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初來的幾天,我們叫她“怪物”。下課以後大家在地板上跑著也總是繞著她。關於她的手,但也沒有壹個人去問過。
教師在點名,使我們越忍越忍不住了,非笑不可了。
“李潔!”“到。”
“張楚芳!”“到。”
“徐桂真!”“到。”
迅速而有規律性的站起來壹個,又坐下去壹個。但每次壹喊到王亞明的地方,就要費壹些時間了。
“王亞明,王亞明……叫到妳啦!”別的同學有時要催促她,於是她才站起來,把兩只青手垂得很直,肩頭落下去,面向著棚頂說:
“到,到,到。”
不管同學們怎樣笑她,她壹點也不感到慌亂,仍舊弄著椅子響,莊嚴的,似乎費掉了幾分鐘才坐下去。
有壹天上英文課的時候,英文教師笑得把眼鏡脫下來在擦著眼睛:
“妳下次不要再答‘黑耳’了,就答‘到’吧!”
全班的同學都在笑,把地板擦得很響。
第二天的英文課,又喊到王亞明時,我們又聽到了“黑耳——黑——耳。”
“妳從前學過英文沒有?”英文教師把眼鏡移動了壹下。
“不就是那英國話嗎?學是學過的,是個麻子臉先生教的……鉛筆叫‘噴絲兒’,鋼筆叫‘盆’。可是沒學過‘黑耳’。”
“here就是‘這裏’的意思,妳讀:here here!!”“喜兒,喜兒。”她又讀起“喜兒”來了。這樣的怪讀法,全課堂都笑得顫栗起來。可是王亞明,她自己卻安然的坐下去,青色的手開始翻轉著書頁。並且低聲讀了起來:
“華提……賊死……阿兒……”
數學課上,她讀起算題來也和讀文章壹樣,
“2x+y=……x*x……”
午餐的桌上,那青色的手已經抓到了饅頭,她還想著“地理”課本:“墨西哥產白銀……雲南……唔,雲南的大理石。”
夜裏她躲在廁所裏邊讀書,天將明的時候,她就坐在樓梯口。只要有壹點光亮的地方,我常遇到過她。有壹天落著大雪的早晨,窗外的樹枝掛著白絨似的穗頭,在宿舍的那邊,長筒過道的盡頭,窗臺上似乎有人睡在那裏了。
“誰呢?這地方多麽涼!”我的皮鞋拍打著地板,發出壹種空洞洞的嗡聲,因是星期日的早晨,全個學校出現在特有的安寧裏。壹部分的同學在化著裝;壹部分的同學還睡在眠床上。
還沒走到她的旁邊,我看到那攤在膝頭上的書頁被風翻動著。
“這是誰呢?禮拜日還這樣用功!”正要喚醒她,忽然看到那青色的手了。
“王亞明,噯……醒醒吧…”我還沒有直接招呼過她的名字,感到生澀和直硬。
“喝喝……睡著啦!”她每逢說話總是開始鈍重的笑笑。
“華提……賊死,右……愛……”她還沒找到書上的字就讀起來。
“華提……賊死,這英國話,真難……不像咱們中國字:什麽字旁,什麽字頭……這個:委曲拐彎的,好像長蟲爬在腦子裏,越爬越糊塗,越爬越記不住。英文先生也說不難,不難,我看妳們也不難。我的腦筋笨,鄉下人的腦筋沒有妳們那樣靈活。我的父親還不如我,他說他年輕的時候,就記他這個‘王’字,記了半頓飯的工夫還沒記住。右……愛……右……阿兒……”說完壹句話,在末尾不相幹的她又讀起單字來。
風車嘩啦嘩啦的響在壁上,通氣窗時時有小的雪片飛進來,在窗臺上結著些水珠。
她的眼睛完全爬滿著紅絲條;貪婪,把持,和那青色的手壹樣在爭取她不能滿足的願望。
在角落裏,在只有壹點燈光的地方我都看到過她,好像老鼠在嚙嚼什麽東西似的。
她的父親第壹次來看她的時候,說她胖了:
“媽的,吃胖了,這裏吃的比自家吃的好,是不是?好好幹吧!幹下三年來,不成聖人吧,也總算明白明白人情大道理。”在課堂上,壹個星期之內人們都是學著王亞明的父親。第二次,她的父親又來看她,她向她父親要壹副手套。
“就把我這付給妳吧!書,好好念書,要壹副手套還沒有嗎?等壹等,不用忙……要戴就先戴這副,開春啦!我又不常出什麽門,明子,上冬咱們再買,是不是?明子!”在接見室的門口嚷嚷著,四周已經是圍滿著同學,於是他又喊著明子明子的,又說了壹些事情:
“三妹妹到二姨家去串門啦,去啦兩三天啦!小肥豬每天又多加兩把豆子,胖得那樣妳沒看見,耳朵都掙掙起來了,……姐姐又來家腌了兩罐子鹹蔥……”
正講得他流汗的時候,女校長穿著人群站到前面去:
“請到接見室裏面坐吧——”
“不用了,不用了,耽擱工夫,我也是不行的,我還就要去趕火車……趕回去,家裏壹群孩子,放不下心……”他把皮帽子放在手上,向校長點著頭,頭上冒著氣,他就推開門出去了。好像校長把他趕走似的,可是他又轉回身來,把手套脫下來。
“爹,妳戴著吧,我戴手套本來是沒用的。”
她的父親也是青色的手,比王亞明的手更大更黑。
在閱報室裏,王亞明問我:
“妳說,是嗎?到接見室去坐下談話就要錢的嗎?”
“哪裏要錢!要的什麽錢!”
“妳小點聲說,叫她們聽見,她們又談笑話了。”她用手掌指點著我讀著的報紙,“我父親說的,他說接見室裏擺著茶壺和茶碗,若進去,怕是校役就給倒茶了,倒茶就要錢了。我說不要,他可是不信,他說連小店房進去喝壹碗水也多少得賞點錢,何況學堂呢?妳想學堂是多麽大的地方!”
校長已說過她幾次:
“妳的手,就洗不凈了嗎?多加點肥皂!好好洗洗,用熱水燙壹燙。早操的時候,在操場上豎起來的幾百條手臂都是白的,就是妳,特別呀!真特別。”女校長用她貧血的和化石壹般透明的手指去觸動王亞明的青色手,看那樣子,她好像是害怕,好像微微有點抑止著呼吸,就如同讓她去接觸黑色的已經死掉的鳥類似的。“是褪得很多了,手心可以看到皮膚了。比妳來的時候強得多,那時候,那簡直是鐵手……妳的功課趕得上了嗎?多用點功,以後,早操妳就不用上,學校的墻很低,春天裏散步的外國人又多,他們常常停在墻外看的。等妳的手褪掉顏色再上早操吧!”校長告訴她,停止了她的早操。
“我已經向父親要到了手套,戴起手套來不就看不見了嗎?”打開了書箱,取出她父親的手套來。
校長笑得發著咳嗽,那貧血的面孔立刻旋動著紅的顏色:“不必了!既然是不整齊,戴手套也是不整齊。”
假山上面的雪消融了去,校役把鈴子也打得似乎更響些,窗前的楊樹抽著芽,操揚好像冒著煙似的,被太陽蒸發著。上早操的時候,那指揮官的口笛振鳴得也遠了,和窗外樹叢中的人家起著回應。
我們在跑在跳,和群鳥似的在噪雜。帶著糖質的空氣迷漫著我們,從樹梢上面吹下來的風混和著嫩芽的香味。被冬天枷鎖了的靈魂和被束掩的棉花壹樣舒展開來。
正當早操剛收場的時候,忽然聽到樓窗口有人在招呼什麽,那聲音被空氣負載著向天空響去似的:
“好和暖的太陽!妳們熱了吧?妳們……”在抽芽的楊樹後面,那窗口站著王亞明。
等楊樹已經長了綠葉,滿院結成了蔭影的時候,王亞明卻漸漸變成了幹縮,眼睛的邊緣發著綠色,耳朵也似乎薄了壹些,至於她的肩頭壹點也不再顯出蠻野和強壯。當她偶然出現在樹蔭下,那開始陷下的胸部使我立刻從她想到了生肺病的人。
“我的功課,校長還說跟不上,倒也是跟不上,到年底若再跟不上,喝喝!真會留級的嗎?”她講話雖然仍和從前壹樣“喝喝”的,但她的手卻開始畏縮起來,左手背在背後,右手在衣襟下面突出個小丘。
我們從來沒有看到她哭過,大風在窗外倒拔著楊樹的那天,她背向著教室,也背向著我們,對著窗外的大風哭了,那是那些參觀的人走了以後的事情,她用那已經開始在褪著色的青年捧著眼淚。
“還哭!還哭什麽?來了參觀的人,還不躲開。妳自己看看,誰像妳這樣特別!兩只藍手還不說,妳看看,妳這件上衣,快變成灰的了!別人都是藍上衣,哪有妳這樣特別,太舊的衣裳顏色是不整齊的……不能因為妳壹個人而破壞了制服的規律性……”她壹面嘴唇與嘴唇切合著,壹面用她慘白的手指去撕著王亞明的領口:“我是叫妳下樓,等參觀的走了再上來,誰叫妳就站在過道呢?在過道,妳想想:他們看不到妳嗎?妳倒戴起了這樣大的壹副手套……”
說到“手套”的地方,校長的黑色漆皮鞋,那亮晶的鞋尖去踢了壹下已經落到地板上的壹只:
“妳覺得妳戴上了手套站在這地方就十分好了嗎?這叫什麽玩藝?”她又在手套上踏了壹下,她看到那和馬車夫壹樣肥大的手套,抑止不住的笑出聲來了。
王亞明哭了這壹次,好像風聲都停止了,她還沒有停止。
暑假以後,她又來了。夏末簡直和秋天壹樣涼爽,黃昏以前的太陽染在馬路上使那些鋪路的石塊都變成了朱紅色。我們集著群在校門裏的山丁樹下吃著山丁。就是這時候,王亞明坐著的馬車從“喇嘛臺”那邊嘩啦嘩啦的跑來了。只要馬車壹停下,那就全然寂靜下去。她的父親搬著行李,她抱著面盆和壹些零碎。走上臺階來了,我們並不立刻為她閃開,有的說著:“來啦!”“妳來啦!”有的完全向她張著嘴。
等她父親腰帶上掛著的白毛巾壹抖壹抖的走上了臺階,就有人在說:
“怎麽!在家住了壹個暑假,她的手又黑了呢?那不是和鐵壹樣了嗎?”
秋季以後,宿舍搬家的那天,我才真正註意到這鐵手:我似乎已經睡著了,但能聽到隔壁在吵叫著:
“我不要她,我不和她並床……”
“我也不和她並床。”
我再細聽了壹些時候,就什麽也聽不清了,只聽到嗡嗡的笑聲和絞成壹團的吵嚷。夜裏我偶然起來到過道去喝了壹次水。長椅上睡著壹個人,立刻就被我認出來,那是王亞明。兩只黑手遮著臉孔,被子壹半脫落在地板上,壹半掛在她的腳上。我想她壹定又是借著過道的燈光在夜裏讀書,可是她的旁邊也沒有什麽書本,並且她的包袱和壹些零碎就在地板上圍繞著她。
第二天的夜晚,校長走在王亞明的前面,壹面走壹面響著鼻子,她穿著床位,她用她的細手推動那壹些連成排的鋪平的白床單:
“這裏,這裏的壹排七張床,只睡八個人,六張床還睡九個呢!”她翻著那被子,把它排開壹點,讓王亞明把被子就夾在這地方。
王亞明的被子展開了,為著高興的緣故,她還壹邊鋪著床鋪,壹邊嘴裏似乎打著哨子,我還從沒聽到過這個,在女學校裏邊,沒有人用嘴打過哨子。
她已經鋪好了,她坐在床上張著嘴,把下顎微微向前擡起壹點,像是安然和舒暢在鎮壓著她似的。校長已經下樓了,或者已經離開了宿舍,回家去了。但,舍監這老太太,鞋子在地板上擦擦著,頭發完全失掉了光澤,她跑來跑去:
“我說,這也不行……不講衛生,身上生著蟲類,什麽人還不想躲開她呢?”她又向角落裏走了幾步,我看到她的白眼球好像對著我似的:“看這被子吧!妳們去嗅壹嗅,隔著二尺遠都有氣味了……挨著她睡著,滑稽不滑稽!誰知道……蟲類不會爬了滿身嗎?去看看,那棉花都黑得什麽樣子啦!”
舍監常常講她自己的事情,她的丈夫在日本留學的時候,她也在日本,也算是留學。同學們問她:
“學的什麽呢?”
“不用專學什麽!在日本說日本話,看看日本風俗,這不也是留學嗎?”她說話總離不了“不衛生,滑稽不滑稽……骯臟”,她叫虱子特別要叫蟲類。
“人骯臟手也骯臟。”她的肩頭很寬,說著骯臟她把肩頭故意擡高了壹下,她像寒風忽然吹到她似的,她跑出去了。
“這樣的學生,我看校長可真是……可真是多余要……”打過熄燈鈴之後,舍監還在過道裏和別的壹些同學在講說著。
第三天夜晚,王亞明又提著包袱,卷著行李,前面又是走著白臉的校長。
“我們不要,我們的人數夠啦!”
校長的指甲還沒接觸到她們的被邊時,她們就嚷了起來,並且換了壹排床鋪也是嚷了起來:
“我們的人數也夠啦!還多了呢!六張床,九個人,還能再加了嗎?”
“壹二三四……”校長開始計算:“不夠,還可以再加壹個,四張床,應該六個人,妳們只有五個……來!王亞明!”
“不,那是留給我妹妹的,她明天就來……”那個同學跑過去,把被子用手按住。
最後,校長把她帶到別的宿舍去了。
“她的虱子,我不挨著她……”
“我也不挨著她……”
“王亞明的被子沒有被裏,棉花貼著身子睡,不信,校長看看!”
後來她們就開著玩笑,至於說出害怕王亞明的黑手而不敢接近她。
以後,這黑手人就睡在過道的長椅上。我起得早的時候,就遇到她在卷著行李,並且提著行李下樓去。我有時也在地下儲藏室遇到她,那當然是夜晚,所以她和我談話的時候,我都是看看墻上的影子,她搔著頭發的手,那影子印在墻上也和頭發壹樣顏色。
“慣了,椅子也壹樣睡,就是地板也壹樣,睡覺的地方,就是睡覺,管什麽好歹!念書是要緊的……我的英文,不知在考試的時候,馬先生能給我多少分數?不夠六十分,年底要留級的嗎?”
“不要緊,壹門不能夠留級。”我說。
“爹爹可是說啦!三年畢業,再多半年,他也不能供給我學費……這英國話,我的舌頭可真轉不過彎來。喝喝……”
全宿舍的人都在厭煩她,雖然她是住在過道裏。因為她夜裏總是咳嗽著……同時在宿舍裏邊她開始用顏料染著襪子和上衣。
“衣裳舊了,染染差不多和新的壹樣。比方,夏季制服,染成灰色就可以當秋季制服穿……比方,買白襪子,把它染成黑色,這都可以……”
“為什麽妳不買黑襪子呢?”我問她。
“黑襪子,他們是用機器染的,礬太多……不結實,壹穿就破的……還是咱們自己家染的好……壹雙襪子好幾毛錢……破了就破了還得了嗎?”
禮拜六的晚上,同學們用小鐵鍋煮著雞子。每個禮拜六差不多總是這樣,她們要動手燒壹點東西來吃。從小鐵鍋煮好的雞子,我也看到的,是黑的,我以為那是中了毒。那端著雞子的同學,幾乎把眼鏡咆哮得掉落下來:
“誰幹的好事!誰?這是誰?”
王亞明把面孔向著她們來到了廚房,她擁擠著別人,嘴裏喝喝的:
“是我,我不知道這鍋還有人用,我用它煮了兩雙襪子……喝喝……我去……”
“妳去幹什麽?妳去……”
“我去洗洗它!”
“染臭襪子的鍋還能煮雞子吃!還要它?”鐵鍋就當著眾人在地板上光郎、光郎的跳著,人咆哮著,戴眼鏡的同學把黑色的雞子好像拋著石頭似的用力拋在地上。
人們都散開的時候,王亞明壹邊拾著地板上的雞子,壹邊在自己說著話:
“喲!染了兩雙新襪子,鐵鍋就不要了!新襪子怎麽會臭呢?”
冬天,落雪的夜裏,從學校出發到宿舍去,所經過的小街完全被雪片占據了。我們向前沖著,撲著,若遇到大風,我們就風雪中打著轉,倒退著走,或者是橫著走。清早,照例又要從宿舍出發,在十二月裏,每個人的腳都凍木了,雖然是跑著也要凍木的。所以我們咒詛和怨良,甚至於有的同學已經在罵著,罵著校長是“混蛋”,不應該把宿舍離開學校這樣遠,不應該在天還不亮就讓學生們從宿舍出發。
有些天,在路上我單獨的遇到王亞明。遠處的天空和遠處的雪都在閃著光,月亮使得我和她踏著影子前進。大街和小街都看不見行人。風吹著路旁的樹枝在發響,也時時聽到路旁的玻璃窗被雪掃著在呻叫。我和她談話的聲音,被零度以下的氣溫所反應也增加了硬度。等我們的嘴唇也和我們的腿部壹樣感到了不靈活,這時候,我們總是終止了談話,只聽著腳下被踏著的雪,乍乍乍的響。
手在按著門鈴,腿好像就要自己脫離開,膝蓋向前時時要跪了下去似的。
我記不得哪壹個早晨,腋下帶著還沒有讀過的小說,走出了宿舍,我轉過身去,把欄柵門拉緊。但心上總有些恐懼,越看遠處模糊不清的房子,越聽後面在掃著的風雪,就越害怕起來。星光是那樣微小,月亮也許落下去了,也許被灰色的和土色的雲彩所遮蔽。
走過壹丈遠,又像增加了壹丈似的,希望有壹個過路的人出現,但又害怕那過路人,因為在沒有月亮的夜裏,只能聽到聲音而看不見人,等壹看見人影那就從地面突然長了起來似的。
我踏上了學校門前的石階,心臟仍在發熱,我在按鈴的手,似乎已經失去了力量。突然石階又有壹個人走上來了:
“誰?誰?”
“我!是我。”
“妳就走在我的後面嗎?”因為壹路上我並沒聽到有另外的腳步聲,這使我更害怕起來。
“不,我沒走在妳的後面,我來了好半天了。校役他是不給開門的,我招呼了不知道多大工夫了。”
“妳沒按過鈴嗎?”
“按鈴沒有用,喝喝,校役開了燈,來到門口,隔著玻璃向外看看……可是到底他不給開。”
裏邊的燈亮起來,壹邊罵著似的光郎郎郎的把門給閃開了:
“半夜三更叫門……該考背榜不是壹樣考背榜嗎?”
“幹什麽?妳說什麽?”我這話還沒有說出來,校役就改變了態度:
“蕭先生,您叫門叫了好半天了吧?”
我和王亞明壹直走進了地下室,她咳嗽著,她的臉蒼黃得幾乎是打著皺紋似的顫索了壹些時候。被風吹得而掛下來的眼淚還停留在臉上,她就打開了課本。
“校役為什麽不給妳開門?”我問。
“誰知道?他說來得太早,讓我回去,後來他又說校長的命令。”
“妳等了多少時候了?”
“不算多大工夫,等壹會,就等壹會,壹頓飯這個樣子。喝喝……”
她讀書的樣子完全和剛來的時候不壹樣,那喉嚨漸漸窄小了似的,只是喃喃著,並且那兩邊搖動的肩頭也顯著緊縮和偏狹,背脊已經弓了起來,胸部卻平了下去。
我讀著小說,很小的聲音讀著,怕是攪擾了她;但這是第壹次,我不知道為什麽這只是第壹次?
她問我讀的什麽小說,讀沒讀過《三國演義》?有時她也拿到手裏看看書面,或是翻翻書頁。“像妳們多聰明!功課連看也不看,到考試的時候也壹點不怕。我就不行,也想歇壹會,看看別的書……可是那就不成了……”
有壹個星期日,宿舍裏面空朗朗的,我就大聲讀著《屠場》上正是女工馬利亞昏倒在雪地上的那段,我壹面看著窗外的雪地壹面讀著,覺得很感動。王亞明站在我的背後,我壹點也不知道。
“妳有什麽看過的書,也借給我壹本,下雪天氣,實在沈悶,本地又沒有親戚,上街又沒有什麽買的,又要花車錢……”
“妳父親很久不來看妳了嗎?”我以為她是想家了。
“哪能來!火車錢,壹來回就是兩元多……再說家裏也沒有人……”
我就把《屠場》放在她的手上,因為我已經讀過了。
她笑著,“喝喝”著,她把床沿顫了兩下,她開始研究著那書的封面。等她走出去時,我聽在過道裏她也學著我把那書開頭的第壹句讀得很響。
以後,我又不記得是哪壹天,也許又是什麽假日,總之,宿舍是空朗朗的,壹直到月亮已經照上窗子,全宿舍依然被剩在寂靜中。我聽到床頭上有沙沙的聲音,好像什麽人在我的床頭摸索著,我仰過頭去,在月光下我看到了是王亞明的黑手,並且把我借給她的那本書放在我的旁邊。
我問她:“看得有趣嗎?好嗎?”
起初,她並不回答我,後來她把臉孔用手掩住,她的頭發也像在抖著似的。她說:
“好。”
我聽她的聲音也像在抖著,於是我坐了起來。她卻逃開了,用著那和頭發壹樣顏色的手橫在臉上。
過道的長廊空朗朗的,我看著沈在月光裏的地板的花紋。
“馬利亞,真像有這個人壹樣,她倒在雪地上,我想她沒有死吧!她不會死吧……那醫生知道她是沒有錢的人,就不給她看病……喝喝!”很高的聲音她笑了,借著笑的抖動眼淚才滾落下來:“我也去請過醫生,我母親生病的時候,妳看那醫生他來嗎?他先向我要馬車錢,我說錢在家裏,先坐車來吧!人要不行了……妳看他來嗎?他站在院心問我:‘妳家是幹什麽的?妳家開染缸房嗎?’不知為什麽,壹告訴他是開‘染缸房’的,他就拉開門進屋去了……我等他,他沒有出來,我又去敲門,他在門裏面說:‘不能去看這病,妳回去吧!’我回來了……”她又擦了擦眼睛才說下去,“從這時候我就照顧著兩個弟弟和兩個妹妹。爹爹染黑的和藍的,姐姐染紅的……姐姐定親的那年,上冬的時候,她的婆婆從鄉下來住在我們家裏,壹看到姐姐她就說:‘唉牙!那殺人的手!’從這起,爹爹就說不許某個人專染紅的;某個人專染藍的。我的手是黑的,細看才帶點紫色,那兩個妹妹也都和我壹樣。”
“妳的妹妹沒有讀書?”
“沒有,我將來教她們,可是我也不知道我讀得好不好,讀不好連妹妹都對不起……染壹匹布多不過三毛錢……壹個月能有幾匹布來染呢?衣裳每件壹毛錢,又不論大小,送來染的都是大衣裳居多……去掉火柴錢,去掉顏料錢……那不是嗎!我的學費……把他們在家吃鹹鹽的錢都給我拿來啦……我哪能不用心念書,我哪能?”她又去摸觸那本書。
我仍然看著地板上的花紋,我想她的眼淚比我的同情高貴得多。
還不到放寒假時,王亞明在壹天的早晨,整理著手提箱和零碎,她的行李已經束得很緊,立在墻的地方。
並沒有人和她去告別,也沒有人和她說壹聲再見。我們從宿舍出發,壹個壹個的經過夜裏王亞明睡覺的長椅,她向我們每個人笑著,同時也好像從窗口在望著遠方。我們使過道起著沈重的騷音,我們下著樓梯,經過了院宇,在欄柵門口,王亞明也趕到了,並且呼喘,並且張著嘴:
“我的父親還沒有來,多學壹點鐘是壹點鐘……”她向著大家在說話壹樣。
這最後的每壹點鐘都使她流著汗,在英文課上她忙著用小冊子記下來黑板上所有的生字。同時讀著,同時連教師隨手寫的已經是不必要的讀過的熟字她也記了下來,在第二點鐘地理課上她又費著力氣模仿著黑板上教師畫的地圖,她在小冊子上也畫了起來……好像所有這最末壹天經過她的思想都重要起來,都必得留下壹個痕跡。
在下課的時間,我看了她的小冊子,那完全記錯了:英文字母,有的脫落壹個,有的她多加上壹個……她的心情已經慌亂了。
夜裏,她的父親也沒有來接她,她又在那長椅上展了被褥,只有這壹次,她睡得這樣早,睡得超過平常以上的安然。頭發接近著被邊,肩頭隨著呼吸放寬了壹些。今天她的左右並不擺著書本。
早晨,太陽停在顫抖的掛著雪的樹枝上面,鳥雀剛出巢的時候,她的父親來了。停在樓梯口,他放下肩上背來的大氈靴,他用圍著脖子的白毛巾擄去胡須上的冰溜:
“妳落了榜嗎?妳……”冰溜在樓梯上溶成小小的水珠。
“沒有,還沒考試,校長告訴我,說我不用考啦,不能及格的……”
她的父親站在樓梯口,把臉向著墻壁,腰間掛著的白手巾動也不動。
行李拖到樓梯口了,王亞明又去提著手提箱,抱著面盆和壹些零碎,她把大手套還給她的父親。
“我不要,妳戴吧!”她父親的氈靴壹移動就在地板上壓了幾個泥圈圈。
因為是早晨,來圍觀的同學們很少。王亞明就在輕微的笑聲裏邊戴起了手套。
“穿上氈靴吧!書沒念好,別再凍掉了兩只腳。”她的父親把兩只靴子相連的皮條解開。
靴子壹直掩過了她的膝蓋,她和壹個趕馬車的人壹樣,頭部也用白色的絨布包起。
“再來,把書回家好好讀讀再來。喝……喝。”不知道她向誰在說著。當她又提起了手提箱,她問她的父親:
“叫來的馬車就在門外嗎?”
“馬車,什麽馬車?走著上站吧……我背著行李……”
王亞明的氈靴在樓梯上撲撲的拍著,父親走在前面,變了顏色的手抓著行李的角落。
那被朝陽拖得苗長的影子,跳動著在人的前面先爬上了木柵門。從窗子看去,人也好像和影子壹般輕浮,只能看到他們,而聽不到關於他們的壹點聲音。
出了木柵門,他們就向著遠方,向著迷漫著朝陽的方向走去。
雪地好像碎玻璃似的,越遠那閃光就越剛強。我壹直看到那遠處的雪地刺痛了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