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權主義運動是世界上最有影響力、最成功的運動之壹
●優勝劣汰的人才競爭,壹方面為女性提供了機會,同時也引發了新的男女不平等問題
●女權主義激進派的觀點被媒體誇張和傳播,使許多人誤認為,女權運動就是同性戀上街、妓女遊行等
●在不少人看來,女性主義是性別鬥爭的代名詞,即女性將男性打倒,這是對女性主義本意的歪曲
編者按 最近,女權話題備受關註,本月29日恰逢中國第壹個社會性別與全球問題研究中心在北京外國語大學成立。本報邀請了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李銀河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李東燕研究員、上海外國語大學國際關系與外交事務研究院胡傳榮博士、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李英桃博士就此話題,進行了饒有趣味的討論。
有多少女權問題解決了
胡傳榮:最近壹年,女性頻頻亮相世界政治舞臺,默克爾當選德國有史以來的第壹位女總理;利比裏亞出了非洲大陸的首位女總統;大男子主義根深蒂固的韓國出現了女總理,而剛剛結束不久的美國中期選舉也產生了眾議院的第壹位女議長。由此,許多人驚呼女權主義運動到了新高潮,女性掌控的世界即將到來了。
李英桃:經歷了19世紀中葉爭奪選舉權、教育權為主要目標和20世紀中葉消除兩性差別為基調的兩次女權主義浪潮之後,女權運動發展再次出現了“多米諾骨牌效應”。不過,與兩次浪潮相比,當前的國際女權運動雖然不是那麽轟轟烈烈、不那麽具有震撼力,但已經在前人艱苦奮鬥的基礎上將運動推向縱深處,在“潤物細無聲”中實現了先輩們可能根本無法預想到的成果。從宏觀層面上看,世界上許多國家的婦女在政治、經濟、文化、社會、婚姻家庭等各方面的權利,好像都在壹定程度上得到了法律的保障,並逐步在實踐中得到基本解決。但在微觀層面上,還有壹些亟待解決的問題,比如,婦女貧困、識字率、暴力侵犯等等。
李銀河:從歷史的進程上看,女權主義運動是世界上最有影響力、最成功的運動之壹。以前,婦女僅僅只是為了追求壹些平等的、應有的地位,比如,選舉權、教育平等、社會尊重程度等,但現在女權主義已成為全球和平、生態運動的中心,女性組織以合作和分享為基礎。女性創造了關於自身、人性和人類經驗的另壹種定義。另外,當代女權主義思潮也向所有現存的範疇提出了全面的質疑,包括知識基礎、話語體系、價值體系等等。以妓女為例,在以前,男女老少都唾棄妓女,但現在越來越多國家改用了“性工作者”壹詞,不少國家也成立了相關組織和制定措施,保護性工作者,包括前段時間,我國東北某市為防治艾滋病,為性工作者舉辦講座,並向她們免費發放了安全套。很多國家已經意識到,賣淫問題的本質是貧窮,不能只靠嚴厲的法律來壹舉解決,加強道德教育,通過長期的潛移默化來解決才是關鍵所在。這種對傳統價值體系的質疑同樣出現在許多與性別相關的問題上,比如,壹夜情、同性戀等等。因此,整體感覺,女權主義的發展已進入了壹個又壹個從未涉足過的領域。
李英桃:當前的女權運動呈現三個方面的問題,很值得我們關註,壹是女權運動進入了多樣性、多元化的時代,允許各國婦女運動走不同的發展道路。二是經濟發展與婦女地位的提高並不總是同步的。日、韓等經濟相對發達國家的婦女地位並不盡如人意,而在納米比亞這樣經濟相對落後的國家,婦女參政比例卻相對較高。三是不能僅看婦女地位絕對值的提高,還要認清婦女相對於男性的地位問題。比如,北歐等國女性從政比例較高,但這些國家許多男性並不想從政,而是去從事更賺錢、更有地位的工作了。
到底什麽在阻礙女權運動的發展
李東燕:女權主義也有另壹面,讓我先講兩件事情:壹是去年哈佛校長薩默斯因其“女性很難成為科學家”的言論被迫辭職。可見,在某種程度上,女權問題似乎與主權問題、種族問題、人權問題壹樣,成為壹個非常敏感的道德價值問題,而不是壹個單純的言論自由或者可以進行研究和討論的問題。從國家到國際組織,誰都不會對婦女爭取平等權利的活動表示公開反對,即便那些有反對意見的人,大概也抱著壹種“好男不和女鬥”的態度。
第二件事是,在2004年美國總統大選中,民主黨候選人克裏的夫人是壹位成功的職業女性,當她對曾做過小學教師和圖書館管理員工作的布什夫人表示不屑的態度後,立即引起軒然大波,廣大選民認為她歧視家庭婦女。盡管她壹再道歉,但連民主黨也承認,克裏夫人的態度對其丈夫的選戰造成了無法彌補的損害。這使我們看到,如今,人們對各種激進女性主義及各種獨樹壹幟的女性主義言行可能更寬容,更習以為常。但在全球範圍,人們似乎除了對保障婦女基本人權和不歧視女性原則能有壹個基本認同外,對婦女到底應該有哪些權利,應該得到怎樣的尊重以及應該如何定義和實現“兩性平等”這類問題,仍然有非常不壹致的回答。例如,女性主義者“譴責”聯合國是壹個“男人的組織”,建議秘書長選舉要考慮性別平等,但問題是制定怎樣的“平等”程序才能產生出壹個保障兩性“平等”的結果。
李英桃:這也讓我想起今年初美國南達科他州的州長竟然簽署了反墮胎法案,後來,全州公投,以微弱優勢否決了這壹法案。可見,女權運動在許多國家都經歷了“男權回潮”。不過,“男權回潮”不是什麽特殊的歷史現象,而是壹種常態,只不過它在不同的歷史條件下,根據不同力量對比的消長,會產生不太相同的影響。
胡傳榮:這是阻礙女權運動發展的壹方面,更值得註意的是,在經濟全球化的條件下,全球範圍內的貧富分化的過程中,女性在貧困人口中占據了絕大多數。許多第三世界國家執行的“結構調整”政策更加劇了她們的困境;發達國家新保守主義的上臺使女權主義者受到攻擊。國際社會通過的有關實現男女平等的文件沒有真正得到執行,不少國家建立的旨在推動男女平等的政府機構形同虛設,這意味著女權主義者實現社會性別平等的目標依然任重而道遠。
李東燕:在不同國家,在不同宗教、文化背景和社會經濟條件下,男女平等具有非常不同的含義,制約男女平等的因素自然也不盡相同。在我看來,女權的發展障礙有三點:第壹,在尚未擺脫貧困的地區,文化、教育水平低下,生活的窘迫,是女性權利難以得到保障的主要原因。如果家裏只能供壹個孩子上學,他們顯然會選擇男孩子。那些仍然處於戰爭狀態的國家,也談不上維護婦女的基本權利。第二,傳統的宗教文化,尤其是壹些極端原教旨性的宗教,仍然妨礙著男女平等的實現,妨礙著女性追求平等權利,這不是輕易能改變的。第三,優勝劣汰的人才競爭,壹方面為女性提供了機會,同時也引發了新的男女不平等問題。20年前我找工作時,壹些單位的人事部門就說不願意要女生,尤其是女研究生,因為她們會有許多婆婆媽媽的事情。現在仍然是這樣。面對同樣的機會,女生只有比男生做得更好,付出更多,才能獲得。在發展中國家尤其如此。市場化、私有化助長了唯利是圖的競爭,削弱了政府的幹預,加上法律制度的不完善,業已制定的保護婦女權利和兩性平等的規定得不到遵守,或被大打折扣,私營企業侵害女工權利的行為屢見不鮮。
女權主義在中國被醜化了嗎
李英桃:“女權主義”、“女性主義”兩個詞,大家剛才是混著用的。這當然是英文feminism的兩種譯法。但現在大多數人卻常用“女性主義”壹詞。中國人壹談起性別問題,常常會聲明“我不是女權主義者”,好像自稱女權主義者是醜陋的事。在很多中國人眼裏,女權主義常常被醜化,甚至被妖魔化。究其原因有四點:壹是女權主義激進派的觀點被媒體誇張和傳播,使許多人誤認為,女權運動就是同性戀上街、妓女遊行等;第二、女權主義起源於歐美。幾十年前,中國輿論批判包括女權主義在內的資產階級腐化思想,其影響壹直延續到現在;第三、男性中心主義者不願意失去男性既有的統治地位。他們常常舉男女等候電梯的事例來嘲諷女權主義者:如果男性先按電梯按鈕讓女士先進,女權主義者會說,這是貶低女性的能力,女性連按按鈕的能力都沒有嗎?如果自己先進電梯,女權主義者會說,不講“女士優先”,壹點紳士風度都沒有。這些顯然是對女權主義機械主義的理解。
當然,不僅僅中國不少輿論和男性中心主義者機械地理解女權,就連女權主義激進派本身也非常機械地照搬理論到現實。比如上個世紀七八年代,壹些女權主義的激進派講求所謂“胸前平等”,把男女的生理差異平等化,自然受到許多人的抵制。而在家庭內部,激進派也機械地運用理論,甚至無故挑起兩性戰爭。實際上,這些都與女權主義者追求的男女平等目標相悖。二十多年前,美國壹些女權主義者就曾經組建了壹些權力平行的、內部沒有等級制的團體,結果這樣的團體並不能有效地工作。因此,女權主義者必須反思,其追求平等、反對等級制的目標如何與現實中對某種等級制的需求緊密地結合起來。
李銀河:女權主義在中國的發展有壹個很有意思的特點,即最初由李大釗、陳獨秀等男性推動和倡導。近百年來,經歷了數次革命,中國女權的發展比許多西方發達國家都快。如今,壹種新女性主義在中國悄然登場。其最主要特征就是非常務實,不擅理論。它只是就問題說問題,並不去涉及總體規劃和前景。它只講策略,不講戰略;只講具體,不講抽象;只講個人快樂,不講群體利益;只講妥協合作,不講鬥爭;只講實際,不講理論。比如,她們用平行思考方式,把強勢者擺在弱勢地位,例如嘗試說“四海之內皆姐妹”、“張瑪麗先生”、“我們天上的母”之類的話語。她們承認男權制的存在,只求發出自己的聲音,做點事來改變它,也希望通過寫作表達女性的生存狀態和所思所想。她們會在公眾場所遇到含有性別歧視內容的笑話時說:我不認為這個很好笑。她們也敢於使人感到不舒服,敢於發問:為什麽所有的領導都是男人?為什麽男人不分擔家務?
胡傳榮:在中國,女性主義對許多人來說還是壹個非常陌生的概念。在不少人看來,它是性別鬥爭的代名詞,即女性將男性打倒,確立自己的至尊地位,或是讓男性都變得娘娘腔。也有些人把女性主義看成是旨在培養賢妻良母的理論。國內偏重於就事論事地談論女性主義,而沒有將它同更加宏觀的社會背景結合起來。女權思潮與整個社會思潮通常處於疏離狀態。如今,從女性主義在中國的發展看,似乎遇到了新問題,即中國經濟高速發展導致了壹部分人陷入了道德真空,某些人看似打著女性主義、性解放的幌子,其實上是某種道德虛無主義,是對女性主義本意的歪曲,實際上傷害了某些女性。因此,如何確定女性主義在中國發展的目標,是當務之急。
李銀河:在我看來,這至少可分為短期目標和長期目標。從短期目標看,就是有什麽問題解決什麽問題,比如在我們的社會中比較差的女性參政問題,女性參政都有明文規定,女性必須達到多少比例。如果沒有這個比例規定,女性參政會出現怎樣的情況?還有,我們社會各大企業的行政管理人員中,女性比例也偏少,難道女性真的缺乏管理人才嗎?另外,女童失學問題;大學女生比例、女性就業機會、女性勞動報酬偏低的問題;女性下崗失業比例偏高的問題;流產女嬰、殺害女嬰、遺棄女嬰問題;女童營養較差的問題;婚後居住在男方家所帶來的男女不平等問題;男性不分擔家務勞動和女性工作家務雙重負擔問題;社會觀念中的性別刻板印象問題;各類傳媒中男權制思想殘余問題等等。
從長期目標看,應當從爭取兩性的和諧發展,到性別界限的模糊化,最終使性別作為壹個社會分層因素變得越來越不重要,使所有的個人都能使他們的個性得到充分的發展和實現,從而不僅實現男女兩性的真正平等,而且實現所有個人在地位上的完全平等。同時最大限度地保留個性的差異,沒有壹個人會因為自己的性別感到任何壹點壓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