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象沈延第壹次去我家的時候，心情非常忐忑。他怕我爸媽看不上他。
我說，妳放心好了，我爸媽都很好相處。特別是我爸，我跟他就像哥們壹樣，無話不談，他不會為難妳的。
我找了個周末，帶他回了我家，忘了告訴我爸媽。
我們進了家門，剛踏進院子，我家的白鵝就撲打著翅膀，直直沖沈延奔過來，要啄他。
沈延嚇得面如土色，拔腿就往門外跑。
我訓斥了白鵝壹聲，它毫不理會，悶頭追趕沈延。我跑過去，壹把薅住鵝的脖子，把它扔出去老遠。
我爸從後院走了出來，本來看見我笑瞇瞇的，壹見我扔鵝，臉色立刻沈下來，說，妳扔我的鵝幹嘛，它又不認識生人。
我說，您怎麽把鵝放出來了，平時不都是在籠子裏關著的嗎？
我爸說，我讓它看家啊。就我跟妳媽兩個老人在家，萬壹進賊了怎麽辦？
我說，咱家有啥值得偷的？
我爸說，破家值萬貫，再說，鵝還能陪著我們呢，比妳好。
我笑嘻嘻地把沈延介紹給我爸。
我爸楞了壹下，隨即反應過來，把手在衣服上搓了搓，然後伸出了手。沈延也趕緊伸出了手，兩人尷尬地握了手。
我媽也從屋裏出來了，見到沈延，也楞了壹下，說，妳們來怎麽也不告訴我壹聲，我好提前準備吃的啊。走，快去屋裏吧，我泡茶給妳們喝。
沈延被我媽迎進了屋裏，我爸在後面壹把扯住我，說，妳怎麽也不說壹聲就把妳對象帶回來了，搞得我還挺緊張的。
我說，您緊張什麽，該緊張的是他吧。
在屋裏，我爸媽壹改往日的說說笑笑，嚴肅地坐在炕邊，挺直脊背，看著沈延。
我們的談話除了“路上累嗎”“路上都順利嗎？”這兩句以外，就再無他話。空氣陷入可怕的尷尬。沈延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只好抱著茶杯壹個勁兒喝茶。
我見我爸手裏還抓著竹竿，就問他在幹什麽。
他說，我在後院打棗呢。
我說，我最喜歡打棗了，沈延還沒打過棗呢，要不我們壹起去吧。
來到後院，我爸揮著竹竿打，我們兩個蹲在地上撿。偶爾有棗砸到沈延的頭上，他就“嗷”地叫壹聲，我爸就停下來看看他。
我說，爸，妳還記得我小時候爬到樹杈上面去，下不來了，妳在下面接著我，讓我跳下來，我使勁壹跳，把妳也砸了個跟頭。
我爸笑了，說，是啊，別看妳長得跟個小雞崽壹樣，可沈了，壹跳下來就跟個石頭壹樣直接砸我身上了。
我看氣氛緩和了，就說，爸，高的地方妳夠不到，就讓沈延打吧，他個子高。
我爸看看他，說，不用，我去搬個梯子就行。
我爸走了，沈延拿著竹竿，要打高處的棗，他跳了跳腳，也沒夠到。
然後他看到了旁邊的雞窩。
我爸扛著梯子回來了。然後他看到沈延看到雞窩了，馬上明白了他的意圖，趕緊喊，別踩雞窩。
他說到“別踩”的時候，沈延已經壹腳踩了上去，然後下壹秒，雞窩塌了。
兩只正在下蛋的母雞灰撲撲跑了出來。我估計它們應該是把蛋憋了回去。
沈延紅著臉道歉，說，不好意思，我不知道雞窩這麽不結實。
我爸也漲紅著臉，說，沒事兒，我下次壘結實點兒。
2.
我媽張羅著要包餃子，讓我給她幫忙。我爸去菜園子裏拔菜去了。
沈延不會包餃子，覺得在壹邊枯坐著也不太好，就跟著我爸壹起去了。
壹會兒我爸回來了，他說，那個……妳去看看妳對象，他好像瘋了，在菜園子裏上竄下跳，又喊又叫，把我也嚇得不輕。我問他怎麽了，他也不答話。
我跑到菜園，沈延還在那裏大呼小叫，我給了他壹巴掌，讓他冷靜下來。
他停下來，瞪著兩只驚恐的大眼說，蟲子……好大的蟲子，好像爬我身上了……
我爸聽了，意味深長地看了我壹眼，走了。
我大笑，我忘了沈延這輩子最怕蟲子了。我幫他拍了拍身上，說，哪有蟲子，就是有，妳剛才跳成那樣也早掉了。
他冷靜下來，說，這菜園還是挺好看的，什麽菜都有。
我說，那妳站在地頭欣賞壹會兒吧，我先回去了。
我剛進屋門就聽見我爸的笑聲，他顫抖著說，壹個大老爺們……見到小指頭壹樣大的蟲子……就跟受驚的牛壹樣亂竄，這不是笑話嗎？哈哈，笑死我了……
我媽看見我進來了，趕緊用搟面杖捅了捅我爸。
我爸說，妳戳我幹啥，還不讓人笑了？
他壹回頭看到了我，臉瞬間就恢復了嚴肅。
他壹邊擇菜，壹邊若無其事地說，妳對象沒事嗎，怎麽沒跟妳回來？
我說，妳想笑就笑吧，我都聽見了。沈延從小在城裏長大，害怕蟲子不是挺正常的嗎？妳不是還暈水嗎，我帶妳去海邊的時候，您見了海，跑的連鞋都掉了。
我爸說，那能壹樣嗎？那是我第壹次……，他又停住了，說，別說了，妳對象來了。
他接著推門出去，說，我要去抓雞了。
我說，要我幫忙嗎？
我爸說，不需要。妳每次抓個雞都弄得跟打仗壹樣，還是我來吧，讓妳看看我的抓雞技術。
沈延也過來了，我們倆站在墻邊上看著。
我爸站在壹群雞中間，壹動不動。
我說，您楞在那兒幹啥，動手啊。
我爸說，別說話，我站在這兒，是要讓它們適應我。等它們不怕我了，以為我也是它們的壹員了，我就可以趁其不備，壹下逮住它們。
我說，不會的，您壹伸手它們就會跑的，它們又不是傻子。
正說著，壹只公雞悠閑地從我爸身邊走過。我爸迅速轉身，用手壹撈，雞吃了壹驚，拼命往前竄，我爸只抓下來兩根雞尾巴上的毛。
我爸又往前壹撲，雞又往前壹跳，我爸又抓了個空。
我說，您老慢點，可別閃到腰。
我爸往上擼擼袖子，又往上壹撲，雞撲棱著翅膀飛上了半截墻頭，面不改色地看著我爸。
我爸扶著腰呼哧喘氣，臉漲得通紅。
我說，爸，需要幫忙嗎？
我爸說，不用，今天這雞還跟我較上勁兒了，看我非得把妳逮住不行。
然後我倆看著我爸繼續追著雞上竄下跳，左撲又扣，始終沒抓住那只雞。
我爸不死心，又趴在地上往雞窩裏去掏。
裏面撲騰壹陣後，壹只雞踩著我爸的頭慢悠悠地走出來了。
沈延看著漫天飛舞的雞毛，問我，真的不用幫忙嗎？
我說，不用，我爸讓等著，我們就等著就行了。他肯定在找機會壹招制敵。
壹會兒，我爸頂著壹頭雞毛，從雞窩裏勉強探出頭來，說，妳這個沒眼力勁兒的，我都快憋死了，妳就不能伸手幫個忙嗎？
我把我爸從雞窩裏拽出來，他喘著粗氣，我聽見他全身的骨頭都在哢哢響。
我說，您何必逞能呢，本來挺容易的事。
我爸說，容易？那妳為什麽不幹？就知道杵在那裏跟妳對象瞎聊。
我說，不是您讓我等著的嗎？
他說，我讓妳等著，沒讓妳見死不救啊。
我趕緊壹擼袖子去抓雞去了。
3.
炒菜的時候，我說我來掌勺。沈延想著在我爸媽面前露壹手，就自告奮勇地說他來炒。
我沒有拒絕。然後，在鍋裏還有水的時候沈延就放了油，然後他被四處噴濺的油燙的大呼小叫。
我爸幾次在廚房門口探頭，看看沈延又看看我，欲言又止。
我出來剝蒜，我爸終於忍不住湊上來，說，實在不行就算了吧，我看他炒菜跟受刑的壹樣，他壹叫，我的心也跟著撲騰撲騰地跳，太折磨人了。
為了不讓我爸犯心臟病，我趕緊讓沈延出去玩會兒去。
他出去了，很快又進來了，說，家裏來客人了。
我到門口，見是小勇，他說來借電動車。
我媽說，妳來的正好，中午在這裏吃吧，小隱的對象來了，妳陪壹下吧，妳們年輕人在壹塊有話說。
小勇從小就怕我爸，說，還是算了吧，我回家吃就行了。
我爸壹反常態，說，沒事兒，妳來吧，也就是多雙筷子的事兒。
小勇進了屋，我剛想給兩人介紹壹下，我爸就拎著壹提酒進來了，他把酒遞給小勇，對沈延說，這是小勇，跟小隱從小壹塊長大的，小時候整天長在我們家，可喜歡小隱了……
我什麽時候長在……小勇剛要反駁，我爸說，妳不嫌沈啊，快搬到那屋去。
小勇瞥了沈延壹眼，無奈地走了。
沈延小聲說，妳發小長得還挺帥的。
我說，也就是耍帥的時候那張臉還生動點，別的時候就是壹張死人臉。妳別看他現在挺酷的，小時候動不動就哭得鼻子冒泡，我爸死看不上他，每次他壹來我爸就攆他走。
沈延說，我看妳爸挺喜歡他的啊。
我看著我爸跟小勇在那裏說說笑笑，也覺得有些奇怪，就問我媽，他倆什麽時候變的交情這麽好了？
我媽說，我哪知道？妳爸可能又抽風了吧？
4.
吃飯的時候，我爸要喝酒，我趕緊拉住，我知道他壹喝就醉，還偏偏喜歡喝。壹喝了酒，他就變成了另外壹個人，特別能說，上到國家大事，下到我媽多吃了他壹個雞蛋，他都能叨叨上半天。有時候連我家的狗都被他吵得離家出走。
我跟小勇說，妳倆喝，讓我爸看著就行。
小勇答應了，我去拌涼菜了。等我再回來，我看我爸已經喝了大半杯了。
小勇驚慌地看著我，意思是沒管住。
然後我爸的話匣子打開了。他說，我家姑娘從小就討人喜歡，不信妳問問小勇這小子，他是不是整天跟在我姑娘身後……
我說，才不是呢，他都不敢來咱家，壹來妳就讓鵝啄他。
我踢了小勇壹腳，說，妳什麽時候跟在我身後了，我們倆不是天天打成個蛋嗎？
小勇頭埋在碗裏，只顧吃菜，壹句話也不說。
我爸又說，我家姑娘可懂事了，7歲的時候就會做飯，我們下地幹活又累又餓，回到家她就把熱乎飯端上來了，真可心。
我說，那是我姐幹的。我7歲的時候只會拆家，整天挨揍。
我爸說，我家姑娘從小性格就溫柔，喜歡她的孩子壹大堆。是不是啊，小勇？
我看小勇的臉都快掉碗裏了，聽見我爸的話卻立刻擡起頭，坐直，說，是的，她從小性格就好，每個人都喜歡她。
我爸滿意了，說，我家姑娘還練過武術的，從墻頭這邊飛到那邊沒有問題。
我說，越說越離譜了啊，您說的那是咱家的雞。我倒是從墻頭跳下來過壹次，然後把腿摔斷了。
我爸瞪我壹眼，說，吃飯也堵不上妳的嘴。
5.
我看沈延只吃自己跟前的青菜，就起身夾了壹只雞腿給他。
我爸見了，也夾了壹只雞腿，放在了小勇的碗裏。
小勇驚恐地看了看我爸，又看了看我。
我說，給妳吃妳就吃，看我幹啥？
我爸接著大談特談，直到我媽端著餃子進來，他才轉移話題。這中間，我踢了小勇好幾腳，讓他替我說句話，他也不為所動，只顧悶頭吃飯。
吃完飯，我送小勇出門。
我把電動車推給他，說，妳在桌上啥意思，為什麽不說話？
他說，妳爸的腳壹直踩在我的腳上，我能說話嗎？
我說，妳是不是跟我爸商量好了，壹唱壹和的？
他沒好氣地說，商量個屁。我就是來借電動車，本來妳媽叫我在妳家吃飯，我還挺高興的，誰知道吃頓飯挨了好幾頓踹，早知道這樣我才不來呢。
他氣呼呼地走了。
我回來，見我爸去廚房找我媽了，我急忙跟過去偷聽。
我媽說，妳是不是又喝多了？
我爸說，我才沒喝多，我就是想讓那小子知道，我閨女很好，有的是選擇，讓他別太傲了。
我媽說，我看那孩子挺好的，話不多，人也挺老實的。
我爸說，那是，他現在得夾著尾巴。等結婚了就不知道啥樣了。
我媽說，那時候咱倆相親的時候，妳不也是嘴叭叭的，再看看妳現在這熊樣……
我爸說，我咋了，我不是說到做到嗎，做飯，拖地，跟妳去趕集買衣服……我是啥啥都會，算得上“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吧。
我媽說，行了，快閉嘴吧，也不嫌丟人。
我爸出來了，我趕緊從桌上拿了個蘋果削起來。
我爸說，妳要吃蘋果？
我說，不是，給沈延吃。
我爸說，我也要吃。
我說，妳不是不喜歡吃水果嗎？
我爸說，現在又喜歡吃了。
我把削好的蘋果給他，說，壹整個都給您，管夠。
我爸拿著蘋果走了，剛走兩步又轉身回來，說，妳什麽時候學會削蘋果的，我怎麽不知道？自己會還每次還總讓我削給妳吃，哼……
6.
晚上我起來上廁所，剛走到院子裏，就看見房頂上坐著壹個人。
我仔細壹瞅，是我爸。
我爬上屋頂，說，我還以為是哪位大俠坐在月光下喝酒呢，原來是您啊。
我爸說，我要不在屋頂上坐著，那小子的呼嚕聲能把屋頂掀翻。
我說，不至於。您不也打呼嚕嗎，我媽不照樣睡得著？
我爸說，才不是呢，夏天的時候我都是在門外睡的，再說妳媽睡覺沈。妳不壹樣，從小睡覺就淺，屋裏哪怕漏壹滴水都會醒。
我說，您放心吧，我現在不比以前了，睡著了就是外面打雷也聽不見。
我爸說，瞎說，我還不知道妳？
我說，您對沈延不滿意嗎？
我爸說，又不是我跟他過日子，我有什麽滿意不滿意的，主要是妳。妳看他膽子又小，怕這怕那，還啥都不會，做個飯齜牙咧嘴，大呼小叫的，打個棗都能把我的雞窩踩塌。妳說這以後妳要是跟他結婚了還不得把妳累死？
我說，不至於。我們都說好了，以後家務活兒分工幹，只要他能幹的都幹。
我爸說，我還不知道男的什麽德性，談戀愛的時候什麽好聽說什麽，等到結婚了大尾巴就露出來了。到時候妳讓他幹活，他雙手壹攤，往沙發上壹躺，說句“不會”，還不把妳氣死？
我說，妳放心好了，就我這脾氣，還能被人欺負了？再說，沈延不是那種人。
我爸說，哪種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對妳好，把妳放在心上。
我說，您放心吧，我不會看錯人的。
我爸嘆了口氣，看看天空，說，時間過得真快啊，才壹會兒的工夫妳就長成大姑娘了。想想妳小時候，也是這樣的晚上，妳不睡覺，我抱著妳在院子裏來回溜達。後來我實在困極了，就跟月亮星星土地公許願，說讓妳快點長大行不行？沒想到真實現了啊。
我說，這樣不好嗎？我要壹直那麽小，不把您跟我媽累死了？
他說，才不是呢，妳小時候可好玩了。唉……想想那時候就跟昨天壹樣。
我說，行了，別感慨了。您看天上有流星呢，要不您再許個願把我變回小寶寶？
我爸笑了，說，我有那麽幼稚嗎，再說我能有啥心願，不就是希望妳能過得好麽？妳只要好好的，我就什麽也不求了。
我看著月光下的我爸，突然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