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 出處 香港電影民俗學 作者: 吳昊
壹
許冠文喜劇電影二十年,我反覆的重看,就算八十年代中期不是他執導(但有份參與編劇和策劃工作)的《神探朱古力》(陳欣健,壹九八六年)、《合家歡》(高誌森,壹九八八)、《雞同鴨講》(高誌森,壹九八九)和《新半斤八兩》(陳欣健,壹九九○),我認為都要撥入他的作品系列裏研究。
而事實上,自《歡樂叮當》(壹九八六)開始,他八十年代中期以後的電影得到頗多的惡評,普遍兩種說法:
其壹:「從《鐵板燒》(壹九八四)起,佢?電影越來越唔好笑,可能許冠文與現實脫了節,《歡樂叮當》還會有收租婆上樓收租,《新半斤八兩》仲有人用報紙包豬腸粉......」
其二:「《歡樂叮當》將比利?懷德(BillyWilder)的《熱情如火》(SomeLikeItHot)整部抄襲過來,《合家歡》的橋段又似《蠱惑師爺》(TheFortuneCookie)......」
這些指控,我相信只可以由許冠文答辯。
我在想:「喜劇藝人的Gag唔再好笑,究竟意味著甚麽?是江郎才盡嗎?」
沒錯,「江郎才盡」,壹棒把他打死吧。
但突然我想起了差利?卓別林,他晚年所拍的電影完全放棄搞笑,失去所有觀眾,甚且引來惡評,而美國作者論影評人AndrewSamis指出他晚年作品"coincidedwithalossofhumorandagainofmeaning"(可意譯為「失去笑料的同時,得著了意義」)。沒錯,得著的是MeaningofLife(生命的意義),尤其是差利的《舞臺春秋》(Limelight)--充分反映壹個藝人對表演對生命對人性的執著。
可以這樣看這舊兩部《半斤八兩》,舊《半斤八兩》堆砌很多好笑的笑話,機械化的堆砌,沒有人情味--蓄意的抹煞喜劇的人性元素,但新《半斤八兩》少了很多笑料,卻多了感情(下半部戲由許氏三兄弟騙取小明星同情開始,片子走向溫情主義)。同樣,《天才與白癡》可以和《神探朱古力》比較,因為兩部片都談及人性的沈淪--瘋癲,但處理的手法前後截然不同,《天才與白癡》在描寫瘋人院與瘋癲行為時,是帶著嘲弄和剝削的態度(特別許氏二兄弟想靠瘋人發達),而《神探朱古力》的末段是懷著同情的筆觸刻劃正常與失常的對峙,社會與犯罪的對峙,在火海中愛和諒解升起......
沒錯,危機,許冠文總會像「神經六」夏勞哀(HaroldLloyd)那樣把自己吊在高空上(例如《賣身契》、《半斤八兩》、《鐵板燒》等),但只有在《合家歡》末段,他的搖搖欲墜才引起其他人的關心和醒覺--在他向下沈淪時,卻是人性的提升。
嘿,這《新半斤八兩》、這《神探朱古力》、這《合家歡》,嚴格的說,都是唔好笑的作品。在笑料與意義之間,近幾年的許冠文顯然選擇了後者。
「笑料和意義之間的關系,難道是水火不容的嗎?」妳或者會問。
「很難兼顧的。」我會這樣說。我曾經是個職業編劇,也寫過頗多處境喜劇,我是夠資格作此定論。
「得著笑料,失去意義」,拿來形容八十年代濫拍的香港喜劇電影是最貼切不過,不幾年簡直無片不搞笑,異常「風光」,但見喜劇藝人們在框格裏追逐喧嘩,結果因為太沒意義而整個片種陷於淪亡。
二
「如何了解許冠文的喜劇世界?」我想得最多,甚而經常迷失。
其實,他的第壹部電影《鬼馬雙星》(因為結構松散,橋段部份來自《老千計狀元才》,多被論者忽略)已經存在線索。先是壹個笑話,「新界牛夠勤力咯,妳幾時見佢發達」;繼而壹個場面,許冠文參加「有上冇落」電視遊戲,他下半身沈在大水缸裏,大鱷魚竟爬上他的膝頭......
沒錯,許冠文是愛用動物的世界(代表貪婪愚昧弱肉強食)來比喻人間世,亦嘲笑人類(人性)沈淪於動物(獸性)境界,不再有作為人的尊嚴了,很慘很慘!
《天才與白癡》的瘋人院就是壹個象徵:人性下降為動物本能。而兩個正常的人(許氏兄弟飾演的瘋人院職工)夢想發達,甘願聽瘋人指點,像狗壹樣鉆地洞尋寶。還有兩個動物笑話,其壹,神父爬在地上找隱形眼鏡,許冠文勸他學貓那樣多吃魚,神父問何解,他答曰:「妳幾時見貓戴眼鏡!」;其二,許冠文在水塘釣魚遇到警察,他連忙解釋:「阿Sir,我唔系釣魚呀,我想浸死條沙蟲咋!」
《賣身契》的鬧劇堪稱是「動物卡通片」,那個電視臺的臺徽是只大老鼠(諷刺非人化的RatRace),女強人膊上有只饒舌的鸚鵡,而許冠文在大鬧「老鼠臺」時突然失足墮進大白鯊道具的血盤大口裏。最諷刺當然是許冠文這個失敗的藝員嘗試首次做電視遊戲節目主持人,以巨獎引誘參賽者殺死自己的愛犬,甚至殺死自己的丈夫,觀眾看得大為雀躍,而他也就大受贊賞了。這其中存在著搞笑美學的詭辯:「只有當他抹殺人性,他(作為喜劇藝人)就會變得好笑,他(作為電視人)就會變得成功。」最後的壹個場面,用動物抨擊人間世,讓白鴿在賣身契的合約上拉矢,跟著加壹句:「好臭呀!」
《半斤八兩》、《摩登保鏢》和《鐵板燒》因為較積極接觸人的尊嚴問題,拿動物做比喻和戲謔的手段遞減。《半斤八兩》(只有壹場「雞操」屬動物戲),許冠文直接講了兩次:「我呢個人乜都冇,不過仲有0的尊嚴!」而他的人性尊嚴在末段戲院集體打劫時面對最大的挑戰,結果咬緊牙關反抗......
《摩登保鏢》的金縷玉衣象徵著人的價值提升,劫玉衣的賊危害許氏兄弟的尊嚴:「打工0者,無謂搵條命搏0丫!」他們偏偏要搏命,危急間穿上價值連城的金縷玉衣逃亡,在高空跳降落傘飄到馬場上空時很自豪:「嘩,幾萬人拍掌歡呼呀!」
《鐵板燒》卻把人性下降為獵物與狩獵者的關系,許冠文(「從大陸落0黎,得條仔煙筒!」)不停被嶽父持獵槍追殺,很慘......結果他撲在高空的霓虹光管招牌上給電個死去活來(使人聯想起動物世界的「燈蛾撲火」),也是這「撲火」的壹刻,他知道做人要有尊嚴,只是結局淪於妙想天開,自我安慰,純屬蝴蝶夢而已。
《鐵板燒》的不認真,去到《歡樂叮當》更糊塗,無政府主義彌漫,男與女的人性身份不但到轉而且混淆,作為人的尊嚴都掉進鱷魚潭裏。鱷魚大王說:「妳知唔知鱷魚點樣求愛......咯,咯,咯,咯......。」這「咯,咯」的動物呼聲概括了人性關系,雖然最後還是肯定人類的男女之愛,但太輕描淡寫了(而且跟隨原版《熱情如火》的結語:"Nooneisperfect",顯然制造性別笑話,沒替人性下任何結論),不見得真有甚麽醒覺。
《雞同鴨講》卻有了起色,片中人物都自覺到淪為動物的可悲,先是許冠英扮雞,許冠文立刻扮鴨,跟著雞鴨互毆,還有公子呼喝傍友為狗,刺激到對方反應,還有被剝皮北極熊的笑話--許冠文與兒子扮被剝了皮的動物在雪地上顫個不停(全片最好笑又最溫情的壹段戲)。這種自覺性竟成為整部電影的精神:整間燒鴨店都充滿了人性與友愛。
《合家歡》有趣的地方亦在於這種「自覺」,仍壹樣用動物世界去考驗人性,就是那場「中國超人」電視巨獎遊戲節目,作為無所事事「表叔」的許冠文自覺要有點用途,毅然參加侮辱人類尊嚴的所謂「超人」競選,甘願給老鼠咬胸膛......而被譏為「縮頭龜」的黃百鳴也自覺要堅強起來,痛毆那個惡老板娘......
沒錯,只有這種自覺,人性自動物世界中超升出來,重拾作為人的尊嚴了。
我是不願拿許冠文和比利?懷德比較,但他們的喜劇主題是很接近的,例如懷德的《桃色公寓》、《玉女風流》和《蠱惑師爺》都反覆地評述小人物在這個社會營營役役,不明所以,但在最重要關頭突然自覺:「唉,我壹生做過些甚麽?我做人的意義在哪裏?」
結局時就是他的改變了。
三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許冠文的動物世界還有延展,就是他電影中的食物世界了。而且在蕓蕓導演之中,也只有許冠文把吃東西變成壹種電影風格,相當奇特。
1.廚房是人間的鬥獸場:《半斤八兩》在廚房用食物做武器打鬥,《鐵板燒》在廚房鬥力,許冠文給嶽父剃眼眉;《雞同鴨講》在廚房鬥法,許冠文不讓盧冠廷偷師
2.自助餐嘲笑人的尊嚴:《新半斤八兩》有自助餐集體打劫,每人拿個碟將首飾放下;《合家歡》表叔許冠文狂吃之後去廁所用沖廁之水洗蘋果,嚇得旁觀者對兒子說:「阿仔,我地移民咯!」
3.食物暴露人性:「莎士比亞話過,笑住咁送牛肉飯0黎0個個壹定系奸0既!」(《天才與白癡》);「煙仔傷身,男人傷心!」(《歡樂叮當》);「食得飯多生痔瘡0架......妳話邊個生痔瘡唔食飯0架?」(《半斤八兩》);「我遇到女人緊張,就會瘋狂食漢堡包!」(《歡樂叮當》);還有《合家歡》在廁所偷吃雞髀,《天才與白癡》夢想在泳池左擁右抱之余吃蕉(還把蕉皮掟進水中侮辱淪為潔凈的神父)。
4.最常見食物:雞、朱古力、龍蝦。
5.食物的用處:賭博(《鬼馬雙星》拿青豆開番攤);測驗智商(《天才與白癡》瘋人選擇吃蘋果或銀紙);魔術(《賣身契》的變白鴿);武功《半斤八兩》許冠傑快速奪朱古力手法);打球(《鐵板燒》用平底鑊當球拍,用洋蔥當網球);武器(《半斤八兩》用香腸當三節棍,《新半斤八兩》用龍蝦打人);泄憤(《鐵板燒》把冬瓜當嶽父);情人(《雞同鴨講》的主張:「食鴨要好似錫妳0既情人咁0架!」
許冠文電影裏的吃,概念很雜亂,好多時只是喜劇的道具,拿來制造笑料居多,不帶有深度。
四
「失去笑料,得著意義。」
這句話,已被九十年代香港的「無厘頭」喜劇電影取笑,它們的號召:「話之好唔好笑,總之拋棄意義。」
唉,全面的ReductioadAbsurdum(影評人GeraldMast著《TheComicMind》用語),把任何規律(包括語言及行為)淪落為混亂和荒謬,我相信很多較傳統的喜劇藝人是不能適應的,許冠文雖然在藝術家聯盟頒獎禮上說「無厘頭有時幾好」,但我懷疑他心裏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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