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加林也困在欲望城郭中。
據說,原來那裏是田,有陽光、空氣和幹凈的水。撒下種子,風調雨順,就有了稻谷瓜果,就有了祖輩的世世代代。現在,田裏不種莊稼了,種的是鋼筋水泥。他們說,這是文明的進程。除了這壹畝三分地,我們還應擁有更多。對,叫城市化進程。於是越來越多的高加林,盡快地忘記了田地,忘記了血脈緣起的地方,爭先恐後地做起了衣冠楚楚的城裏人。
後來,城市變得肥胖而臃腫。它笨重的喘息在塔吊高舉的工地上,不知疲倦亦不知廉恥。田埂變成了寫字樓的格子間。收成好壞的取決物,由自然氣候變成了人情氣候。人們關心的不再是壹株禾苗的來龍去脈,而是壹支股票的跌宕起伏。
高加林也不例外。像電影《幸福》中的永誅,壹個原本純良質樸的男子,在厭膩了素簡寡淡的人生與愛情之後,離開土地,離開自己,義無反顧地逃向了滾滾紅塵。
他逃向了滾滾紅塵,便逃向了壹條虛榮碾壓的不歸路。當他開始成為新世界中萬眾矚目的焦點,當他接受了家世顯赫時尚熱情的城市小姐的追求,他的真實人生戛然而止。所以待到繁華浮火熄滅,他才後知後覺何謂幸福。然而,這世上沒有什麽會因為悔悟而獲得憐憫。當他覺醒回頭,那片寬憫仁厚的故土,已然是再也回不去的地方。那個為他炊米洗衣的良善姑娘,也已淚絕嫁作別人婦。
路遙說,高加林的故事並沒有結束。然而,卻也仿佛讓人看到了他人生荒蕪的盡頭。
(二)
德國文藝理論家H.R.Jauss在他的著作《走向接受美學》中談到,壹部文學作品並不是壹個自身獨立、向每個時代的每壹個讀者提供同樣的觀點的客體。它不是壹尊紀念碑,形而上地展示其超時代的本質。它更多地像壹部管弦樂譜,在其演奏中不斷獲得讀者新的反響,使文本從詞的物質形態中解放出來,成為壹種單獨的存在。
路遙的《人生》,於二十年後再與讀者照面,依然有著沖擊人心的重量,靠的正是這種不被時間洗去的人性***情。歷史只管鬥轉星移,世界在妳之後繼續冷得幹凈。這裏的每個人,都是面目迥異的高加林,於人生的十字路口徘徊、跌撞、迷失,再走向幻影幢幢的不歸路。
幸福是什麽。若妳是壹國君主,妳選擇在廣袤自由世界裏,大寫壹片青磚碧瓦,還是在逼仄擁擠的都城中,卑賤地壘砌廣廈高樓。
人生道路從沒有紅綠燈。下壹個路口,妳可知到底該往哪個方向走。
世界這列車跑得的確太快。脫離掉壹切概念、壹切信仰、壹切標準之軌,價值全部模糊了起來。有人被速度驟然拋落下來後沈痛失落,有人依然在顛簸的車廂中居險自危。這樣的速度著實讓人心悸神亂。於是,人人開始疑懼與揭發這失控般飈馳的列車,也便開始走向對布爾喬亞異化人性之道的批判之路。
然而,畢竟是錦衣玉食的現代都市之子。日夜沈陷於大都會歌舞升平的漩渦中,即便厭倦其畸形與荒謬,又如何做到徹底的棄絕與抵抗。於是,高加林繼續陰魂不散。我們依然沈醉在中西文化的盤根錯節之中,樂此不疲地渴慕和比較優壹等的生活。對曾經嬉笑怒罵過的扭曲人生,我們壹邊拆解、壹邊重建,壹邊詆毀、壹邊實踐。就像壹場人仰馬翻的酒局結束,多少人渴望隱遁山林皈依自然,靠壹片月光、茶樹和麥田過活,從此不問世間風雨。然翌日醒來,他還是會只身赴沙場,繼續對著自己的靈肉車裂者,畢恭畢敬地奉煙敬酒。
(三)
早已焚毀了靈魂得以回歸的家園。於故土而言,我們都是流離失所的羈旅人。即便逃離煌煌都市,我們依然無所依附。
所以在背叛母親的針縫角補,背叛父親的諄厚家訓,背叛陋妻的粗茶淡飯,背叛了故鄉的青磚碧瓦後,我們並不覺得萎靡病弱的生命形式、冷酷自私的人性墮落是壹種異端存在。我們又都以為自己有堅不可摧的意誌,可以在紛亂世事間保持內心的平靜與淡泊。這樣的自欺與欺人,變成了以意淫抵消行動的不滅循環。
事實上,在這座欲望城郭中,我們與高加林們始終處在詭譎的分離和重疊的狀態中。我們各自占有對方的位置,又不斷迷失,永遠找不對自己的位置。於是,在尋找的道路上便完成了各自的放逐。肉體與靈魂永遠錯位,因為它們中間總是插著壹個淩空高蹈的幻影。這幻影的名字叫做欲望,它泯滅了真我與自我的距離。
極端的美是摧毀性的。欲望便是這樣,它永遠在投入的同時抽離,讓我們自甘在其強大的存在中,壹遍遍消解自我。我們如此驚羨它,因為它剛好殘酷到我們尚能承受的邊緣。而在毀滅我們的時候,它不屑壹顧得這樣不動聲色。讓我們於無意識中,墜入那個不知名的向度,還不忘轉過身去贊美它。
多麽荒唐。人類的終極追求是幸福,可人的本性就是不滿足。據說,幸福是人們的欲望被滿足後的愉悅感覺。所以被欲望所控制的人生,註定不幸福。
禁欲或不幸,這是作者給我們留下的永恒課題。青磚碧瓦或高樓廣廈,這是我們每個人都要選擇的人生道路。小說的最後壹章,路遙寫了這樣壹段話:壹個人應該有理想,甚至應該有幻想,但千萬不能拋開現實生活,去盲目追求世界上不能得到的東西。因為這種盲目的追求,壹旦摔了跤,反過來會給人帶來巨大的痛苦,甚至是毀掉人的壹生。
高加林的人生無疑是悲劇性的。可是掩卷時,我們則應該歡呼。
慶幸吧,自己的人生還來得及選擇。我們終究不是被註定了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