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主要是希望反對壹種態度：覺得這種文章寫出來純粹就是笑話，“每年為完成指標炮制”（ @瑯邪楊文理 ）。這篇文章發表於1991年，那時的考核指標遠不如現在明確，發表壹篇這樣的小文作用很有限的。抱有壹些同情之理解：這位作者或者自己是蜀粉、丞相粉，或者厭倦了各種蜀粉、丞相粉；她在讀了有關的史料以後，認為自己可以提供壹些新的見解。當然得以發表也不說明質量，只說明合乎學術規範，並基於已有的認識展開提問。
下文我想說明這樣幾件事：首先，三戶壹兵這個比例有其淵源，也不是全然不可能；這不是壹個非常可笑的說法（§2）。但是，幾乎沒有政權會真的以三戶壹兵的比例來維系自己的武裝力量；基於漢唐宋的壹些史料，我推測大體十到二十戶對應壹兵。換而言之，盡管經濟、社會、兵制的變化很大，這個比例由東漢到南宋是比較穩定的（§3）。於是真正的問題是：
既然三戶壹兵理論上是可行的，為什麽實際歷史中，很少突破十戶壹兵的比例呢？
我想這和邊際效益有關。簡單說，單位兵力的投入，對總戰鬥力增長的貢獻，這是有壹條曲線的；到了壹定的時候，新增的單位兵力，對總戰鬥力的貢獻度就會降低；降到足夠低的時候，再征兵就沒有意義了。這壹點對於認識中古軍事史尤其有意義，它可以告訴我們軍事“貴族”背後的經濟基礎，也可以解釋王莽、苻堅、隋煬帝的大軍為什麽在戰術上不堪壹擊（§4）。
盧文的主要問題，是她忽略的兵數與戰鬥力之間的邊際曲線。她全文最主要的錯誤在於預設了兵力與戰鬥力之間是正相關的，兵越多，總戰鬥力也越強。由此，她默認了壹個政權為了生存就必須盡最大可能地擴編軍隊；而諸葛亮如果真的要匡扶漢室，也要盡最大可能地投入兵力。在這樣錯誤預設下，她對零星的史料加以勾稽，挑選有利於自己論說的材料，形成了上文的主要格局。
讀完盧教授的文章，我感到的其實是壹絲恐懼：史學工作者在仔細爬梳史料之後，還是可以得出壹些全然錯誤的結論——而其中的原因或許是缺少其他社會科學的知識。當我們自己爬梳史料的時候，還不知道需要用到怎樣的知識，而哪些常識我們還不具備……換而言之，看到別的學者出錯的時候，還是多壹絲對史學的敬畏，少壹些對別人的嘲笑。
2
我們從三戶壹兵的說法開始。《舊唐書·文宗紀下》：
長慶戶口凡三百三十五萬，而兵額又約九十九萬，通計三戶資奉壹兵。
這個分析是王彥威根據元和國計簿得出的，說的是：實際只有335萬戶在稅籍，可以向他們征稅；而國家理論又上要承擔99萬個士兵的供養。算下來，3個納稅戶在養壹個兵。言下之意，中央政府的掌握的戶口過少，兵額太多，問題很大。但反過來說，在極端情況下，三戶對應壹個兵也不是天方夜譚。
我們也可以換壹個角度來考察：三戶的賦稅，真的能***得起壹個兵麽？兩稅下的數據比較復雜，我們把時間倒退到初唐。租庸調制下每丁每年要承擔：租2石、絹2丈、綿3兩（大體如此）。假設每戶只有兩丁，那租庸調制下， 國家每年從3戶人家身上可以獲得：
租12石、絹12丈、綿18兩。
張國剛先生用過《神機制敵太白陰經》中的軍資標準，其中，每人每年的開支是：
粟12石、絹48丈。
實際上，平均下來，每戶總是超過兩丁的。絹不足的部分，用多出的粟、棉來彌補。當然這種比照非常粗略，但大體上用3戶的賦稅來養1個兵，似乎可以維系——盡管，可能已經在兵變的邊緣了。
當然，實際戰爭不光需要士兵，糧食運輸、器械制作、傷亡體恤等都需要大量投入。除了養兵，國家還有許多其他開支，日常皇室的開支、官員的俸祿、禮儀、外交，等等。這時，理論上說，政府可以利用軍屯，讓士兵創造壹些價值。但更主要的，政府還有商稅、地方進奉等收入——長慶期間可以維持三戶壹兵的比例，也有這樣的背景：中央政府直接掌握的戶口雖然少，但基於其權威，地方刺史、節度使仍然有大量的進奉。
那麽，漢代和唐代會不會有顯著的差異呢？差異當然有，唐代的經濟比漢代發達多了。但單位土地生產水平提高的同時，供養士兵的成本也在提高。這是因為，通常士兵的總體收入都會高於農民。如果不是這樣，或者士兵就逃亡成為農民了；或者，他們就依靠自己的武力，直接掠奪農民。
要之，三戶資奉壹兵不是壹個很可笑的想法，盡管，沒有壹個政權會真的去追求這種比例。
盧華語是唐史經濟史的學者，文中她雖然沒有引用這些唐代的史料，但她顯然熟悉背後的討論。她可能是這樣想的：在極限的情況下，三戶可以養壹兵；那東漢末三國時，各個政權為了生存，都已經在極限掙紮了，蜀漢當然也不例外。所以她蜀漢應該也是這樣的。這個推論當然有問題，但我想，很多嘲笑她的人根本不知道背後的經濟史背景。
3
也許壹些讀者隱約感到盧文的結論違背了常識，但許多人自己並不清楚常識應該是怎樣的——或者說，壹般情況下，戶口數與武裝力量總數的比例是怎樣的。我們這裏依據後段的材料（700到1200年）做壹個推敲。選擇這個時段是有原因的，我們可以掌握壹些當時實際的賬目，而不是依靠特定語境下炮制的虛數——因此得出的觀察具有更高的可靠性。
我們會發現，不同時期的兵制固然有很大的區別，政府掌握的戶口差別很大，社會結構也各不相同。但兵民大致分離的前提下，戶口與兵數的比例，卻相對是穩定的，大體在20:1到10:1的區間內浮動。
3.1 南宋四川
首先，我們可以發現南宋四川四路和蜀漢的疆域基本吻合——蜀漢溢出那些地方人口也不多：
宋代四川四路，人口有多少呢？《建炎以來朝野雜記》：
四川60州，199縣：
元豐二年，戶210萬余。
紹興三十二年，戶264萬余，口751萬余。（每戶率為三十口弱。）
淳熙二年，戶258萬余，口743萬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