,當下壹聲不響,全心全意的運功驅毒。其實本身認為郭芙不會乘人之危並不稀奇,但就在這次之前,他剛被她砍掉手臂,他對她沒有恨,沒有膈應,來人有五個,只是有郭芙在內,他就放下心來全心全意的運功驅毒,沒有防備。即使砍斷手臂她還沒有悔意,他內心深處對郭芙的品性還是很信任。
雖然郭芙對楊過的想法太過略寫,沒法細挖。但要說楊過對郭芙,的確是很懂的。比如這壹段:
楊過見她臉色嬌紅,禾眉微蹙,確是個絕美的姑娘,比之陸無雙、完顏萍、耶律燕等還都美上三分,心中微微壹動,說道:“我知道妳為甚麽煩心。”郭芙笑道:“這又奇了,妳怎會知道?真是胡說八道。”楊過道:“好,我若是猜中了,妳可不許抵賴。”
郭芙伸出壹根白白嫩嫩的小手指抵著右頰,星眸閃動,嘴角蘊笑,道:“好,妳猜。”楊過道:“那還不容易。武家哥兒倆都喜歡妳,都討妳好,妳心中就難以取舍。”
楊過道:“大武哥哥斯文穩重,小武哥哥卻能陪我解悶。兩個兒都是年少英俊,武功了得,又都千依百順,向我大獻殷勤,當真是哥哥有哥哥的好,弟弟有弟弟的強,可是我壹個人,又怎能嫁兩個郎?”
有人說,比神雕書中女子,郭芙是唯壹壹個,因為相貌便讓楊過心動臉紅的姑娘。但其實,郭芙更是唯壹壹個,楊過會代入自己去琢磨去猜她心思的姑娘。
楊過說這番話時,他剛和郭芙大小武重遇,話都沒有說幾句。大小武的性格,郭芙和他倆的相處模式,郭芙的心情他已經這麽清楚了。原因在於他對郭芙的探究,敏感和專註。
就像再回襄陽,他“準備”找郭靖黃蓉報殺父之仇換取解藥的這種時候,他仍是躲在那兒聽完郭芙和大小武的全部對話,雖然小武走之後大武來之前郭芙壹個人坐那兒發呆良久,楊過還是帶著小龍女不說壹句地在旁邊躲著。郭芙走了之後,楊過便拉著小龍女問,倘若妳是她,便嫁那壹個?還問了兩遍。他是真的在探究郭芙的心情。
龍女那麽簡單的心思,他時常不懂,郭芙的微妙心情,他卻懂得細致。
郭芙對楊過的愛,寫得非常的略,除了最後的“電光石火”,幾乎沒有什麽蛛絲馬跡。但楊過對郭芙的壹系列描寫,卻真的是細思恐極……
楊過在全書中救過郭芙多少次,壹只手是數不清了。簡單回想下,酒樓壹次亂石陣壹次大火壹次絕情谷壹次萬獸山莊壹次英雄大會壹次最後戰場上還救了她老公。武功好就遊刃有余的救,武功不好的時候就用命拼。
如果壹兩次,那便是他俠義,但卻反復地寫,這就自然反應了金庸的用意。
酒樓,楊過叫道:“黃幫主要回家啦,她沒空跟妳嚕唆。”轉頭向黃蓉道:“郭伯母,妳帶了芙妹走罷。”雖然小龍女說別管了我們走吧,雖然楊過自知不敵,但他還是拉著姑姑壹起上陣了。
(其實這裏我想插段題外話了。楊過為了救人,明知很可能有生命危險,仍是帶著姑姑上戰場。如果這裏說壹時激義,那也算了。只是之後楊過想要報父仇時,要引誘郭靖去敵方陣營準備下手,黃蓉有所覺察,因此不讓楊過帶小龍女壹起去,留下龍女在襄陽當人質,並且還沒有留給楊過去告知龍女的機會。楊過明知黃蓉的心思,楊過心想與黃蓉鬥智,處處落於下風,但郭靖誠樸老實,決不是自己對手,同去蒙古軍中後對付了他,再回來相救小龍女不遲,於是略壹結束,隨同郭靖出城。這種心思,我卻更不能理解。黃蓉能留下小龍女當人質,以她的聰明,要對付龍女自有多種辦法。但楊過卻因為怕黃蓉更起疑,便沒有堅持要帶龍女走。但他甚至沒有因為龍女當人質而有任何被要挾的感覺,仍是準備繼續自己的打算,難道沒想過龍女可能有的危險麽?這樣,就算是珍惜麽?)
亂石陣,郭芙手提長劍,護在母親身前。楊過低聲道:“芙妹妳快逃走,去跟妳爹爹報信要緊。”
這便是舍命相救了。
亂石陣,郭芙被金輪法王抓住,楊過在樹後瞧得明白,眼見黃蓉竹棒壹擺,就要奔出亂石堆搶救愛女,這壹出去可是兇險之極,當下不及細想,猛地躍出,抓住郭芙後心,向亂石堆撲去。金輪法王鐵輪飛出,擊向他後心,楊過人在半空,難以閃避,用力將郭芙朝黃蓉推去,同時使個“千斤墜”,身子直落,拍的壹聲,結結實實的摔在亂石堆上。見楊過從亂石堆上翻身爬起,撞得目青鼻腫。
大火裏,楊過奔到她身邊,挺劍刺去,劍身從她腰下穿過,喝道:“小心了!”左臂向外揮出。玄鐵劍加上他渾厚內力,郭芙便如騰雲駕霧般飛上半空,越過十余株燒得烈焰沖天的大樹,撲通壹聲,掉入了溪水。他回到小龍女身邊,頭發衣衫都已燒焦,褲子著火,雖即撲熄,但腿上已燒起了無數大泡。
用自己遍體鱗傷,護得她完好無損。
甚至其他金庸小說裏的男主角英雄救美,都鮮有這般的忘我,而且美人對男主角總是有情的。即便是令狐沖對小師妹,那也有前面那些年的美好回憶。
但楊過自幼便認為郭芙看不起自己,相處並不和睦,卻壹次又壹次無法控制的舍命相救,罔顧自己。
在酒樓時,他原本想置身事外;在亂石陣,他也知自己沖出去救不得他們,只是丟了性命,卻眼看郭芙被抓,便奔了出去;郭芙被大火圍困,當時她剛斬了楊過手臂,害得小龍女毒行周身無藥可救,楊過本來還恨恨的說不要救,但心裏終究不忍,又奔了出去。
大火圍困時,武氏父子和耶律齊站在溪水之中,滿頭滿臉都是焦灰,小溪和郭芙之間烈火沖起兩丈高,四人明知她處境危急,但如過去相救,只有陪她壹起送命,決計救她不出。大小武和耶律齊救她不得。
絕情谷大廳,裘千尺的暗器,黃蓉就在旁邊卻救不得,楊過卻時時刻刻均在留心,目光沒壹剎那間曾離開她的臉,但見她口唇壹動,不是說“女兒”兩字的模樣,當即疾躍上前,抽出郭芙腰間長劍,回手急掠。鐺的壹聲,接著嗆啷壹響,長劍竟被鐵棗核打得斷成兩截,半截劍掉在地下。
這種比對手法,也許是說楊過本事高強,但也許是他甚至比這些人還要在意郭芙。
救下郭芙,裘千尺便不會將解藥給他,他壹下子沒有想到。其實即便他想到,他也必定還是會救的。
很好奇,這樣的情感,如果沒有苦苦壓抑,會是怎樣的光景。
在書中,他偶爾的情感流露,都讓我覺得很感動。
又鬥壹陣,楊過胸口隱隱生疼,知道自己內力不及對方,如此蠻打實是無法持久,多時不聽到嬰兒哭泣,只怕有失,百忙中低頭向嬰兒望了壹眼,只見她壹張小臉眉清目秀,模樣甚是嬌美,正睜著兩只黑漆漆的眼珠凝視自己。楊過素來與郭芙不睦,但對懷中這個幼女心頭忽起異樣之感:“我此刻為她死拚,若是天幸救得她性命,七日之後我便死了,日後她長到她姊姊那般年紀,不知可會記得我否?”激情沖動之下,心頭壹酸,險些掉下淚來。
在生死之際,他終於面對自己內心的遺憾:和郭芙的關系。
這段話裏體現的柔情和酸澀,不知道怎麽用語言來形容。日後她長到她姊姊那般年紀,不知可會記得我否?這個嬰兒是不可能記得現在的事情的,而且為什麽要說長到她姐姐那般年紀?其實,他內心的感覺很難以言喻,但大概類似於,如果現在他死了,郭芙是不會再記得他的吧。既然這樣,那這個女嬰,長到郭芙那個年紀,是不是能代替郭芙,記得他呢?這樣他便能得到少少的安慰。
其實楊過要得並不多,只是他不能要,覺得要不到。
16年後的萬獸山莊
聽見郭芙的聲音,楊過精光閃爍,神情特異,這時驀地裏聽到她的聲音,不由得百感交集。
知道郭襄是她妹妹,追出去,最後還贈予三支金針。
郭襄說我若對人家說,神雕大俠是我的大哥哥,我姊姊便學不來。楊過微笑道:“令姊又怎瞧得起我這般人了?”
這話不知是嘲諷,還是自嘲呢。他並不是說,又怎瞧得起我,而是說又怎瞧得起我這般人。楊過比郭芙,其實還有什麽比不過呢。但他心中,郭芙卻比自己這樣的人,是高貴壹些。
萬獸山莊的誤會很有意思,史孟捷親耳聽得郭襄叫楊過為“大哥哥”,此刻郭芙又叫她為“妹妹”,不禁壹驚,心道:“難道這女子是神雕大俠的夫人還是姊妹?”十六年前有誤會,十六年後還有這種誤會,大概是緣吧。
郭芙這次又魯莽闖禍,被野獸圍住,神雕俠傳令放她走,又救她壹次。
郭襄道:“史五叔,我代姊姊跟妳賠個不是罷。”史孟捷創口劇痛難當,苦笑道:“沖著神雕俠的金面,令姊便是殺了我,那也沒甚麽。”……
大樹後壹人緩步而出,說道:“僥天之幸,史五哥的傷勢還不甚重。這女子行事向來莽撞,我這條右臂,便是給她壹劍斬去的。”說話的正是楊過。
最開始覺得這句話,聽上去有點怪。哪裏怪卻說不清。
後來仔細思量,這話就好像是說“啊,妳受了點傷啊,還好不重,她是這樣的,我這手就是被她砍了的”。斷臂之痛,說得輕描淡寫。郭芙的莽撞,被描述得理所應當。
眾人聽了,無不愕然,怔怔的望著他,說不出話來。人人均有滿腹疑竇,卻誰也不敢發問。“疑竇”,疑什麽呢。神雕俠這麽厲害,怎麽會被這個女子砍掉手臂?被砍掉手臂,這個女子為什麽還好好活著?為什麽這次還要救她?為什麽不恨她,還只有維護?
只是他這麽壹說,萬獸山莊自然不會再有報仇之念了。
又看到壹句以前看到過的話“愛很奇怪,什麽都介意,最後又什麽都能原諒”。突然覺得這句話是楊過對郭芙的完美寫照。
有人說楊過和郭芙之間很多事情是楊過心眼小了。比如小時候,九歲的郭芙壹句我不和妳玩了,十三四歲的楊過記恨她壹家人。郭芙踩了他的蛐蛐,他男不讓女大不讓小地給了她壹巴掌。郭芙瞥了他壹眼,他發狂跑掉。郭芙說給他做新衣服,他說我這麽難看,穿啥都不好看。郭芙說妳留著參加英雄大會吧,他說自己不是英雄,郭芙說也是那妳和賬房先生他們壹桌吧,楊過心裏就生氣,妳當我是什麽人了,我壹定要留下來給妳難看……
但另壹方面,其實楊過對郭芙卻是很容忍,他對郭芙說過對不起,手臂被砍,龍女幾乎被害死,導致他們壹別十六年,他其實壹點都沒有記恨。即便是龍女剛被害,楊過依然救她數次。龍女離開,留下十六年後見的字樣的當天,即便南海神尼之事真假難辨,但當陸無雙搶白郭芙時,楊過仍說算了,這些都是陰差陽錯,此事以後別提了。
這其實都是愛情最本身的樣子。愛情裏的人很敏感,壹句話就能讓人愁腸萬結,卻也很偉大,任何錯誤都能容忍。
楊過“愛”得極癡,所以在郭芙身上,妳能看到他最敏感最偏激的樣子,也能看到他最偉大最寬容的壹面。
因為郭芙無意中壹瞥,他站在壹旁暗暗傷心,但覺天地之間無人看重自己,活在世上了無意味。然後心中混亂,厭憎塵世,摘下面具,只在荒山野嶺間亂走,肚子饑了,就摘些野果野菜裹腹。越行越遠,不到壹個月,已是形容枯槁,衣衫破爛不堪。這是怎樣的在意怎樣的情感,才能達到這樣的瘋狂。
但十六年後,他對郭芙說只要妳此後不再討厭我、恨我,我就心滿意足了。他不僅不恨她不怨她,即便因為她遭受了那麽多的罪,他想要的都只是郭芙不再討厭他。
有多敏感,有多寬容,就說明有多愛。楊過的愛,細思恐極。
所以,郭芙那壹段心理獨白:
“我難道討厭他麽?武氏兄弟壹直拼命想討我的喜歡,可是他卻從來不理我。只要他稍為順著我壹點兒,我便為他死了,也所甘願。我為甚麽老是這般沒來由的恨他?只因我暗暗想著他,念著他,但他竟沒半點將我放在心上?”
二十年來,她壹直不明白自己的心事,每壹念及楊過,總是將他當作了對頭,實則內心深處,對他的眷念關註,固非言語所能形容。可是不但楊過絲毫沒明白她的心事,連她自己也不明白。
如果換成楊過的心理,似乎比郭芙本身的還要讀得通。他認為郭芙從來不喜歡他,他壹直將她看作是對頭,說起來總是恨恨的樣子。但內心深處,卻壹直眷念關註。但不僅郭芙不明白楊過,連楊過自己也不明白。
而在生死關頭的時候,他從來都關註擔心著她的安危。這似乎也就對應著郭芙在看著耶律齊和楊過沖入敵陣時,甚至不明白自己到底擔心誰多壹點。
因此她這壹生之中,常常自己也不明白:為甚麽脾氣這般暴躁?為甚麽人人都高興的時候,自己卻會沒來由的生氣著惱?
就像本來要報斷臂之仇卻無法下手時,楊過表示過對自己的不理解。可能和郭芙壹樣,楊過也常常不明白,為什麽性格會這麽偏激?為什麽會覺得厭世和悲苦?
有人會說:如果楊過真愛郭芙,為什麽還會拒親?
有人說因為小龍女,有人說自卑自傲。都有吧。
但可能更重要的是因為:
楊過待她走遠,笑問:“倘若妳是她,便嫁那壹個?”小龍女側頭想了壹陣,道:“嫁妳。”楊過笑道:“我不算。郭姑娘半點也不歡喜我。我說倘若妳是她,二武兄弟之中妳嫁那壹個?”
我不算。郭姑娘半點也不歡喜我。他從來不覺得,自己可能走得到她心裏。郭芙也壹樣。
細細壹想,有些心酸。
以上種種,當然會有N多反駁的聲音,誰讓金庸把所有線索都暗寫,不挑明。因為我想表達的已經很清楚地在前面表達了,能get到這些點的自然能get到,不願意接受的也自然有權利不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